第六回 聞鍾驚絕豔 月明林野鬥嬋娟 返里省慈親 谷暗峽荒誅惡獸

黃山博大雄渾,蒼茫深秀,後有松濤雲海之奇,景物佳妙甲於褒中。周鼎年齡雖幼,也覺觸目新奇,觀賞不盡。三人不消多時,到了始信峰下。峰居山中絕頂最高之處,隱君在上面闢了一個洞府,石室之間,修然絕塵。洞外山巔平曠,專供朝夕吐納練劍之用。

另外就峰腰巖洞向陽之處,建了兩間茅棚,由一蒼猿看守。茅棚以上,形勢越發峻險峭拔,人不能上。因周鼎年幼乍來,頂上高寒,晨夜山風凜冽,難於禁受,只帶到上面看了一看,仍帶下來,命住茅棚以內,先隨蒼猿練習攀援縱躍,鍛鍊筋骨。午晚兩頓,除糧米外,向服鬆於、黃精等輕身益氣之物。狄遁住在峰頂,無事時也常來指點。周鼎生具異稟奇資,隱君見他用功愛好,異常鍾愛,安心成就,又給他服了許多靈藥。不消半載光陰,練得骨髓堅凝,精力健強,居然可以獨自上下峰頂,攀援輕捷,縱躍如飛。隱君見他膽大心細,身骨結實,這才漸漸傳他武功。周鼎也真聰明,一學便會,一點便透,從無不領會的。隱君只恐他根基不固,不肯多傳。蘇同已早把事辦完,不到十天,便自趕回,與狄遁同往峰頂,隨隱君學了好些絕技。見周鼎如此穎悟,也瞞着隱君,偷偷教他學那蘇家獨門傳授連珠鏢法。

一晃數年,蘇、狄二人先後辭別隱君,離山他去。周鼎見師父只傳他內外武功,每日下午讀些經史,卻不肯傳他道家吐納功夫與劍遁星卜之術,屢請不答,心甚納悶。這日立意苦求,堅請傳授。隱君道:“你小小年紀,一點功行未立,性情也未磨練,哪能隨便傳授呢?每日令你靜坐運氣,雖是內功要道,也是學劍初步。你如有志,須等武功學個八成,下山積些外功,歷練幾年。我在暗中查看你心性行爲,果然不違師教,那時二次命你到此,方能傳授呢。我不似別人寵愛門徒,一味求速。休說根基未固,即便勉強學成,到人世上爲嗜所染,改了初志,再一逞強任性,胡作非爲,既貽師門之羞,復致殺身之禍,豈非愛之適以害之?你雖聰明,氣質尚暴,這些暫且休想。”周鼎無法,只得靜候時機。年久人大,未免起了思親之念。再加上自經上次跪求以後,隱君更不再傳授別的學業,每日只和蒼猿練習舊業。覺着功候已純,無可再進,日日思親念切。只因師父相待逐漸嚴厲,不敢請求下山省親,空自苦想,好容易又捱過了兩年。

這日正在峰頭,望着雲海蒼茫,煙濤起伏,想起父母兄長,在那裡難受流淚。忽覺身後有人走動,回頭一看,正是師父,連忙拭淚行禮。隱君道:“你在此思親想家麼?

你人山多年,久違定省,人子之禮,也該歸省了。”周鼎便問何時回山。隱君道:“我這裡去既不易,來更艱難,哪能預定呢?”周鼎因見隱君近年無什麼傳授,相待較冷,本多疑慮,聞言大驚,跪在地下,哭求永侍師父左右,不肯離去。隱君道:“從古沒有不忠不孝的神仙。我見你長年思親,方自嘉許,怎倒捨本逐未起來?我如棄你,當初何苦破例收錄?只爲再來所學須要屏絕世緣,與前大不相同,視你此番下山的心性行爲如何,始定去留。是否傳我衣鉢,系此一舉,爲期久暫難定,焉能隨便應允呢?”周鼎聽出隱君意在激勵,才略放心,請道:“聽師父之意,莫非是教弟子積修完了外功,才允上山麼?”隱君點了點頭。

周鼎又請道:“弟子這些年來,多蒙恩師教誨,武功雖然有了根底,但近聽師父說起,自從趕走錢應泰奪回千鬆巖,那蝸皇至寶落在兇僧手中以後,各派中長老紛遣能手門人爭奪此寶。江湖上異人甚多,大部散在江南諸省,內中頗有幾個著名惡徒。萬一狹路相逢,弟子能是他們的敵手麼?”隱君道:“你初生之犢,居然有此虛心遠慮,全無自滿之心,倒也難得。如論你的武功,如照平時,倒也頗能應付了。只不過爲有這件蝸皇至寶出世,把那隱居深山窮谷的異人奇士引了不少出來。這些人邪正異派,善惡不同,一旦相遇,若要爲敵,你決不是對手。但是內中還有化解,只你性行無虧,爲師自會籌計,不致令你便受傷害。如今你申師兄母親業已下世,那千鬆巖古盜窟中埋藏了數百年的幾件珍寶,已被我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友無心遊山發現得去。他也不久去世,遺有老妻幼女,爲避仇人,逃往外鄉,將來自會和她們相遇。你申師兄在千鬆巖白守了三年,一無所得,現在獨自一人移居金華北山深處,地名繡刀坪,功夫精進,迥非昔比。如有爲難之事,可去尋他商辦,自有處置。另外兩封柬帖,關係着當年一位知己深交之後。爲師出世以來極少受人恩惠,只在少年時,雪中病倒建德江邊,幾乎身死,被此人行舟路遇,扶上船去,同往他家,延醫調治,得慶更生。相談投機,成了至交,以後常往他家,還用過他不少銀於。因此人乃書香世族,富貴之家,祖德甚厚,子孝孫賢,從無橫逆之事。直到他老死,兒孫成立,我也隱入山中修道,始終沒有報恩機會。日前占卜卦象,算出他家有一惡人苦苦尋仇不休,雖有人暗中相護,虛驚在所不免,可照束中之言行事,便能消禍無形了。”周鼎領命拜謝,隱君又命即日啓行,只得行禮拜別,走下峰去。

蒼猿本是靈物,周鼎從小隨它長大,彼此言動都能心領神會。一聽要走,甚是依戀。

蒼猿便教他向隱君求說,准許蒼猿得暇常往蘭溪看望,盤桓些日。周鼎自是心喜,正要跑回峰頂,向隱君求請,忽聽隱君在峰上喝道:“無知孽畜!在自苦修多年,又動塵唸了麼?”蒼猿聞喝,嚇跪在地,戰戰兢兢不敢再則一聲。周鼎哪裡還敢開口?重向峰頭,拜了幾拜,往山下走去。別緒縈心,前途成敗又難逆料,獨自一人,蹈隅涼涼,往前疾走,也說不出是憂是喜。

走到黃昏日落,眼望梵字在望,出山路近,正要走向廟中投宿,忽聽老遠一聲猿嘯,回頭一看,落霞回光,瞑色昏茫中,只見一條灰色影子,從老遠山頭上,星馳電掣,飛也似趕來。知是蒼猿送別,停步等候,晃眼到達。一人一猿,尋了一塊山石,攜手並肩坐下。蒼猿比比手勢,意是說自周鼎行後,隱君未再呵責,將來如往蘭溪看望,即便知道,想也不致怪罪。現乘師父人定,特地趕來相送。並勸周鼎,此番下山,務要好自修行,以爲二次入山之計。師父神氣甚是看重,切莫自誤等語。

蒼猿一來,兩下殷殷握別,誰也不捨分手。蒼猿不見生人,周鼎也不想再往廟中投宿了。談到半夜,蒼猿又去採了些山果,與周鼎一同吃罷,勸周鼎與其枯坐不睡,何如且走且談,免得多在山中耽擱。周鼎道:“聽師父說,見有廟字,出山便近。那旁已見廟牆,想離山口已近,前行漸有人煙,於你不便,何如這裡多聚些時,天明分手呢?”

蒼猿聞言,縱身看了一看,比道:“這一帶我以前來過好些次,那廟是個無人住的破廟,離出山還有好些路呢,我們還是走吧。”正和周鼎連叫帶比,忽聽噹的一聲鐘響,接着鍾磐木魚之聲雜以梵唱,從破廟那一面傳來,月夜空山,入耳清越。周鼎小時原見過人家做佛事,便對蒼猿道:“你說破廟無人,怎有鍾魚誦經之聲呢?”蒼猿聞聲也覺奇怪,叱道:“你今日誤繞文筆峰,走錯了道,這一帶山勢僻險,僅有左近一點平地,素少人跡。這座破廟坍倒年久,做了蛇獸蝙蝠窟穴,殿字早就坍塌,從沒見過一個僧人。這鐘聲來得奇怪,如果有人,必非尋常。反正無事,我們探看一回如何?”

周鼎年少喜事,當即喜諾。蒼猿教他到了廟前不可聲張,只可暗中窺探,如見有人,須看手勢行事。可見則見,說走就走,以免對方不是好人,惹出亂子,師父見怪。周鼎暗忖:這條出山路徑乃師父所指,沿途留心,並未走錯。許是知我今日出不了山,令我繞道來此投宿也未可知,怎蒼猿說我不能隨便見那廟中人呢、想了想也沒和蒼猿說,便一同起身。所行之處正是鐵扇坡往天都峰去的一條僻路,破廟位置,就在連雲嶂高崖後面樹林之中。這時碧空晴字,淨無纖雲,空山幽寂,萬籟蕭蕭,除一人一猿外,更無一個人跡。周鼎隨了蒼猿,由一片疏林中,踏着滿地鬆蔭落葉,靜悄悄的穿過,耳聽廟內鍾魚梵唱之聲兀自未歇。空山迴響,-漾林樾,聞之令人神清意遠,悠然有出塵之感。

蒼猿聽出鐘聲有異,知道廟中之人決不好惹,再四警誡周鼎小心,把步履放輕,以防驚覺。周鼎隨口答應,心並未動,再越過兩個坡陀和一條小溪流,纔到廟林外面。只見廟牆殘剝,掩映林中,月光之下看去,古意蒼茫,倍覺幽靜。

蒼猿領了周鼎,舍卻正面入林小徑,徑由廟後方繞進林去。行近廟前一看,廟幾盡圯,廟牆除了來路所見的兩面斷壁頹垣,僅當中大殿巍然獨存,但是殿角鴉吻俱已不知去向,窗門無着,殿牆也坍塌了一大片,殿中佛像殘破斷裂,東倒西歪,全沒一個整的。

地上面雜草野花奪磚而出。殿頂上漏下來的月光不下數十處,端的荒涼已極。環殿四外卻見不到一塊廢磚斷瓦。院落本大,還有兩行參天杉檜,繁陰森森,直達山門。地面上也乾淨淨的,連片落葉都無,彷彿有人常時在此打掃神氣。鍾魚梵唄之聲卻在對面斷牆以外,不在廟內。循聲走近,經魚之聲忽然都寂。

蒼猿教周鼎從斷牆缺口往外探看,才知廟外足跡未經之處,還有大片空地和一條小溪,倚着斷牆,建有三間結茅爲頂的小屋,環屋三面滿植花卉,磚瓦俱是破廟故物,適才鍾魚之聲便由此出。最奇是所撞的鐘,身高過人,竟懸在一株大有數抱,離地三四丈高的古鬆虯枝之上。周鼎暗付:此鍾離地如此之高,如何撞法?再說這般沉重的東西,樹幹上並無滑軸,系鐘的索又短僅二尺,是如何懸上去呢?

方自驚奇,忽聽屋內有人笑語之聲,好似兩個女子在那裡談論什麼事。方要側耳靜聽,忽又聽一年長婦女喚道:“你兩個晚課行完,不趁月明往外面練習劍木,儘自說笑,有什意思?不久就要遠行了,玄兒還不留心跟你師姊多練習幾次,異日吃了人虧,莫來怨我。”內中一個答道:“弟子已然催過玄妹兩次了,她說本門劍術業已練習,今晚情緒不佳,不用練了。”年長的一個又道:“胡說!她還差得遠呢;你二人快去,我寫完這一封信,就出來指點。”說罷,似聽二女咕噥了幾句,倏的屋門口一亮,走出兩個白衣佩劍的女子。一個身材略高,年約二十左右,較矮的一個,看年紀不過十四五,俱都生得玉比精神,花爲容貌,又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月下看去,更覺英姿颯爽,豔麗若仙,容光照人,不敢逼視。周鼎越發奇怪,荒山廢剎之中,哪來這樣非尼非道的俗家少女?見蒼猿正悄悄扯他衣襟,擺手示意,叫他走去。因聽說要在月下練劍,正觸宿好,如何捨去?悄悄回手連搖,不肯離開。蒼猿無法,只得又打手勢,告誡周鼎:千萬不可出聲妄動,被人窺破行藏,非同小可!周鼎雖點頭應諾,貪着偷看,仍未十分介意。蒼猿見藏伏牆缺正當轉角凹進之處,兩邊尚有餘磚,孔也不大,加以藤掩薛蔽,牆茨怒生如麻,由裡外望逼真,由外望裡卻非近前撥開藤蔓,伏孔仔細諦視不可。牆外又是大片花畦,二女已向溪邊空地上走去,不曾留意及此,也就罷了。

這時二女已然停步。年幼的一個道:“意姊,我沒見你這樣做姊姊的,一點也不疼愛妹妹,眼看姊妹聚首不幾天了,還這樣使促狹。自己全不想想,即便我陷身紅塵,不能貫徹初志,你不是也沒有換服披剃麼?”長女微笑道:“好心好意,伯吃外人的虧,教你出來練劍,反說我不好。難道師父她老人家也使促狹麼?休看我還未正式身入空門,那只是時機未到而已。近十年來,師父已曾命我三次下山歷練了,哪有絲毫牽纏之處、緣雖數定,事在人爲,人定則可勝天。自己得信先就心虛,可知沒有真實把牢呢。”少女聞言,急得嬌嗔滿臉道:“你怎知我沒有真實把牢:此次出山,我反正對人不理,誰只要一招我心煩,我就要他的命!你放心,決不現世在你眼裡。”長女笑道:“你這就不對了。師父命你出山,是積修外功,難道叫你隨便殺人麼?自己主意拿定,便多與人交往何害?實告訴你,越怕事,越有事,不是躲得掉的。你不理人,自會尋上門來。眼面前就有人要尋到。莫非人家無心經此,無緣無故,當着師父,你就敢拿人家開刀麼?”

說時,少女已疑心到有人窺伺,正在圓睜妙目四下張望,及被長女一指,便自覺察,更不怠慢,手摸腰間,嬌叱:“何方鼠輩,敢於來此窺探!”聲還未住,早把手一揚,一連三點寒光,照準周鼎潛伏之處打去。蒼猿見長女一指,知道蹤跡敗露,大吃一驚,忙拉周鼎逃時,這時周鼎還伏身牆缺孔中延頸外望,看出了神,並未覺察,直到被蒼猿一拉,少女暗器已然發出,才得知曉,牆厚孔深,急切間退避不及,這時情勢真個危急萬分。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周鼎倉皇卻避之際,敵人暗器將要穿孔射入,倏地眼前一花,三點寒光倏地分化,由少變多,耳聽錚錚接連幾聲響過,寒光互相激撞,準頭一斜,直似星隕花飛一般,徑由周鼎面前斜飛過去,紛紛撞落牆外花畦之內,精芒耀目,寒風颯然,拂面而過,相距牆缺不過尺許,來勢疾同電射。稍快一些,或是後面寒星追得略慢,必被打中面門無疑,不由把周鼎嚇了一大跳,也沒看清就裡,便慌不迭的退了出來。

驚心乍定,想起少女無故暗器傷人,太已可惡,不禁有氣。還想縱過牆去理論,蒼猿識貨,看出二女厲害,寶劍更是神物,不受傷已是便宜,連忙一把拉住,勸他快走。

周鼎心終不服,正和蒼猿爭持,耳聽長女隔牆向少女說道:“你是瘋了吧,怎無緣無故,下手傷人?師父知道,看她饒你!”少女怒道:“常言道,夜入人家,非好即盜,如不是你將我的三才釘打歪,容我打瞎他那一雙鬼眼,也好警告他的下次。師父教訓,也有話說,你不是也殺過兩個小賊麼?今晚決定饒他不得!再不放手,我就急了。”長女冷笑道:“這個不是小賊之比,再說人家又是無心,都是你撞火鍾招來的,怨着誰來?真要和人動手,打量你本領大着呢,你當人家真怕你麼?人家又沒帶着兵器,是好的,把師父今日給的寶劍留下,各憑空手見個高下。你就去吧,我可是任誰不管,只作旁觀,丟人莫怪。”少女怒道:“似這樣無知蠢物,也配拿我寶劍殺他?劍給你!”

周鼎從小隨師父學了一身武功,初出茅廬,難免自負。一聽少女罵他無知蠢物,不配污那寶劍,越發怒不可遏,蒼猿的手剛自鬆開,還未縱起,少女已說到末句,只聽一聲嬌叱,聲隨人到,一條白影似箭一般隔牆飛落,指着周鼎喝道:“大膽小賊,今日叫你來得去不得!”說罷,猛伸皓腕,縱身便打。這一對面,周鼎越覺那少女英姿玉貌,美豔若仙,竟忘了她適才身手。想起師父戒條不準欺凌軟弱,似此盈盈弱質,怎禁摧殘?

不如和她好說,理論明瞭是非一走,免得傷她。不料少女滿面嬌嗔,不容分說就動了手。

暗忖:這丫頭太已強橫,自己雖不該深夜窺人家室,也只是見獵心喜,想開眼界而已,有什過處?何致就這般趕盡殺絕?不禁二次怒發,一面讓過來勢,急架相還。先還意存憐借,只想點到即止。鬥了十來個回合,少女見敵人並非易與,惟恐輸口給長女,又氣又急,竟把師傳絕技全數施展出來。周鼎見不是路,初次遇敵,便吃一女孩打倒,豈不丟人?異日何顏回山再見師父?心裡一發急,也把師門心傳儘量施爲。兩下兔起鵲落,虎躍猿蹲,直打有半個時辰,未分勝敗。

少女原知這一人一猿的來歷,和周鼎如此拼命惡鬥,可是別有用意,又吃長女事前一激,立意非將周鼎打傷才罷,所以彼此名姓來歷都不通問,上來就打。及見打了一陣,不但沒有佔着上風,招格迎拒之間,反吃敵人的手屢屢挨觸到粉腕玉臂之上。那隻蒼猿更壞,雖不上前相助,卻圓睜着一雙怪眼覷定自己,口裡不時怪叫。幾次看出敵人破綻,要下辣手,俱吃它一叫,敵人立時變換身法,轉危爲安,有時還幾乎因而吃虧,好似從旁指點一般。再打下去,休說取勝,恐還要敗於人手。方知上當,不該逞強把利器交給長女。

耳聽長女笑聲吃吃,似在牆頭觀戰。越想越恨,越恨越急。周鼎內功根基深厚,又是越鬥越勇。少女心躁氣浮,漸覺不支,正自急憤,猛想起寶劍雖不在手,腰間現有獨門暗器三才釘,這可沒說過不使,何不假敗打他?想到這裡,賣個破綻,罵道:“小賊滾吧,我沒工夫和你打了!”喝罷,腳尖點地,縱身一躍,便是十來丈高遠。周鼎自是不捨,剛要追去,身子還未縱起,忽聽牆頭上有一女子口音喊道:“玄妹打不過人家,快發暗器呀!”一句話把周鼎提醒,猛想起牆穴窺探,凡爲少女暗器所傷,你會難道我不會?忙將蘇同所贈連珠鏢取在手內,跟蹤縱起追去。少女聞得長女喊聲,甚是氣忿,暗忖:我這三才釘百發百中,你就提醒他也沒用。念頭動處,身已落地,回顧周鼎縱身追來,心中暗喜,揚手處,三點寒光似流星一般脫手飛出。周鼎因鏢沉力重,如被打中,非傷即死,本心不願傷她,雖然取鏢在手,一心只是防備,並沒發出。這一來卻好心得了好報,見少女暗器發出,喝聲“來得好”,也把三隻連珠鏢,照準三點寒光打去。

這時兩人俱已落地,相隔不過四五丈遠。少女寒光飛至中途,周鼎的連珠鏢也自發出,一個是守,一個是攻,兩下恰好撞個正着。只聽叮叮叮三聲,火星迸射,接連又是了當幾聲響過,三隻鋼鏢和三根三才釘全都撞落地下。鏢重釘輕,又是反撞,力量更大,未一下更是針鋒相對,照直激撞回去,徑向少女耳邊擦過,其勢比電還快。若非少女身輕眼快,站又稍偏,差一點沒被打中。少女見狀,才知果是勁敵,不禁大驚,欲待罷休,一則不肯輸口,二則敵人還在窮追,急得銀牙亂挫,嬌叱一聲:“我與你這小賊拼了!”

翻身一躍,縱回當場,迎着周鼎,又打起來。

武家對敵,手腳身法無論如何迅捷猛烈,心神最主沉着,切忌浮躁,原不是負氣的事,少女心高好勝,久戰無功,屢遭激怒,本來愧忿交加。這一情急,越發暴躁,恨不得當時便要了敵人的命,只知專用殺手進攻,全沒顧到身法步法已失準則,如何能以取勝?還算周鼎跟她打得時候一久,越覺此女本領高強,心中起了佩服的念頭,又因自己黑夜窺人婦女,也有一點理虧之處,好在少女來勢雖猛,手法漸亂,憑本領足能抵敵,吃不了虧,只管隨機應付,卻不肯下手傷她,這才扯了個平手。又經半個時辰過去,仍然不分勝負。周鼎只守不攻,越發裕如。少女卻因勢子太猛,已累得香汗淋漓,漸漸有些氣力不濟,偷瞥長女,仍在牆頭觀戰,有時還說句把冷話,暗付:師父雖是出家多年,但她性情,決不許人在她門前逞能猖狂,更沒有坐視她的愛徒挫折在外人手內的道理。

一封信能寫多大時候,這裡動手許久,如此惡鬥,也不會不聽見,怎竟不聞不問、再說師姊與自己多年同門,情如手足,適才不過鬥幾句嘴,有什麼仇恨?不特坐觀成敗,反而用言相激,將寶劍要去,又從旁提醒人家,分明暗助敵人一般。縱因來人是始信峰蕭隱君的門下,不便傷他,也該出來勸阻纔是道理。這廝本領實是不弱,再打下去,敗在他手,我固臉上無光,她師徒兩個不也跟着丟人現眼麼?邊想邊打,心神不屬,手法自越散慢。

周鼎先想她知難而退,打了半夜,偶望月色西斜,疏星朗耀,知離天亮將近,忽動思家之念。心想此女不知進退,一味尋鬥,天亮還要趕路,不給她點苦吃,何時是個了局?想到這裡,忙把手法一緊,變守爲攻。少女忽見敵人大展身手進攻,暗罵:“小賊,你原來不是自知理虧故意相讓,竟是等我力竭,乘隙取勝麼?休說我不致便敗,即便暫時敗在你手,今生今世也決不與你甘休!”當下把心一橫,大罵:“小賊詭計騙人,決不饒你!”一面也鼓起餘勇,奮力抵禦。鬥不幾個照面,終於氣力不加,手忙腳亂,暗道:“不好!如被此人擒住打倒,丟人更大。”不敢遲延,賣個破綻,雙手先破周鼎灑金錢的掌法,緊接着“仙鶴亮翅”,虛晃一招,身朝後微仰,同時腳跟往地上一踹,準備倒縱出去。誰知周鼎沒看出她想逃,但是氣充力沛,手法卻快得多,見她雙掌同揚,似朝兩腕間斫來,上邊“推窗望月”,往外一分,腳底跟蹤縱起。原意敵人門戶大開,已見敗狀,居心不願使她重傷,打算破了來招之後,就勢“猛獅撲球”,給她扇背一擋掌,打倒便罷。忽見敵人雙手猛然掣回,上身後仰,來招竟是虛的,才知想逃。自己業已起步,更不怠慢,忙把左手縮回,防她另有巧招,右手同時變招,化爲“烏龍探爪”,往前一探。正趕上少女奮力縱起,因是四肢全身一齊用力,萬不料敵人來勢這般迅速,雙臂正由上往下用力猛撐,顧不到迎御,總算兩下都快,沒被敵人抓到身上,可是胸前衣服已吃周鼎三指抓住。少女用得力大,豁的一聲裂帛之音,人雖縱出老遠,胸前衣服已吃周鼎扯破,撕下一大條來。

周鼎當時打得興起,竟忘了停手,少女一逃,不知不覺,也跟着縱身追去。少女見衣服撕破,又羞又急,怒火中燒,急切間沒法報復,二次又把三才釘取出,揚手打去。

蒼猿在旁知蘇同贈與周鼎的連珠鏢只有三隻,業已發完,見他窮追,連忙急嘯示警。周鼎人已縱在空中,聞得猿嘯,纔想起少女暗器厲害時,少女的三才釘業已連珠發出。周鼎人未落地,便瞥見少女一揚手,三點寒星迎面飛來。一身內功,別處打中還不要緊,面上卻非小可。忙運氣功,隨着下落之勢,用手護住面門,以防打中雙目,伸左手便接。

不知三才釘與別的暗器不同,少女打得又準又快。頭一下接到手內,覺得擦手奇痛,跟着二三釘又到,知勢不佳,不敢硬接,百忙中把身向側一橫,兩釘擦耳而過,相差不過寸許,幾被打中。

方要喝罵,少女看出他手忙腳亂,心中大快,把兩套釘又取在手內,連續發出。周鼎人剛落地,還沒落穩,猛覺少女一揚手,又是數點寒星,匆遽之中萬難閃躲。正在危急之際,忽聽當頭一聲斷喝:“玄兒快些停手!”緊跟着一條人影飛落,恰好攔在頭裡。

形貌尚未看清,丁丁幾聲微響,那幾點寒星已全被來人一手接去。定睛一看,乃是一個老年尼姑,光着個頭,滿臉上皺紋如疊,兩道壽眉斜飛入鬢,又長又寬,眉下雙目,幾乎合成兩條又彎又長的細縫,微一睜閉之間,似有光芒外射,扁鼻闊口,貌相奇古,身材矮小,氣度卻極端莊。左手拿着一串念珠,指甲甚長,手託着六根兩寸來長、半截帶有利齒似釘非釘的暗器,已然偏過身來,含笑說道:“這三才釘用五金之精煉成,專與會硬功的人爲難。你那三隻鋼鏢都被傷殘,人手如何能接?你手受傷了麼?”

周鼎果覺左手有些溼陰陰的痛,一看血已流出,因見老尼辭色和善,料無惡意,猛觸靈機,想起前事,師父命繞遠道必有原因,師徒如此厲害,碰巧還許是師父的朋友。

想到這裡,不敢怠慢,連忙恭身施禮答道:“手雖受傷,尚無大礙。弟子原是回家省親路過此地,聞得鐘聲到此,以爲有廟,打算借宿一宵。無心遇見兩位姑娘月下刁武,偶然見獵心喜,妄想長點見識,偷學兩招,致將小姑娘觸怒,連發暗器,未被打中。自知失禮,本欲退去,不料那小姑娘苦苦追過牆來,辱罵動手,迫於無奈,只得還手。第二次又發暗器,被我用鏢打落。家師平日不許弟子學習此道,鏢乃朋友所贈,共只三隻,業已用完。等小姑娘二次連發暗器,身子懸空,無可抵禦,才用手去接,不想如此厲害。

若非老師父趕來解圍,定然受傷無疑的了。所有經過,還有一位姑娘在旁觀鬥,均所目睹。”還待往下說間,老尼攔道:“這些事我已盡知,不必說了。看你身法家數,雖然功候尚淺,頗似老友蕭隱君的傳授,你可是他所收的弟子周鼎麼?”

周鼎一聽師父是她老友,不由大驚,連忙重又拜倒說道:“家師交遊甚廣,弟子自小從師,才十餘年,沒下山過。前輩尊長,見到的不過十幾位,和家師有深交的尚多,好些位未聽說起。不知老前輩法諱怎麼稱呼,望乞見示則個。”老尼笑道:“我和他洞庭一別,如今已是三十七年。他返黃山,我也覓地隱跡參修,中間走火入魔,人都道我滅度。直到去年二月,我方帶了意雲、玄-兩弟於重返黃山,見這妙音禪院殿字坍塌,只餘廢址,決定重新興建,以完當年夙願。暫時草草用些故磚舊木,建了三問小屋,以供棲息。一面募化興修,一面應人之託,參與他年雲海盛會。屋剛建成,便與令師蕭隱君在天都峰頂路遇,前日又見了一次。我因此殿工程浩大,因爲自我廢之,自我興之,立志要勤募真實善信,自願捐輸,不取絲毫非分之財。但是世上真正富而好善的極少,承隱君好意,自願相助。由此提起說你武功已有門徑,現時思親念切,一二日內便要命你下山歷練,積修外功,並說你家況雖是清寒,親友中頗多富人,將來或有相煩之處,說過也自罷了。不料你今晚竟會無心到此。玄兒是我門下,又是我俗家侄女,從小喪父,受盡人間辛苦,三歲上才經人救出火炕,送到我處。因憐孤苦,未免嬌慣了些。今晚雖然將你誤傷,但你已勝她在前,總算扯直,誰也不輸。我有良藥,手傷一擦即好。因我前住妙音寺,外人都稱我爲妙音上人,原名久已無人提起了。

說罷,便喚:“意兒速將傷藥和桌上緣簿取來。”這時那名叫玄-的少女已不知何往。長女早從牆上縱落當場,侍立在側,領命越牆而去,一會取來三寸高一瓷瓶藥粉和封包好的一本緣簿。老尼接過,轉手交與周鼎道:“藥名妙音散,是我採取山中靈草親自配製,服食與調敷均可,專治內外重傷,靈效非常。你傷輕微,少許調水,一擦即愈,下餘尚多,給你在外作一防備,兼可救人之急。緣簿首頁,開有‘三不捐’的戒條,可以照此爲我捐募,不過爲期尚早,你到家開看自知。玄-已然見過,早晚也有煩勞你助她之處,現正和她師姊負氣,羞於見你,由她去吧。這是你師姊意雲,隨我已有多年,你二人互見一禮,將來彼此相逢異地,好有照應。天已快亮,即速上路吧。”周鼎如言,向意雲行禮,並謝適才暗中相助之德。意雲笑道:“你能通獸語麼?”周鼎不解。意雲笑道:“那蒼猿不也點醒你麼?不通猿語,怎會知道?”周鼎方說:“從小與蒼猿一同學武長大,彼此都能心領神會。”忽想起好大一會沒聽猿嘯,四外一尋視,哪有影子?

老尼笑道:“這畜生卻也癡得可憐。它當初原是雌雄兩個,就在廟前連雲蟑上盤踞,常往廟中竊取食物,頗有靈性。這日公猿有病,母猿妄想往我禪房中盜丹,被我門徒蔡如花堵在房裡,它不下跪乞命,依舊抱了葫蘆和人動手,爲如花所殺。公猿愈後,兩次潛入廟中,尋我師徒報仇,幾乎喪命;又投到隱君那裡,每日跪獻花果。日久隱君憐它虔誠,令它看守洞府,漸漸傳授武功和道家吐納之術。初意本想學成之後再來報仇,嗣知隱君與我交好,經隱君再三告誡,說它決非我師徒對手,我那孽徒又因犯了戒行,身遭慘劫,才死了心。可是它還記着當年之事,只一相遇,立即望影而逃。此時不是迴轉始信峰,便在前途等你。聞得此猿功行大進,迥非昔比,見時可對它說,它的仇人已死,它第二次入廟時,毀了我的法器,我也看在隱君和你的面上,不再和它計較。以後相遇,無須如此害怕好了。”

周鼎想起蒼猿那麼膽怯害怕情景,原來還有這段因果。領命之後,便向妙音上人拜謝辭別,取道回去。路上挑了一點藥粉,就血還未乾,按在手上。走沒多遠,遙見蒼猿從前面樹林隱處跑出,迎上前來。兩下相見,一比一說,才知妙音上人當年劍術高強,非常厲害。尤其那兩口寶劍,寒光射日,鋒利無比。蒼猿曾在劍下逃生,驚弓之鳥。去時聽室中人語,甚是耳熟,二女所持正是此劍,便疑上人去而復轉。嗣見周鼎不肯服低,少女苦苦尋鬥,聽出長女語氣頗有相袒之意,才未攔阻。不料上人果然現身,雖知和隱君交好,但是昔年曾經毀過她的法器,惟恐記着前隙,周鼎可以無礙,本身卻是難說,因此慌不迭逃開。上人生具異相,當初看她,便是這等容貌,數十年不見,仍然原樣未變。周鼎也把上人看在隱君面上不咎既往的話說了。

蒼猿又說起上人劍術自成一家,爲人落落寡合,極難說話,又喜護犢,以前共有女弟子三人。這座妙音寺,原是另一個有本領的和尚住持,不知怎的,他的徒弟與上人女弟子結仇。彼時母猿尚在,有一天黃昏時分,曾見一個少年女尼同一俗家少女來到連雲蟑前,堵住廟門大罵。廟中和尚師徒九人,平日也頗恃強,如何能忍?出去說不兩句,一個對一個,便動了手。和尚眼看要佔上風,不料連雲嶂上飛落一道白光,將老和尚左手斬斷,跟着又飛落下一個少年女尼。衆和尚見師父受傷,正要一擁齊上,老和尚已然喝令速退,當下率領手下八個徒弟敗退下去。那三人追出老遠,又將有仇的和尚殺死,削了一隻耳朵回來,釘在廟門之上。兩尼入廟居住,少女走去,過了幾天,陪了上人同來,由此將廟佔住。

一晃數年,和尚師徒始終沒有再見。這三個徒弟不時出外惹事,一到不可開交,便是上人親自出馬。漸漸有人上門尋仇,都吃上人打敗而去,沒一個找得了便宜去。最爲手狠心辣,倚勢行兇、專在外面橫行傷人的,是那個未祝髮的少女,母猿便死在她的手內。記得最末一次,自己爲母猿報仇,已被她劍光逼住,不能脫身,看神氣是想看着自己號叫哀鳴,戲弄個夠,再行殺死。多虧上人的二徒弟走來勸阻,僅允不殺,還要綁起,毒打一頓再放。忽然後殿有人放火,仇人忙着先跑,那女尼匆匆告誡了幾句,說她師妹性情不好,我念你爲母猿報仇可憐,放你逃生,以後再來,必難逃死,快些去吧。說罷,放了綁繩,也隨後趕去。自知潛入法壇毀壞法器之事尚未發覺,否則也難倖免。逃出以後,不敢再回連雲蟑老巢,竟往山深處潛伏。隔了些日,深夜偷往故居探看,巢穴果爲刀劍所毀,越發悲傷。

這日偶於月夜,望見隱君在天都峰頂舞劍,神妙之處,似不在上人以下,於是立志拜師,學劍報仇。每日三次,連跪獻了二年花果,始蒙收錄。後向師父吐出心意,才知此仇難報。不久仇人也因上人發覺她許多犯戒之處,與一女尼一同逐出門牆,身遭慘死。

二次再往探看上人和救自己的女尼,都不知何往,全廟已吃人毀掉,年深月久,益發坍塌殘破。因是生息故居、母猿遇害之地,隔一二年想起,不能忘情,總往探看一次。近已多時不去,不料上人尚在人世,重返故土。看那兩個女徒,均非舊人,年紀既輕,又未祝髮,再聽二女對答語氣,好似早就算定周鼎要來,上人又如此厚待,必有深意。那藥更是靈妙,功能起死回生,所託的事千萬放在心裡,不可疏忽,日後必有好處。

正問答間,周鼎被蒼猿一提,猛想起適才匆匆辭別,竟忘了擡回那三隻鋼鏢,好生可惜,意欲回去尋找,又恐二女笑他慌張冒失,和蒼猿一商量,也主此鏢必被二女拾去,早晚相遇,自會交還。況且上人曾說,鏢尖已爲三才釘所傷,正好作爲已毀之物,存心不要。冒昧任尋,定找無趣。周鼎年輕面做,哪知蒼猿有此膽怯,不敢前往。雖然可惜,只囑咐蒼猿,歸途繞道偷看,如若二女未拾,便代取回收存,見時交還,也就罷了。且談且行,不覺走向出山大道。天己大亮,晴日滿山,林煙已淨,遙望前山近廟字處,已有山僧開門樵汲。晨鐘處處,炊煙四起。人猿同行,蒼猿又生得高大雄壯,恐驚俗人耳目,不便再送,只得把臂依依,殷勤重訂後會而別。

周鼎從小入山,初涉人世,一切均照師父行時所教行事。昨宵未睡,鎮日勞頓,又和少女打了半夜,身子疲倦。下午行抵湯口,所帶乾糧恰好用完,便在鎮店中住下。用師父給的銀子買些吃食,胡亂吃了一頓,埋頭睡下。半夜醒來,假說起早朝山,喚醒店家算清賬目,連夜起身。由此所經,都是江南富庶之區,四通八達,人煙稠密。只要有錢,飲食起居樣樣方便,曉行夜宿,一路無話。這日行抵蘭溪,遇見那條兇惡無比的野豬,無意中救了長兄周銘。依着周鼎,當時便要追去,將野豬殺死除害。周銘不知兄弟在外面學了一身好武功,恐有危險,再三勸他回去。周鼎從小就戀着兩個兄長,多年不見,不禁勾起兒時天性,不忍違拗。又聽說當天是老親壽日,益發動了思親之念,無心及此,連忙相偕同回。父母家人因他失蹤已久,吉凶莫測,常時疑慮,忽然長成還鄉,俱都喜出望外。周鼎拜見父母兄嫂之後,自免不了一番絮問,快快樂樂團聚了些日。周鼎又聽人談起野豬爲害傷人之事,便和父母兄長商量,要爲鄉人除害,並說自己武藝高強,除此區區野獸,決可手到成功。

周鼎自小就受全家鍾愛,好容易盼得回家,看得甚重。周父於渭雖是儒生,人極豁達,還不怎樣;周母虞氏早聞野豬厲害,哪裡放心,說什麼也不許去。周銘、周彝也是極力攔阻。周鼎不敢違逆母兄之意,只得暫時罷休,強忍了些日,那野豬傷人害言之事日有所聞,先還只在金、蘭交界山中出沒,後來越鬧越近,漸漸紅寥村左近也有了它的蹤跡,鄰村被害的人有好幾個,牲畜更是不計其數。官府在自懸了重賞,徵比獵戶,募請名手,不但除它不了,反爲所傷。這四隻野豬總在一起出現,走單時極少,撩牙比刀鋸還鋒利得多,跑時迅逾奔馬,身上皮粗肉厚,滿布沙礫松香,刀斧火槍俱不能傷,偶有一個落在陷阱,那三個便爪牙齊施,毀阱而出,簡直無奈它何。鬧得金、蘭兩地人人談虎色變,一傍晚便路斷行人,家家關門閉戶。

周鼎實忍不住,暗忖:師父命我多積外功,眼看孽畜如此猖獗,異日豈不見怪?守在家中不聞不問,豈是英豪行徑?見父親談起,常懷義憤,比較可以商量,便同老父陳說,請其從旁勸解,又當着母兄,把許多軟硬功夫施展出來。周母經於渭再三解說,略微活動,仍是擔心,不肯應允。不料這日黃昏後一條小野豬走了單,竟尋上門來,將周家新買的耕牛咬死。周氏全家驚覺,從門隙一看,見是和牛差不多大小的一條野豬,正在伏地大嚼。驚惶嘆惜中,周鼎悄沒聲的,已從竈間內拿了一根火通條和一把鐵鍬,跑將出去。

周鼎要和野豬獨鬥,原可將它殺死。偏生出時,正趕上飯後,火通條燒得通紅,周鼎手邊沒有稱手兵刃,匆匆拿了走出。原意掩到野豬身旁,縱起當頭一鍬,不料野豬耳目和鼻子非常敏銳,周鼎跑得太急,被它驚覺,回過頭來。周鼎終是初次和這種猛惡的東西對敵,未免心慌,手使之物又不稱用,右手鐵鍬打下去,惟恐不傷,左手通條又照它血盆大口刺去。不料弄巧成拙,動手稍快,野豬見人到來,作勢衝突,把頭一低,鐵鍬正打在它頭間,受傷不重。同時那通條也沒有刺人喉際,一下扎到舌根上面。野豬本來只一遇敵便要拼個死活,因自出世以來也沒吃過這種苦頭,吃那紅火通條一紮,當時痛急,哄的一聲厲哼,血盆大口猛力往下一閉一撅,獠牙錯處,竟將通條咬斷半截。周鼎左手緊握通條,被它猛力一拗,虎口都震發了麻。那一鍬只打得它身體往下略矮了矮,並未怎樣,通條又是咬折,不由大驚,恐它衝來,連忙飛身縱起時,那半截通條,一頭嵌在野豬牙縫裡,一頭刺透舌根。豬口太大,有的地方未被口涎淹滅,猶是火熱。野豬又燙又痛,又無法將它取出,急得厲聲怪吼,也不顧再尋仇人晦氣,把頭往側一偏一低,撥浪鼓般連顛帶跳,潑風也似往前面山野間驚竄下去。

周鼎還欲追趕,忽聽老母家人急喚之聲,說是天黑路險,豬還有三隻在前,不可窮追涉險。略微遲疑,晃眼工夫,豬已不見了影子。只得喚出兩兄,將死牛收拾回去。由此周母纔信兒子果有本領。次早左近鄰里俱得了信,紛來勸請除害。周於渭覺着義不容辭,決計讓兒子爲一鄉除害,只戒驚動官府。由衆人出錢,給周鼎打了一根鐵棍、一柄八棱出風鐵錘。先還怕那野豬成羣復仇,戒備了幾日,竟未前來,只照舊在附近傷害人畜。周鼎連尋了十來天,卻未遇上。舜民到前數日,周銘設下陷阱,內藏兩口小豬爲餌,用兩名好獵手相助,持了弩弓器械,埋伏在野豬出沒的路口上。

野豬猛惡異常,無人敢櫻其鋒,這兩人不過善察獸跡,能嗅看風色,只能相助射箭發火。萬一動手,仍是周鼎獨自上前。周銘恐兄弟一人難敵四隻惡獸,纔想下這條火攻之計,準備一網將他打淨。連周鼎共是四人,帶好於糧水袋,守候了一整天。到了晚來,餓得那兩個小豬在阱中連聲急叫,也未將野豬引來。這晚恰又天陰欲雨,谷口一帶更是黑暗暗的,四下悄然,靜得連彼此鼻息都可聽出。周鼎等得好生不耐,對那獵戶道:

“這樣癡漢等老婆,要等到幾時?你們既會聽風聞味,孽畜案巢想是就在谷裡面深處,還是我自去引他追來吧。”二獵戶力說:“從日裡起,就聞出野豬氣味只在近處,一陣陣風吹來。這畜生日裡歡喜睏覺,不餓不出,現在剛黑不久。連日附近馬橋境鎮上被它拖去八九條老黃牛,大約弗曾戳擠(南方土語譏人享受之意)完,懶怕出來。再停一歇,包它出現。並說他從蘇州應官之聘,到此多日,不能成功。多蒙大官人喚來相助,事成之後,由他和當地幾個應募的人同去領賞,並不出頭居功。這樣名利雙收的好事,巴不得早些成功,無奈這東西委實兇惡,九官人多大本領,也只一人,萬不可輕人虎穴,把命當成兒戲。”

周鼎年輕好勝,聽他勸幾句,還不怎樣,聽到這未兩句,不由激氣。知乃兄必要攔阻,表面隨口應過,不多一會,便假託出恭,悄悄由崖後繞向前面,再行縱落。仗着練就目力,竟往深谷之中探去。誰知這兩獵戶乃蘇、常一帶名手,經歷甚深,所說的話一絲不錯。那四隻野豬果在近處崖凹中睡熟,已然快醒。周鼎這一繞,反倒超過了頭,縱落之處雖與獸窟相隔咫尺,也曾四下觀察,一則過信野豬必在前面深谷之中,二則天陰谷暗,豬身遍體皆黑,又隱伏在崖凹深草之中閉目而臥,不到走臨近切,直看不出,就此錯過。

周鼎走後不久,周銘見兄弟出恭不回,喊了兩聲未應,正擔心他偷偷往谷深處探看,想分一個人由崖後趕去,追他回來,那四隻野豬忽在近崖凹醒轉,欲出谷尋食,聞得阱內小豬急叫與三人說話之聲,一步一步,輕悄悄的走了出來。二獵人也料周鼎偷往谷中探看。內中一個自恃眼靈善嗅,能聞風遠避,又仗着身在危崖之上行走,野豬身蠢躥躍不上,便也不計天黑行險,應聲站起,剛要說走,猛覺一陣穀風掃過,風中帶來的野獸氣味甚是濃厚。日裡本就料那野豬是在近處吃飽酣睡,這一聞味,照着多年來的經驗,必將走近無疑,忙一拉同伴,低囑噤聲。另一獵人枯坐無聊,正點火吃着青條,忽然聞警,菸袋上的餘火還未及敲滅,便見夾谷裡面,貼壁腳閃出一對拳頭大小的藍光,一望而知是那東西的雙眼。兇睛閃閃之下,隱隱分列着兩三尺多長的淡白撩牙影子,後面身於漆黑一條,彷彿又粗又大,雄猛非常。也不過只揣想個輪廓,一點也不真切,黑暗中看去,分外顯得怕人。

二獵人雖是久慣這等行業,畢竟江南人煙稠密,猛獸無多,似此惡物卻也平生罕見。

方自駭異,晃眼工夫,壁下跟着同又閃出三對兇睛。六條獠牙,共是兩大兩小,一隻不短,時而貼壁旁行,時而走向中央,走得又輕又穩,或先或後,隱現無常。若換一個不知究竟的人望見,直似八盞藍色明燈,高低錯落,載沉載浮,貼地游來。半箭多地的遠近,不消半盞茶光景便自鄰近,風中羶味,連周銘也覺刺鼻。因見母豬就在近處發現,並未聽它吼嘯,可知兄弟不曾遇險,心才略寬。四隻野豬已然身臨崖下,不過兩三丈路,這一行近,漸漸看出全身,那兩隻小的也比黃牛還要粗大。看出周鼎日前所遇還是一隻小的,大的兩隻形態更是獰惡。正伏身往下,驚心注視,意欲等它落入阱中,便把備就的火箭射落,加擲柴草。

四豬忽然一起停步,雙爪前探,身往後矬,伏據地上。爲首一隻一聲厲吼,阱內小豬本在餓極哀鳴,等野豬一走近,也聞出氣味,知道不妙,叫聲早低了下去,野豬一吼,便沒了聲息,想已嚇死。爲首一隻吼聲過處,震得山谷哄哄哄起了迴應,立時山風大作,沙石驚飛,林樹蕭蕭,恍如潮涌。餘下三豬也厲聲相應,聲勢益發駭入。首豬猛然呼嚇一聲,直向阱上浮面縱去,叭嚓撲通,接連兩響,落入阱內。

周銘方喜得計,連忙回身催放火箭,一拉二獵人,已然手寒身戰,噤不敢聲。接着便聽阱上下吼嘯連連,劃土斷草之聲,刷刷喀嚓,騷然並作。再探頭往下一看,後面三隻野豬已然跑向阱旁,並未隨同前豬落阱,俱都據阱蹲伏,亂抓亂扒,怒吼不已,利爪動處,塵土翻飛,揚起兩丈來高的黑霧,阱內一豬更是騰擲跳叫,怒吼不已。內中一隻最大的,一邊扒土救它同伴出險,一邊瞪着一雙兇光閃閃的怪眼註定崖上,似已看出仇人所在,大有少時欲得而甘之狀。嚇得兩個獵人哪裡還敢出聲動作、說時遲,那時快!

不多一會,那一丈五六尺深的陷阱,竟被三豬爪牙兼施扒鬆邊際,上面的土再落下一墊,成了一片斜坡。

三人在上面,只見黑茫茫一團塵霧裹住六團藍光不住亂動,哪知阱已毀斜,困獸就要出險。還是周銘膽子比二獵人略大一些,心想事雖不成,樂得燒死一個是一個,只管怕它,何時是了?念頭轉到,時機已逝,剛向獵人手內搶過弓箭,發火向阱內射去,前豬已然揹着一身的土快要出險了。阱內除鋪設柴草外,還有許多引火之物,本來見火即燃,無奈多半爲浮土所壓,這箭還算射得恰當,火併不大。前豬見下面火發,猛力一躍,便到上面,並未燒着。四豬會着,各自據地怒嘯,齊朝崖頂作勢發威欲上,一隻也不肯走去。兩縱不上,又用利爪來抓扒危崖,石土隨爪崩裂,雖然不會被它扒崩,卻也令人膽寒。未了又是二獵人望見阱內火光上涌,纔想起只害怕不是事,上面備有整束柴草,何不用它點燃下擲?雖燒不死,也可驚使遠遁。於是紛紛取火點燃,覷準豬身拋去,居然見了奇效,四豬倒有三隻吃火燎着。同時那火又將谷口一株枯樹點燃,火勢熊熊,幾乎引起野燒,方始將豬嚇退逃走。

周鼎腳程甚快,早跑出老遠,野豬吼聲爲側崖所阻,竟未聽見,直到發火將樹引着,從遠處望見火光,才行趕回。因四豬俱往谷外落荒逃走,一隻也未遇上,火攻不成,反送掉兩隻小豬,心裡甚是懊喪。周鼎見蘇州獵戶果如人言,只有張嘴,連發火都沒有膽子,帶了徒亂人意,轉不如獨自應付靈便輕快,想要不用。周銘卻說這兩人雖然膽小無勇,究有多年經驗,尤其長於聞看風色,可以作個預防,執意要用,周鼎勉強應了。那兩獵人自從見過野豬,宛如驚弓之鳥,隨着周鼎,只是敷衍,再也不敢嘗試,明明嗅出風色,卻引了周鼎避開,以免遇上波及。

周鼎外樸內秀,何等聰明,轉了兩天便自看出,不禁又好笑又好氣。心想這兩個蘇空頭如不閃開,野豬休想打到。當下也不說破,推說勞乏,老早回家,納頭便睡。次日一早起身,帶着兩人東尋西找,先罰他們跑了大半天,估量累極,再尋一安全僻靜之處,取出於糧肉脯,一同吃飽,然後笑嘻嘻的問道:“我這找法,比你二人昨日如何?”周鼎前在黃山,終日隨了蒼猿縱躍攀援,二人哪比得他過,幾次想歇,周鼎連強帶逼,什麼話不聽,只是一味苦走,又不敢和他強,早就累得力竭神疲,聞言才知被他看破,只得紅着一張臉,強顏說道:“並非我二人大膽小,實爲這東西大凶惡,只數又多,恐九官人年輕好勝,遇上受傷,勸又不聽,打算想好主意再說呢。”周鼎笑攔道:“多謝你的好意。只是這畜生不除,人民受害太大,連日查訪,我已猜出它的來蹤去跡,也不要你二人相互動手。我大哥恰巧今日有事,沒有同來,只請你二人在此多坐一會,不到明早,切莫到我家去。事成之後,官中賞號仍然有份,你看如何?”二人無法,只得允了,又說了些遇見猛獸時應當如何閃避取巧之法。

周鼎懶得多聽,敷衍幾句,手持器械,撥頭便往夾谷之中走去。走完全谷也未遇上,又走了回來。暗忖:昨日行近穀日,聞得一股羶氣,與那晚傷牛野豬身上的氣味一般無二。方要人谷尋找,兩獵戶偏說野豬定在谷西樹林之中,白跑了大半日。後見二人遞眼色,才知他們是膽怯,有心閃避。野豬巢穴分明在此,怎的不見?又在附近野豬出沒之處找了個把時辰,只發現好些獸跡腳印,一無所遇。又想起前晚設阱火攻,走過了頭,谷中草深,高處幾及人肩,也許躲藏在內。適才心急走忙,還有遺漏之處,於是二次重進夾谷。走不多遠,便聞得遠遠一聲極猛厲的豬吼,心中大喜,連忙振起精神,循聲跑去。誰知那豬隻吼了一聲,等把夾谷走了多半,仍未遇上。斷定又是走過了頭,仍不灰心,反身回走,手持鐵棍,向深草裡連撥帶打,漸漸走到中途平曠之處。

這時日色業已偏西,谷中遍地雜草荊棘,兩面危崖交覆。日落風起,草樹蕭蕭,斜陽欲暮,餘光照到半面危壁巔際,都成了灰白色。獨行其中,踏着石徑,迴音廓索,若有山鬼追躡,端的形勢幽危,景物陰森,令人凜然生怖。周鼎腳不停步跑了半日,覺着有點口渴,見路旁一株棗樹青紅滿枝,結實累累,摘個一嘗,竟是又甜又脆,芳留齒頰,便把鐵棍往地上一拄,一手持錘,勻出左手摘棗。剛想給父母兄嫂帶些回去,忽見前面崖壁下雜草緩緩搖動,與風吹有異,因野豬行動猛烈,先還當是蛇蟲野兔之類。嗣見草忽停搖,草中間卻現出一個極大的空洞,四面的草都往外倒壓,彷彿有什麼大東西在下潛伏。心中一動,忙在草縫中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原來那一帶有三四處壁凹,俱是野豬近日新闢的巢穴。四豬白日已然出來吃了個飽,回谷酣眠。適才所聞豬聲,便是內中一隻大的,因早來沒有吃飽,首先餓醒,吼了一聲,往前面覓食飲水去了。餘下三豬分踞三穴,這時相繼醒轉。因爲壁根內凹,雜草掩蔽,如非走近壁下撥草尋視,決看不出。豬眠極酣,周鼎連找兩三次,俱在路中心撥打尋視,所以未遇。前面這隻恰是周鼎上次用通條扎傷的那小豬,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在草裡扒行了幾步,把身子往後一矮,把頭一低,就要蓄勢前撲。

周鼎首先人目的,便是那一雙兇光閃亮的怪眼和兩旁翹出白森森的獠牙,知道無心遇上,右手一緊八棱出風錘,左手剛要拔那鐵棍,猛覺身後草動作響,息息咻咻。百忙中想起那豬還有三隻,慌不迭側臉回頭一看,身後一豬,也從草裡悄悄掩來,離身僅有數尺,身比前豬更大,一顆豬頭幾有黃桶大小,兩隻獠牙長几三尺,鋸也似翹出血脣以外,半豎着比蒲扇還大的豬耳,深山窮谷,暮色昏茫中,看去越顯得形態威猛,獰惡可怖。心剛一驚,那豬低頭潛行,原意乘人不備撿個現成,一見被人發覺,倏地停步,將身往後一矬,跟着怒吼一聲,四爪蹬地,連衝帶撲竄將過來。同時前面那豬也把勢子蓄足,對面衝到。

那一帶地方雖大,無奈草棘森茂,怪石矮樹棋佈星羅,到處礙足牽衣。兩豬又是前後夾攻,同時躥起。如換旁人,嚇都嚇死,休想閃躲得開。尚幸周鼎武功精純,縱躍輕靈,一見豬吼發威,前後風生,知道不妙,顧不得再拔那鐵棍,雙足一墊勁,凌空躍起數丈高下,竟向前面那豬頭上飛越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兩豬急欲得食,來勢都猛,草樹遮眼,豬身蠢重,縱又不高,離地不過數尺,都只看見前面有人,沒看見還有同類對面衝來,容到發覺,身已懸空,收不住勢,無法閃躲,一下撞個正着。兩下各用全力,任它皮糙肉厚,刀槍不入,這等猛撞也吃不住,全着了一下重的。痛得野性突發,踞地厲聲狂吼,各瞪着一雙怪眼,兇光電射,正要互相火併,一眼瞥見人在前面,又跑了過去。

周鼎發覺有警,縱起之時,彷彿聽得崖頂有人喚他,是個啞嗓。因豬吼聲洪大,山谷嗡嗡,俱起迴應,並未聽真。落地之處,正是一塊突出的危巖,巖下黑乎乎的似有一洞,一心正想除豬之策,也未留意觀看。及至二豬尋蹤追來,周鼎乍鬥猛獸,心還怯場,守着師教,先把氣一沉,相準了前面地勢,知道豬躥不高,意欲等它追近,迎上前去,照頭一錘打下,再借勁使勁,“斜飛春燕”之勢,往旁橫躍。剛打好主意,搶步迎上,猛聽空中有人啞聲大喝,腦後風生,似有黑影飛落。同時腿後腿肚似被什麼堅銳東西觸了一下。這時前面兩豬,一先一後已相繼衝來,快到面前。

匆遽之中,不暇再顧別的,忙往前一步,手舉鐵錘,一下打去。那豬把頭一偏,正中頸際,哄的一聲怒哼,待使獠牙挑去,周鼎困後豬在前豬之左,上時特地身往左偏,一下打中,更不怠慢,飛身往旁縱去,落在深草裡一塊大石之上。耳聽怒吼連聲,側臉定睛一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原來前縱之處,草中還有一隻野豬在彼酣睡,周鼎落時,剛剛驚醒,從巖凹中爬了出來,正當周鼎身後,因眼初睜,還未清醒,往前一伸懶腰,撩牙正觸在周鼎腿上,這才發覺有人。剛要衝去,這時周鼎專顧前面,情勢危急,幸而五行有救,豬正蓄勢待要向人衝去,恰巧崖上飛落一個矮子,只一把便將豬頭皮抓緊。

豬力雖大,無奈那人爪似鋼鉤,力逾虎豹,身子輕靈巧捷,長於借勁,不似那豬一味蠻力,一任野豬猛力掙扎,暴怒發威,依然手抓豬頸不放,站在豬側,順着它那咆哮衝突之勢,時左時右,由豬身上橫越亂跳。稍一得勢,便借勁使力,引了豬頭往左近崖壁石筍上撞去,激怒得那豬厲聲狂吼,山谷迴應,震耳欲聾。他卻行所無事,應付從容,不做理會,只幾下便將那豬撞悶。周鼎見狀,方自驚佩。

前兩豬聞得同類受制怒吼,不顧爭鬥,連忙趕上。相隔丈許,又把身往後一矬,猛地發威怒吼,待要朝前猛衝上去。周鼎見人豬相併之處危石突伸,矮子想把豬撞死,引向崖凹一帶,地勢更厭,上面丈許又是危崖低處,這兩豬如若同時衝上,勢還連那一人一豬全都堵住在內,決難閃躲,這一下如逃不開,擠也擠死。情勢已危,那矮子好似和豬鬥開了心,大敵當前,並未覺察。心想適才如非那人跳下,自己不知後面有險,差一點沒受暗算。人家好心救了自己,豈能坐觀成敗、連忙大喝一聲,手舉鐵錘,縱將過去,照準那隻最大的,想要打下。身子凌空,連錘帶人正往下落,猛聽矮子喝道:“快些躲開!看誤傷了你。”接着便聽前面那豬一聲慘嗥,人豬俱在此時縱撲一起。周鼎收不住勢,落時一錘,豬已前竄,正打在豬的後胯上。覺着眼前一花,黑影亂閃,兩豬倒跌回來。喊聲“不好”,慌不迭雙腳一蹬地,“蠟蜒點水”之勢,剛倒退飛縱出去,便見一條人影面前飛落,再看三豬業已跌滾在地,兩豬剛剛怒吼翻起,一豬橫臥在地,不見動轉,似已重傷死去。

原來周鼎落時,那矮子早就將全身勁氣運在雙手指上。容到二豬發威前撲,乘手中豬回頸猛咬之勢,一手緊抓頸皮,另一手早用金剛大力手法,往豬腹下軟處一手抓裂。

跟着奮起神威,就勢托起,照準前面兩豬猛擲過來。那豬肚皮抓裂,負痛慘嗥,懸空猛力一掙,前面兩豬恰好撲來,全部擠撞一起。那大豬又吃周鼎打了一下重的,於是一同跌倒在地,受傷那隻當即身死。周鼎一縱,矮子也隨着縱到,周鼎見他生得猴頭猴腦,形相甚怪。未等說話,矮於已先開口道,“你有本事。現在還剩兩隻孽畜,我與你一人了一隻。大的交我,你打那隻小的,省你手癢不放心,如何?”

周鼎感到他相助之德,想要道謝,一聽口氣生硬,頗有輕視之意,又見一隻野豬猛衝過來,正是那隻最大的,便不再和他多說,打算爭點面子,縱身上前,手舉鐵錘當頭就打。那豬連番受挫,又傷了一隻小豬,急得兩眼怒凸,兇光閃閃,低着個頭,突伸出兩根獠牙,四爪翻飛,疾逾奔馬,猛衝過來,恨不能一下把仇人搠死,咬成粉碎。來時變了章法,不似先前還要縮身據地發上一陣威,再行作勢前撲,端的猛迅已極。周鼎也看出來勢銳不可當,因想在矮子面前,賣弄師門心法,免他輕視,特意犯險,正面迎去。

先使一個“飛鷹下擊”之勢,凌空一錘打下,足不沾地,就着錘落豬頭,單手借勁使勁,“蜻蜒點水”,往豬身後飛越過去。

誰知危谷幽晦,野草深長,縱時匆促,只見羶風劈面,一團塵霧裹注大豬對面衝來,不知他身後不遠還緊緊跟隨一隻小豬,被塵沙野草遮蒙,沒有看清。容到一錘打下,手剛往下按勁,就要向前飛越,百忙中,猛一眼瞥見大豬身後塵影中有兩團拳大藍光星馳而至,相隔也只一兩丈遠近,不由大吃一驚。這時周鼎身子懸空,事機胸息,既無絲毫尋思餘懸,對面恰又是那削壁危崖之下,奇石磊-,沒處着足,飛越稍近,恰落在後豬之前,必無幸理;遠了便撞到壁上,事前又沒有這個打算,情勢危急萬分。

總算命不該絕,屢遇危機,俱有破解。錘落時,因是人豬兩下都快,豬的來勢更猛,略微過頭,恰打中了豬頸。那豬狂奔猛竄,跑得正急,忽見仇人迎頭飛來,想要收勢沒收住,跟着吃了一錘,又痛又急,把頭往上猛一昂,口中撩牙豎起老高,意欲將仇人挑死,不想卻給周鼎一個脫險機會。獠牙往上一翹,無巧不巧,碰在周鼎一隻鞋底之上。

周鼎身已作勢前穿,單手所借之勁,絕不能連越二豬而過,稍一不巧,便與後豬對面,除了持錘硬拼,絕無善法。但是這等猛惡力大之物,如用人力硬敵,決難抵擋。當這安危繫於一瞬之際,猛覺左腳底有一極堅銳之物觸到,忽生急智。本是雙腿微蜷待要伸開,連忙就勢兩腿一伸,右腳用勁,在豬身上一蹬,竄將出去,改飛爲縱,加了一倍力量,又是獨腳用力,身子微斜,恰巧落在後豬後腿右邊。於是又乘着手中鐵錘掄起未落之際,照準豬的後腿猛打了一錘。這一下用力更重,豬雖猛惡,也難禁受,又當埋頭猛衝,前重後輕,一聲厲吼,被打得歪斜斜竄出去老遠,幾乎跌倒。

周鼎驚心乍定,略一緩氣,正要追上再打,便聽矮子喝道:“你這小夥子怎不聽好話,那隻大的,憑你弄得死它麼?”周鼎聽他呵斥,心雖不悅,一則矮於委實本領高強,令人佩服,二則自己連打這幾錘,那一下少說也是三二百斤力量,打在豬身,只吼叫幾聲,並看不出受傷神氣,自己還差點吃了大虧,未免有些氣餒。稍一遲疑,前頭大豬已與矮子惡鬥起來。想因此豬特大猛惡。並沒有用手去抓,只圍着那豬,縱前跳後,手腳並用,連踢帶打,疼得那豬不住厲聲慘嗥。看去下下都是重的,競比錘打還要厲害,方自暗中稱讚。這類猛獸鬥性最長,只一發了野性,照例拼個死活,不死不止。大豬吃了一錘,本要回身尋仇,剛旋過身來,吃矮子輕輕躍到後面,抓住豬尾就勢往旁一拉,抖手再是一甩,豬身便橫了過來,當時暴吼發威,回頭忙用獠牙猛棚,矮子又縱到它的身側,照準肚腹,擡腿便踢。

這裡惡鬥開場,後豬也記着那一錘之仇,身才折轉,舍了同伴不助,竟悄悄從深草裡衝了過來。周鼎看見草動塵昏,兇睛閃爍,豬又來犯。暗忖:四隻野豬,一隻不知何往,一隻矮子僅憑赤手空拳,連打帶撞,活活甩死。一隻最大最兇的,又吃他打得山嚷鬼嗥,看來也必死在他的手內。僅剩下這隻小的,人家叫明瞭留給自己,已有輕視之意,再如除它不掉,拿什麼臉面見人?因矮子打法特別,圍着豬身亂轉,並不縱高用力,便也學他的樣。又看出豬頭太硬,錘打上去無什大效。手握鐵錘,等豬衝到面前用牙來棚,才輕輕縱開,照準豬脊打下,等它迴轉,又復避開。似這樣一連打了十好幾下,豬雖負痛狂吼,並未倒地,因爲怒極拼命,其勢反更兇惡,急切間直奈何它不得。偷眼一看,那隻和矮於相持的大野豬也是越鬥越兇,身子想已着了好些重打,狂嗥之聲甚是慘厲,卻未斃命。

天卻已經黑了下來,漸漸只能看出那一對閃放藍光的兇睛隨着一條龐大黑影,在那裡往來馳突,高低飛舞,豬身已看不真切。自己斗的這隻,如非練就目力,也難看清形相。豬卻現出長力,毫無畏怯傷疲之狀,還有一隻大的未見,不知熟睡何處?更恐它三不知暗中衝出,和適才一樣,幾乎遭了暗算。暗忖這東西竟比黃山虎豹還要厲害,真是罕見的猛獸!似此長性,何時才能除去?可惜此時蒼猿不在,否則只用它那一雙利爪,縱身一下將豬眼抓瞎,豈不好辦得多?邊想邊鬥,屢次想打豬的眼睛,俱吃躲過,三隻連珠鏢又遺在黃山,沒在身旁。一着急,忽想起還有一根鐵棍插在棗樹之下,雖沒錘打得重,用它來搗瞎豬眼卻是合用。想到這裡,便往樹前縱去。那樹已吃第一次二豬相撞時撞倒,棍已離土,倒倚樹枝坯上,居然尋到。剛剛拿起,身後羶風起處,一片奔騰之聲,豬已追臨切近。

周鼎原意,把兵器雙手對換,讓過來勢,先給它一錘,等它反身來追,再換手持棍,猛搗豬眼。卻忘了那地方與大豬鬥處相離甚近,深草裡蛇多,夜間全都爬了出來。往側一縱,落時正踹在一條長約四尺的驚蛇頸間。蛇一一負痛,反身往上一搭,幾乎連腿纏住。周鼎已然讓過來勢,舉錘正要打下,猛覺腳底軟膩膩的踏着一條活東西,腿上立時刷的着了一下。知道是蛇,不由把腳往後一撤,尚算踏處正當蛇的頸部,蛇頭昂不上來,抽得又快,沒被咬纏。可是經此一來,手勢略亂,錘沒打中還不要緊,那野豬鬥過一陣,連吃了十餘下苦打,周鼎欺它蠢物,身法招式全未變換,這次竟會忽然乖覺,衝時知道仇人仍是那一套,有了準備,不似先前一味憨猛,一衝未衝上,跟着翻身回咬。

周鼎誤踹驚蛇,驟出不意,本就有些疏神,以爲豬的勢猛,必還要再竄出去,再翻回來,勻出工夫,正好換手,右手一錘打下,方覺着豬身微側,擦頸而過,沒有打中。

想要換手時,猛見兩團藍光一閃,豬已回過頭來。剛想乘機去搗豬眼,手中錘已被豬的前爪抱住,往下一沉,力重千斤,身子跟着隨手往前一衝。心中大驚,知道再不撒手丟錘,非吃虧不可。匆遽中未暇觀察,連忙把手一鬆,身朝後仰,兩腳跟就地用力一踹,連身彈起,倒退縱出老遠。

才一落地,猛聽一聲斷喝:“快些往左躲開!不要命麼?”接着便聽踏地奔騰之聲自右而至。知道不好,哪敢回顧?依言奮力往左一縱。那左側相距危崖僅有兩丈,天陰谷暗,縱時心慌,竟未看真。因爲急於脫險,用得力猛,這一下縱得又高又遠,容到身起空中,纔看見一塊危石迎面飛來。空中收不住勢,無法下落,這一撞上,再跌落崖下,不死必傷,好生惶急,只得舉棍一點。原是迫於無奈,打算抵住,免得連身撞上,不想恰巧搗在崖縫樹根有土之處,嚓的一聲,連根帶土,刺進尺許,手震生疼。耳聽下邊二豬怪吼,山鳴谷應,似欲得而甘心。一眼瞥見右邊不遠有一突出的危石,不由急中生智,就勢雙手借這一抵的巧勁,“神龍翻舞”,往上一翻,下半身居然翻落石上。跟着右手攀石,就着左手拔棍之勢,借勁使勁,運用回力,往後一退。仗着身手矯捷,居然脫險,到了危石之上,連兵器都未脫手。

驚魂乍定,再看下面。原來矮於的一雙手直和鋼鉤相似,一路連抓帶打。那隻大豬雖然年齡久遠,皮糙肉厚,比小的兩隻要厲害得多,一樣也是承當不起。先還犯性發威,拼命吼竄,惡鬥了一陣,外面皮肉未傷,內裡好些地方的硬骨都被矮於用內功重手法擊碎,疼痛難禁,知不是路,厲吼一聲,往前逃竄。周鼎丟錘縱落,正值那豬猛衝過來,勢絕猛迅,這一下要被衝上,鐵打的漢於也無幸理。總算心靈身輕,僥倖沒被衝上,可是事也真險,周鼎身才縱起,那豬便從腳下衝過,到了崖下,矮於也跟蹤縱到。豬見仇人追來,又怒又怕,立時旋轉身於,負隅蹲伏,張口掀牙,連聲厲吼,兩隻怪眼兇光閃爍,似要爆出火來。矮於正想施展辣手除它,那隻小豬將周鼎鐵錘搶去,因遭連打,憤怒已極,兩隻利爪抱定錘頭,張開血盆大口咬住錘柄,鼻口裡只嗯了一聲,豬頭一歪,齊柄咬斷,順勢甩出老遠。一看仇人不知去向,卻瞥見矮子追那大豬,野性正發,哪知厲害,把頭一低,登開四隻利爪,朝矮子身側衝去。

矮子聞聲回顧,一見豬到,知是那隻小豬,身子略側,讓過豬頭,就勢猛伸鐵爪,一手抓住豬的頸皮。本欲抄起,仍用前法抓破它的肚腸,覺着分量比先前那隻還輕,皮也軟些。剛一轉念,那豬比前豬狡猾,一下衝空,猛然收勢,回頭便用獠牙來挑。矮子驟出意料,差點沒被它棚上,不由大怒,右手往下一按,跟着縱身上了豬背,雙腳橫踏豬脊,再伸左手下去,一同緊抓豬頸,施展內功金剛大力法,運足神力,兩手摺轉豬頸,連頭一擰,跟着雙腳踏沙沒石,猛力往下一踹,手足同時一齊用勁,口裡一聲斷喝,豬頸扭折,背骨踏斷,豬頸反仰向上,連身拗轉,成了個半弓形,一聲慘叫,死於就地。

周鼎在危石上面,見小豬被矮子擒住,心想三豬都死矮子之手,自己未免不好看相。

見大豬還在張牙舞爪,負隅發威,正在自己腳下。忽然想起一個主意,趁它全神貫注前面之際,徑將手中鐵棍比準下面豬頭,雙手用力,“玉兔搗玄霜”,對直朝下擲去。因知豬身堅實,刀槍不入,周鼎打造這兩件兵刃時,特地吩咐匠人,一個帶棱,一個帶尖,棍的兩頭俱有三寸來長、極鋒利的三棱鋼尖。本來藝精力大,又從高處猛力下擲,多麼堅固的東西也沒有不透穿之理,一下正齊當中擲中豬的頭頂,直透穿到喉際,連聲也未出,當時斃命。矮子拗死小豬,因左腿吃豬牙稍微擦着了一下,見大豬被周鼎一棍刺死,餘恨未消,抓起豬身,一腳踹背,又拗了兩拗,大喝一聲:“孽畜去吧!”竟用雙手舉起,朝前面一塊怪石上猛擲出去。原意將豬頭摔碎,不料黑夜之問看不甚真,竟過了頭,跌入深草之中。還欲過去抓起亂摔,周鼎已是飛身縱落,向他恭身請教。矮子忽想起自己性情暴戾,怎還不改、豬都死了,多費這冤枉氣力則甚?不由好笑,方始罷手相見。

矮子先本大模大樣,及至問完周鼎姓名來歷,忽然喜道:“令師是蕭隱君麼?這人本領高強,我生平最佩服他,可惜路道不對,沒法親近。看你所學,還差呢,可是小小年紀能這樣,也虧你了。我姓侯,現在護送你的親戚虞舜民夫妻到此。他今天沒處住宿,投的就是你家。我因聽人說這裡出了幾隻猛獸,怕他走來遇上,雖有好手隨行,他夫妻難免受驚,特地趕來開道。我在崖頂上走,已然過去,聽見豬吼尋回,便見這三隻孽畜出現,湊巧倒都打死。你快接出去,對他同行的小姑娘說,我比他先到一步。今天他那對頭不是劉家,船到早了一步,恰好錯過,明早今晚必還尋他,有我在此,決不要緊。

可是這人也和姓劉的認得,總要串通一氣,留點神好,話揹人說,我願意與你交個朋友。

鐵棍借我一用,用完送還。日後你去永康方巖一帶尋我,再行細談吧。這時我還有事,再會再會。”說完就豬頭上拔了鐵棍,不俟周鼎答話,縱身一躍便上了崖頂,月光之下,黑影一晃,不知去向。周鼎驚佩不已。他全家都感激舜民,又是至親至好,一聽夫妻同來,想起先聽豬吼,沒有尋見,這三豬都似剛剛睡醒,恐已出谷,被舜民夫妻走來撞上,不是玩的!鐵錘被豬咬斷,不好使用,鐵棍又被姓侯的異人借去。適才忘說,人已去遠,思量無計,只得尋上前去,見了人再說,但盼不遇那豬最好。眼看月光半照,天已不早,心裡擔着憂,腳底加快。等將舜民等一行接至家中,兩下正在述說前事,忽聽門外有人口角,忙趕出去一看,乃是兩個腳伕在與舜民家人王升爭論。

周鼎問是何故。原來紅寥村只有數十戶人家,舜民所僱腳伕,多因明早天一亮便要啓行,由周銘拿情面,分別安置在各鄉鄰家中借住。本來錢已開發,又給了加倍的酒錢,例應腳伕自去購買食物,周氏弟兄爲人厚道,鄰里和睦,情感甚厚,見飯食已過,又向各寄宿人家分別請託,代爲整備菜飯。這些苦人遇見這好買賣,錢拿得多,主人還管吃的,明日官中又有賞號可領,多半喜動顏色,不住稱頌功德。當各家飯快要熟,來喊吃時,衆腳伕都在門外石板上晾汗飲水歇息,聽人一喊,蜂擁跑去。只有兩個壯漢仍坐石上閒談,竟似沒有聽見。

這兩人原本不與腳伕一道。當王升上岸僱挑子時,所有行李都是上肩就走,惟獨昨晚漁人挑來的一長一短兩件東西,分量沉重,誰也挑它不動,多半試了試,無人肯擡。

王升因未抵岸前蘭珍說那東西要緊,見他正站在岸上觀看主人們上轎,剛想多找幾人來擡。忽見跳板上跑下來兩個穿布鞋的短裝漢子,口裡說道:“你們不擡,我擡。多重的也不怕。”雙雙走上前去,仔細端了一端,說聲:“好重傢伙!挑不行,我們擡吧。”

說罷,岸上又下來一人,遞過一根鐵棍,二人把兩件紮成一件,擡了就走。那跳板都被壓成弓形,軋軋直響。此時人和行李已全上岸,就剩下這兩件重的,王升巴不得有人肯擡,匆忙之中並未留意,還許多多給酒錢。那兩人只哼了一聲,沒有答腔。王升心想,莽漢粗人俱都如此。走到半途無人之處,纔看出那兩人未穿草鞋,不似腳伕神氣,這才留神觀看,因二人擡得當心,別無異狀,也就沒有細問。腳伕們互相都熟,路上有說有笑,這兩人也不理睬他們,自擡自的,始終不睬。後來野豬出現,衆人俱都驚慌奔避,這兩人卻把鐵棍抽出,站在舜民轎子前面,頗似要保護的神氣。

野豬跌落澗底,二人仍擡他的,沒有一句討好的話。到了周家,更看出他們與衆腳伕不合羣。有那好事的腳伕過去一問,二人把眼烏珠一瞪,喝道:“都拿力氣換錢,許你擡,不許我擡?你管我嗎?我又不要分你們的花紅賞號,眼紅則甚?”腳伕看出他們力大凶橫,沒敢再說,仙訕的走了開去。王升看在眼裡,早就想間,這時見衆人都去吃飯,二人仍坐石上交頭接耳,不時起身往來去兩路張望,越發起了疑心,過去問他爲什麼不去吃飯。二人先是不理,王升連問,才似理不理的答應:“不餓。”王升見他們大模大樣,心中有氣,仍不露出,又拿話一盤問。二人好似看出王升對他疑心,突然把臉一板,答道:“王管家,我看你事事留心,滿像精明強幹似的。你盤我們的來歷,有什麼用處?反正拿你的錢,賣給你一,點力氣,原式原樣給你送到永康就是。漫說我們不是壞人,就是壞人,也壞不到你主人那裡。真要出點什麼花樣,憑你這樣吃貨,一百個也是白送。”王升問他們:“好好勸你們吃飯,爲何出口傷人?”二人說道:“我們飯是吃過,倒想喝兩盅酒。只是挑的東西沒人看守,弄丟了,橫豎是你主人的,與你這等狐假虎威的吃貨無於。我兩個受人之託,也略微有點名姓,卻是丟人不起。”上升聽他們通沒一句入耳的話,實忍不住,兩下越說越僵。如非王升自知打那二人不過,早來動手。二人卻不着急,一味板着面孔說死話,說得又挖苦又刻薄。三人拌嘴,聲音越來越響。

周鼎聞聲走出,先在路上未留神,這時喚過王升,問知就裡。見二人神氣泰然,仍談他的閒話,若無其事。因聽二人力大,月光之下,略一端詳二人的骨架神情。行家遇行家,一見便看出是個外功頗好的會手,怎麼看也不是力行中人。想起舜民夫妻所談此事經過,已料定二人必有爲而來,用意善惡卻還未定,自問還能應付。便使個眼色,對王升道:“蘇小姐喚你,你先去吧,我來問他。”王升巴不得周鼎上前,抽空進屋告知蘭珍定奪,會意應聲而去。周鼎便把師父平日所說江湖上的過節禮數拿出,含笑近前,把手一拱,說道:“朋友辛苦,適才忙着款待舍親,不知二位光降,未及請教。”底下話未說完,二人已一同站起,拱手答道:“周朋友,明人不用多說。我二人一個姓楊,一個姓方,原是受人之託,代蘇小姐挑送兩件行李,到了她永康家中才算交代。這東西大礙眼,疏忽不得,恐主客新見,照顧不到外面,所以守在這裡。想倒兩盅酒,都沒有去。這位王管家卻假做聰明,冒充三官經,也不想想情理,看看人頭,連人好人壞都分不出,竟來盤問我們。閣下不用再打招呼,似他還算這種人當中有良心的,我們決不和小人一般見識,也不會客氣。如有現成的好酒,就在此擾閣下兩杯,菜有沒有倒不在乎。

少時只管請令親們安歇。如有風吹草動,我們還有一個夥伴就來,憑我三人亦能開發。

倒是明早走時,閣下頂好一面叫人擡了野豬,前往宮中出面領賞,點好腳伕人名數目,以便回來均分這賞號。聽說已出到六百兩銀子,足夠許多苦人分的了。話已說完,相交且等異日事完之後,閣下請進去陪客吧。”

來人開門見山,周鼎不好再說別的,料定他們不是惡意,只得道勞別去。一面命人端出酒菜,一面告知舜民夫妻。蘭珍先因一心保護舜民夫妻,竟忘了兩件行李沉重非常,尤其是那小的一件。直到東西由那二人隨行李挑入周家放落後,還未想起。直到王升進來,一說二人情形,才覺自己初次出門缺少歷練,受人指教,只知照本畫符,太已粗心,幸有侯紹暗中相助。聽二人口氣必是侯紹請來,否則照周鼎所說侯紹之言,抵岸時明在暗中保護,嗣見起身無阻,才趕往前面谷中開道,二人如有別意,侯紹先容他不得。但是這兩件重要東西,世上只有四五人知道,侯紹並不在內。心方奇怪,周鼎正從外來,述那二人言語,越覺所料不差。只不知侯紹何以得知此物現在己手,知道沉重無人能擡,特地約了能人裝着腳伕,相助擡送。

正懸揣間,舜民忽想起昨晚由江家上祭回船時,馬過鬆林,垂下一條人影,向手裡塞了一個小布包,叫在無人時開看。因葦村爲人豪爽口直,連日所遇多系不經之事,恐他日後張揚,未便開視。舟中睡了一覺醒來,想往後艙夫妻同觀,又覺蘭珍尚未合晉,自己夫妻,感他父女和江小妹救命恩德,又是個女中英傑,並不以側室相待,同舟已是從權,當着葦村和男女下人,徑入後艙揹人密語,未免不大莊重,沒好意思進去。因那布包外面寫着“賀儀雙色”等字樣,人影矮小,又和小妹所說的小鐵猴侯紹相似,料裡面包的必是兩件婦女佩帶的輕巧禮物,東西貴重,恐駭外入眼目,所以不令當衆拆看。

嗣和葦材談別的閒話,就此岔開,一直不曾取視。

這時恰好葦村因坐轎勞累,飯後便由周於渭陪往書房榻上歇息,衆女眷多在收拾碗具鋪設臥處,只剩周妻一人陪客,又領虞妻到裡屋更衣去了,室中只蘭珍、周鼎,在窗側互相商談,就便取出布包。見外面包了好幾層,打將開來,裡面乃是一個三寸大小扁扁的白木匣,不假雕漆,像似新制就不久。搖了搖,沒有聲音,匣蓋封口密固難開,猜是珠翠首飾之類。周家至戚至好,周鼎少年老成,又是高人門徒,便也不怎想避他。隨喊二人過去,悄聲說了前事,將匣放在桌上,叫蘭珍開看。蘭珍見那木匣刀痕猶新,乃是一塊整木挖成,略刻關口,再用刀削一塊木板,硬插進去,封閉甚緊。那封口毛邊都有揉平痕跡,看出除四外爲求齊整是用刀削外,餘者都是用手。知道此人內功非同小可,但又不是侯紹所爲,好生驚奇。忙用左手掌四指託了匣底,大指按緊上面匣蓋,上下用力一搓,噝的一響,匣蓋半開,立時精光迸射,耀眼生輝,慌不迭緊用手遮住。遙望籬落外面,適才二人酒剛送到,正在舉杯共飲。相隔尚遠,不曾看到,房內外更無他人,當把背朝窗外,抽開盒蓋,仔細一看,不禁驚喜交集。

原來那木匣裡面用破棉絮裹着兩件東西,那精光耀眼的果如舜民所料,是一粒長圓形的徑寸明珠。還有一件卻是奇怪,既非珍寶首飾,又不是什麼古玩,可是一個用精鋼打就的三足蟾,大約二寸,刀法精細,形態生動,通體作蒼黑色,兩隻突出的紅眼有綠豆大小,非珠非玉,瑩滑晶明,閃閃生輝,燈光之下,彩暈欲活,看不出有何用處,底下壓着二指寬一張紙條,寫着“子長永佩,寶之無失”八個字。底下也是一個三足蟾,乃一筆畫成,筆力剛勁,畫法圓熟,像是常畫慣的花押,沒有具名。看那語氣,好似比那粒明珠還要貴重得多,頭一句像是人名,又像是舜民生於長大以後,給他永遠佩戴的意思,俱不知此物用處。蘭珍看了那花押,好似小時聽人說過,也想不起,只得罷了。

舜民嫌木匣縫口毛澀,開關不便,破絮又不乾淨,辱沒了寶物,便沒有要,隨手扔棄。

向周鼎要了點紙,包好珠、贍二物,揣入懷內,囑咐周鼎,不要告人。

接着男女主人相繼進房,那張紙條也隨着破絮棄掉,忘了撿取。一會,主人便請安置,舜民等天明就要動身,也就不作客套,分別就臥。只蘭珍一人,因那兩件要緊行李日裡幾乎遺忘,又有侯紹帶信,說今晚明早尚有仇人尋鬥。暗忖:舜民素無仇家,義父當年仇敵雖多,但已隱名多年,無人知他蹤跡。人已死去,怎還苦尋不捨,莫非爲的是這兩件東西、越想越擔心,暗中結束停當,把行囊內的兵刃暗器取出,放在手邊,虛掩房門,將燈吹滅,和衣躺在竹榻上,默俟動靜。舜民已往後面書房,與葦村同榻去了,這一間原是周銘夫妻的臥室,因還未生子女,最是乾淨爽亮。主人特地讓出,與虞妻、蘭珍居住,地方卻在前院當中房屋。對面是周鼎的臥室,隨來男僕,都在裡面打地鋪。

客睡以後,周氏全家除二老外,都忙着料理半夜這頓早餐和路菜糕點之類,全在後院廚下,一個未睡。周鼎先和舜民、蘭珍看完異人所送禮物,略談幾句,又親向廚下,取些乾淨酒餚,端出去勸楊、方二人飲用,道了“簡慢”,正要坐下相陪,姓楊的笑道:

“酒還擾你一些,吃的已夠。我們相交日長,此時最好還拿我們當腳伕看待,大家方便。”說完,便催周鼎把酒留下,菜端回去。

周鼎回顧腳伕們尚無人來,順便請問夜來可有什麼事。姓方的答道:“老弟,我已看清主客住室和放行李的地方,我們受人之託,照本畫符,只曉得蘇家阿妹根腳,對頭如何尋她,並不知道底細,恐怕毛病還出在我們挑的行李身上。已有能人暗中保護,他要不行,誰也沒用。不過恐怕來的人多,分頭下手,那位老前輩一個人照顧不到,不能不留點神罷了。今天事巧,也許還尋不到這裡。最好今晚能打發掉,才省事哩。蘇家阿妹必不會睡,對頭要來,必由前門進去,行李放在堂屋一進門就看見。他和令親無仇無怨,姓劉的如未一夥,不會無故傷人。你只守定堂屋外間,如有響動,攔住府上人等,不可慌張走出,不等人快進屋,你二人也不可出來迎敵。話雖如此,也只是防他萬一派個把毛賊抽空暗盜東西。真要對頭本人都到了屋裡,那就拆空老壽星,倒大黴了。我二人再倒兩盅,人靜以後便要離開,你自請吧。”周鼎一聽風頭這緊,好生愁慮,知道不宜露相。一旦有警,恐女眷無知走出,須先招呼,又恐驚了父母,只得偷偷告知兄長,說前面人太亂,來客行李衆多,恐啓偷兒覬覦。據自己查問路上情形,恐有人來擾鬧,請設辭告知全家人等,莫往前院裡來。夜深如有響動,千萬不可走出。有自己一人,足可發付,免驚吵老父賓客。兩兄都信得他過,如言囑咐在訖。

周鼎也和蘭珍一樣,徑往自己房中,將門虛掩,吹燈坐定,因沒趁手兵刃,尋了兩根木棒握在手內,等候動靜。腳伕們要趁早。在各鄰家酒醉飯飽之後,略坐一會,分別沉沉睡去。周鼎隔窗外看,見月色甚好,籬外石上,方、楊二人已不知何時走去,四外靜悄悄的。野地裡蘆寥繁茂,微微起伏,夜靜風和,庭樹無聲,夜涼如水,只遠處曠野之中,時有兩三聲村犬夜吠,分外顯得幽寂。側耳一聽,對屋窗戶微響了一下,知道蘭珍未睡,也在室中輕推窗隙,向外張望。估量天已交了四更,暗忖此刻正是要緊關頭,照侯紹和方、楊二人之言,如有人來,已在附近交上了手;再過半更不來,還在前途相候無疑。心中既恐敵人當晚尋上門來,想了想,又覺早些開發的好,心情老是不定。又等過一會,全無動靜,實是不耐。心想方、楊二人不知埋伏何處,到底今晚有事無事,也不知道。與其枯守坐此,何不出去看看、反正只在門外一帶,並不走遠,堂屋也看顧得到,何況還有蘭珍在對屋防守。一看室中,王升等鼾聲大作,睡得正香,便把房門輕啓,悄悄走出。夜靜耳聰,隱隱聞得後院兄嫂們笑語之聲,此外都是靜蕩蕩的。再有更許光景,天便大亮,客已快起,當前安靜情景,決不似有禍變將臨之兆。

心剛略放,忽聽蘭珍一聲嬌叱,聽那聲音似在牆外。接着便聽錚錚兩響兵刃與暗器交觸之聲。適才聽對屋窗戶微響,未朝外看,也不過一霎眼工夫,蘭珍竟已飛身出去,不禁又驚又佩。當時一着急,未暇尋思,循着聲音追將出去。跑到屋後牆外,哪有蘭珍和敵人蹤跡?牆根下卻橫着兩支光閃閃的袖箭,知是打落敵人的暗器。事在緊急,不及拾看,往前一擡頭,月光之下,瞥見兩條人影疾行如飛,正往日間來路上跑去。前面是個中等身材的短裝漢子,手裡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鋼刀,後面追的正是蘭珍。兩人身法都快,晃眼已是一二十丈遠近。剛想跟蹤追去,猛想起家中還有父母來客和那兩件緊要行李,如何能離得人?萬一來賊還有同黨,故用調虎離山之計,那還了得,想到這裡,吃了一驚,看蘭珍已佔上風,不顧幫同追賊,忙往回跑。纔到籬門,便聽堂屋內當的一下重物落地之聲,知道不好,手揚木棍,飛身縱入。人才落到門口,還未闖進,聽室內有一老人語聲喝道:“你把這名帖帶回去,對他說,此後不許再尋虞。周兩家的人爲難了,快去!”

周鼎身已縱入,見那兩件行李已然挪開了些。屋當中站定一個矮瘦老頭,正朝一個高身量的人低聲呵叱。那人生得猿背蜂腰,二目神光足滿,背上插着一把極鋒利的鋼刀,腰問掛着鏢囊,精神勃勃,甚是矯健,一望而知是個綠林中的好手。方要縱步上前,老頭倏地伸手一攔,喝道,“周鼎不許妄動,快讓他走!”周鼎原看出老頭是自己一面,聞言剛一遲疑,那人已答了聲:“謹遵老前輩臺命,後輩去了。”跟着人隨聲出,身子往旁一側,便由周鼎身側飛縱出去,周鼎因蘭珍尚在外面未回,還欲追出,老頭一把將他拉住喝道:“事情已完,你追他則甚!你老親在堂,當人家是好惹的麼?”周鼎聽老頭說話是外路口音,料是一位前輩英雄,纔想起人家相助一場,還忘了拜見請教,連忙恭身答道:“晚生並非追他,蘇小姐尚在外面追賊未回呢。”老頭答道:“這個無妨。

那一同黨不是她的對手,此時必與侯瞎子遇上,說幾句話就回來。可對她說,前途已然平安,到家可將我給的那件東西,找一顯眼之處釘好,將來生子,給娃兒隨身佩帶好了。

少時他夫妻起身,你也無庸相送,可命入將四隻野豬分別尋到,擡往縣中,領下官賞,平均分配。爲這畜生,獵戶們也着實不易,既令他們出面一場,不如多分一點,此外給衆腳伕與同去的鄉民便了。粗人無知,難免相爭,你如在此主持,自無話說。否則爭端一起,必將你露出。本地劣紳惡棍都有,日後事多,官府知你有此本領,必來請助,休想安靜。”

周鼎諾諾連聲,方想施禮稱謝,請問姓名,老頭竟沒容他開口,把話說完,揚着右手,道聲“再見”,身子一晃,人便到了門外。周鼎忙喊:“老前輩留步!”追出看時,哪有人影?心想便飛也沒有如此快法,難道會隱身法不成?又跑向前十幾步,回頭往房上一看,老頭已到了後院房上,身法快極,看時已往房後縱落。知道追他不上,半夜深更,又不便出聲高喊,驚動四鄰。

異人失之交臂,心正驚惜,一回頭,瞥見來路上,又有兩個敵人往回飛跑,後面追的正是蘭珍。暗付老頭適說事已平息,怎還有賊人餘黨,偏又是往回路逃走。老頭已將強敵趕去,估量不會再有人來,意欲兩下夾攻,擒這兩個笨賊,問個底細。一舉手中棍,正要迎上前去堵截,忽聽二賊狂喊救命之聲,一看蘭珍已快將賊追上,來賊喊聲甚是耳熟。定睛一看,不由噯呀一聲,飛步往前便趕,還未趕到,蘭珍已將來人踢倒。周鼎恐她手下絕情,忙喊:“快些停手,是自己人!”同時蘭珍也發覺所追不是賊黨,停手站定。兩下見面,蘭珍因家中無人,不顧細說,朝二人道聲“得罪”,當先往回跑去。周鼎將來人扶起,跟着跑回。剛到家門,方、楊二人也從後院牆外緩步走來,面上神情甚是沮喪。蘭珍去到房內看了看,料已無事,也放下兵器走出。周鼎因大色將明,人客快起,只邀二人在門外石上落坐。見蘭珍走出,迎上前去,互說經過,才知窗格微響,竟是敵人所爲。

原來蘭珍先見對面房門虛掩,知道周鼎也在守伺,想起適才分手時忘了招呼一聲,敵人到來,如何分頭應付。深夜之間,對屋住有下人,不便過去,只得罷了。一會三鼓過去,毫無動靜,追想身世,方在傷感出神,忽聽前窗微微響了一下。蘭珍雖從蘇翁學了一身本領,遇敵尚是初次。當時急於擒賊,又恐驚動衆人,給周家留害,仗着心靈手快,身法矯健,乘着外面拉窗之便,跟着一手持劍,一手順勢推開窗戶,飛身縱出。那窗戶本來虛掩,沒有關緊,一推便開,一到外面,便見地上月光映出一條人影,順房沿正往牆外閃去。蘭珍不知敵人調虎離山,目光到處,跟蹤躍上房頂,來賊已縱落牆外。

如何肯舍?忙又追蹤下去。腳才點地,猛覺一點寒星迎面飛來,知是敵人暗器,舉劍一隔,剛剛打落,第二箭又到。蘭珍照舊隔落,縱身一躍,便到來賊身前,手持主劍,分心就刺。

來賊是個三十多歲的大麻子,身法絕快,手更狠辣,兩箭沒有射中,敵人業已追近,也頗吃驚。閃開寶劍,裝着欲逃之勢,身於往旁輕輕一縱,等蘭珍二次縱身追擊,倏地施展絕招,改退爲進,一個“飛鷹回翼”之勢,反身躍起,照準蘭珍,連肩帶背,一刀砍下。蘭珍還算武功精純,沒有中了他的詭計,腳未落地,一見刀到,便一個“獨手擎天”之勢,用足平生之力,振臂往上一隔。蘭珍手中乃是蘇翁當年縱橫江湖的一口名劍,來賊所用也是一一把精鋼百鍊的好刀。刀劍相擊,-琅一聲。蘭珍迎勢匆促,劍鋒略偏,雖未將刀砍斷,刀鋒微觸劍芒,已砍缺了一個小口。來賊甚是內行,一聽響聲,便知刀已受傷,好生痛惜。同時又覺出敵人力氣甚大,這一劍連臂膀都震發了麻,方信名下無虛。此來原爲誘敵遠出,以便同黨下手,不敢應戰,縱身躍出老遠,回頭就往前跑。兩下用力都猛,蘭珍懸空上隔,越發吃力,刀雖擋開,落地時身子也晃一晃,方行立定。

就這略一遲頓之際,敵人已跑出老遠。適才險遭暗算,心中急怒,舉劍追去。

周鼎先朝院外看了一會,毫無跡兆。蘭珍出時,面正向裡,以爲蘭珍推窗外視,就此疏忽過去。直等聞得兵刃相觸之聲,發覺有變追出,賊已跑遠。後來蘭珍追進谷口,賊人連發暗器,俱被打落,眼看追近,正要反身來鬥。兩下還未交手,忽然平空縱落一個矮子,只一照面,便鷹拿燕雀也似,將敵人一把抓住,不能動轉,附着耳朵說了幾句話,來賊恨恨而去。蘭珍趕到,賊已放走,一看那人正是小鐵猴侯紹,連忙上前行禮拜見,叫了聲“叔父”。侯紹道:“我先只知白鳳娃這賊婆不忿狗於吃了人虧,口爭由你起,不聽她丈夫的話,暗命黨羽與劉家小賊送信,命他暗中下手害你夫妻。誰想事有湊巧,那老酒鬼又給你夫妻惹下一場是非。他那日拿了你幾兩銀子,前往相熟酒家買酒。

那酒家姓王,有個兒子叫王明,自幼愛武,跟酒鬼練過幾天,因打傷人,逃出在外,不知怎的被他拜了一個能手爲師,當晚剛剛同了他師父一齊回來。本就有點耳聞,那兩件東西在令尊手裡,只訪它不着。這老東西酒館泄機,王明向那能手一說,偏巧白鳳娃聞得此人到來,強接到家中款待,一一個是想報仇,一個是想打搶,正好同謀。因男賊不願失信於我,再三勸他,不可現地下手。那人雖想和我鬥一下,照理也得顧全主人面子,纔沒有動。此時我和酒鬼全未得信,多虧令尊一位老朋友,從遠方尋他到此。見入已死,因訪你得知此事。那晚後挑行李催你們快走的,便是他。隨後又給我送了一信,他說沿途護送,叫我先趕到蘭溪碼頭上,尋人擡那東西,並作準備。這位老先生果然老謀深算,敵人算準時辰,由劉家起身,到碼頭時,你們船已先到,往小路走了,走時又未向腳伕們先說去向。打聽不出,正想明日趕往永康,回到劉家一問,猜你夫妻必往周家投宿,夜間又趕了來。我雖能敵此人,無奈我的助手只有兩個,他的徒黨有三人,個個能手。

我知那位老朋友必要相助,便在這裡等他。二更帶了一個徒弟前來,在谷中和我打了半夜,未分勝敗。忽然來了一個黨羽,喚止我們,向他說了幾句。他知那位老朋友一出面,再不能罷休,立時現眼,纔對我說了兩句交代話,兩罷於戈。並說他用調虎離山之計,另派兩徒往盜東西,如已盜去,必然交還。如尚與你交手,可速喚止。此事算了,他也不去劉家,後會有期。我挖苦了他一頓,便即趕來,恰好那廝回門,氣他師徒不過,先擒到手,問明之後,再行放走。一再特意把他引到我的身上,日後免他又尋你們晦氣。

現時那位老朋友必把事情辦完,此行儘可無慮。這師徒四人不是無名之輩,都丟了大人,休說劉家父子,連白鳳娃狗子也不敢再輕舉妄動了。我想會那老朋友一面,日內即出永康,遇便也許看望你們,路上如遇賊黨,自覺可勝,只管丟他的人,都有我呢。”

蘭珍便問:“那老朋友是誰?”侯紹說:“此人不叫我對人說他來歷名姓,不能失信。好在他送得有一件東西,那是他的名字符記,仔細一想,就知道了,快回去吧。”

蘭珍只得拜別,回頭就跑。一出谷口,她正遇見那兩個蘇州獵戶,因周鼎打完野豬,遇見舜民夫妻,忙着接回款待,忘了尋回二人,周鼎去後,越等越不見影,有心回村,又恐周鼎爲野豬所傷,不知就裡,見了周銘,無言答對。等到半夜無法,仗着能聞風嗅獸,可以趨避,打算趁着月色,前往獸窟附近尋出周鼎下落,傷了便擡回去,就是死了,也可編詞交代。正往谷口一帶探頭探腦,忽見一男一女持刀飛跑,似是仇殺,又像遇盜,看出兩人步法飛快,俱是能手,哪敢招惹?忙向村後藏起,等了一會,見無聲息,以爲去遠,剛走向路上,恰值蘭珍跑出,見二人也是短裝,佩有弓刀,神情鬼祟,見人就逃,誤把他們當成賊黨,持刀就追。二人又當是女賊,把先一男子殺死谷內,又來傷他們,越發害怕,忙往回路狂奔逃命。蘭珍腳程自快,一會追上,一腿一個,便自踢倒,方覺賊太膿包,未及喝間,周鼎已看出是二獵戶,出聲趕上,二人也說了自己來歷。蘭珍甚是好笑,丟下先跑。

周鼎只得飾辭,說這是舍親,武功甚好,適才追趕一賊,事出誤會,並略說日間除豬之事。二人一聽四豬全死,立時興高采烈,轉怨爲喜,既享名又享利,巴結還來不及,哪裡還肯再出怨言?方、楊二人是綠林舊人,家住蘭溪鄉下僻靜之處,乃侯紹的後輩。

二人這次剛由北五省做了一票買賣回來。侯紹在江邊與他們相遇,知道二人力大,正尋不着人,便託了他們。二人素對侯紹敬畏,難得有事相煩,正可藉此獻點殷勤,立時應諾,在江邊守候。等船到來,乘着忙亂之際,假充腳伕將行李擡到周家,一踩門向路道,便料敵人當晚不來則已,如來,他猜客住後進,必從後牆縱入。二人本領本來不強,只知周鼎是個會家,年紀卻輕,沒甚看得起他,意欲顯一顯本領,所以囑咐周鼎只守護着那兩件東西,自往後牆外覓地埋伏。等到將近四更時分,不見動靜,方以爲當晚或可無事,誰知敵人也料到侯紹要和他爲難,又知蘭珍是個家學淵源的能手,來時把徒黨分作兩路,自當正面,另命兩賊用調虎離山之汁,一個將人調遠,一個力氣最大的去盜東西。

方、楊二人正在低聲談論,忽見屋側人影一晃,知道有變,忙追過去。來人乃是一條細長大漢,身法甚是矯健,見了二人,兩下一言不發便動了手。二人先見來人背插單刀,並未使用,只憑雙手來鬥,臉上帶着看不起人的神氣,自己也不好意思再用兵刃。

不料來人武功精深,竟是勁敵,打了不多一會,雙雙被來人點了啞穴,終算沒有傷害,只挖苦了幾句,便即縱身上房,進了周家。二人還當敵人只是一個,實則敵人用計甚巧,來的二人並不同路,一個和人動手,一個早從鄰室躥房過來,望見廚房燈光,前往偷聽。

探出蘭姑行李俱在前院,飛身趕去。二人躺在地下着了會急,正氣得無計可施,忽見房上縱落下一個矮老頭,到了面前,略微一點,便將二人穴道點活。二人知是前輩高人,連忙行禮,稱謝請教。老頭道:“那點倒你的人便是何雄,乃錢塘四少爺中最狠的一個。

你二人跌倒在他手裡,也不算丟大人。這廝還有一樣好處,占人上風,當面喜歡刻薄幾句,背後永不提說。爲人也是狠在外表,善在心裡,況且今晚又吃我擒住,吃了點小苦,怎肯向人宣揚,丟他自己的人?只你們不提好了。你們相助蘭珍夫妻,雖是受了侯朋友之託,也無異幫我的忙。仍懇二位將東西擡送到家,足感盛情,怎麼向我老頭子稱謝?

主人周鼎乃黃山蕭隱君的得意弟子,你二人把他看輕,未免走眼。目前小輩中新出能手頗多,以後休再以年貌取人。還有洗手宜早,綠林中終非久居之地,能保首領的有幾個?

這幾句話便是我老頭子爲朋友的一點忠告。你我相遇,終算有緣,異日如有爲難之處,尋不到侯朋友相助時,可去雁蕩小龍湫後崖綠杉村中尋我好了。”

方、楊二人忙問:“老前輩尊姓大名?”老頭把右手一伸說道:“我住的地方便是我的姓名,到時尋我自知。後會有期,快到前面去吧。”說罷,身形微閃,便自縱落屋後竹林之中,一晃不見。二人見老頭伸手時好似只有三個手指,綠杉村不像人名。二人家在南方,作案卻在北五省一帶,想了想,沒聽說有這麼一位只剩三指的前輩高人。當時很不過意,吃了人虧,好生慚愧,垂頭喪氣到了前面。見着周鼎一問,果然難關已過。

總算周鼎聰明,見賊自後來,二人竟未覺察,面上神色又不自然,並沒深問。一會天光漸亮,腳伕們紛紛起身,在原借住的各鄰舍家中吃了些泡粥隔夜飯,齊集周家門外,將行李搬出扎捆,等候啓行。隨行男女僕人等,也早在主人起身以前,打好鋪蓋卷。舜民夫妻和葦村相繼起身,洗漱之後,仍往前院周銘房內落座。一場禍事,一夜之間消弭無形。除卻蘭珍、周鼎二人,誰也不知一點信息。蘭珍知事已完,前途料無兇險,樂得放從容些,並沒有像昨晚預擬的那樣匆忙。等主人把送行早飯端出,大家吃完,略微梳洗,日頭已出現多時。主人自然殷勤送出老遠,方始別去。舜民先不放心,暗囑虞妻,悄問蘭珍,只間出事已平息,此後無優,還不知道夜來那等兇險。直到回抵永康好幾天,才知底細,好生驚異不置。到家又聽乃兄所說棄官之事,由此引起子孫兼習武事的心事,此是後話不提。

一路無事,下午行抵永康家中,舜民安置好了葦村,匆匆進入內宅。由虞妻轉述蘭珍之言,知道還有兩個風塵中的異人,受侯紹之託,相助擡送行李。忙命王升追出去請,答說二人將行李送到,因別人無此大力,仍由他們一直擡進內室;王升事前得了周鼎的密告,早已改了禮貌,因不令先說,到家開發腳轎時,特意將他們留住,準備少時覷便暗告主人稍加禮遇,不料一轉身的工夫,二人業已乘亂走出,把先要過去應得的加倍力錢留贈王升;等到發覺追出查問時,腳轎伕們都在村口小茶館內歇腿喝茶,尚未走去,只方、楊二人不知去向,問誰都說未見等語。舜民聞言只得罷了,心中惦念長兄堯民,連點心都顧不得吃,出陪葦村略說兩句,便一同去至堯民家中看望。堯民早有下人送信,聞兄弟得信即日由湖上趕回,並且葦村也同了來。多年未見的手足至親,甚是喜慰。正忙着要過來,一聽二人同到,連忙接出。三人相見,俱都執手嗚咽,悲喜交集,同到內書房中,落座獻茶,吩咐廚房開上點心,準備夜間酒飯。

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四回 聞變哭良朋 山館傷心風定後 踐言攜淑女 馬蹄亂踏月明歸第六回 聞鍾驚絕豔 月明林野鬥嬋娟 返里省慈親 谷暗峽荒誅惡獸第三回 駭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絕技 粗心驚失錯 蘇翁臨難託遺孤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二一回 明月照禪關 千尺高林騰蛇影 遙空馳雪羽 一聲長嘯落胎仙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六回 聞鍾驚絕豔 月明林野鬥嬋娟 返里省慈親 谷暗峽荒誅惡獸第七回 深機密阱 伏莽刺清官 除暴安良 中途驚醜類第九回 破金鈸 兇僧授首 伏白刃 巨盜輕生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六回 聞鍾驚絕豔 月明林野鬥嬋娟 返里省慈親 谷暗峽荒誅惡獸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二一回 明月照禪關 千尺高林騰蛇影 遙空馳雪羽 一聲長嘯落胎仙第二一回 明月照禪關 千尺高林騰蛇影 遙空馳雪羽 一聲長嘯落胎仙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六回 聞鍾驚絕豔 月明林野鬥嬋娟 返里省慈親 谷暗峽荒誅惡獸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九回 破金鈸 兇僧授首 伏白刃 巨盜輕生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二回 佳麗關心 亭中卜卦 鴿原在念 湖上回航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三回 駭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絕技 粗心驚失錯 蘇翁臨難託遺孤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九回 破金鈸 兇僧授首 伏白刃 巨盜輕生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二回 佳麗關心 亭中卜卦 鴿原在念 湖上回航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三回 駭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絕技 粗心驚失錯 蘇翁臨難託遺孤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一二回 勝地揮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第九回 破金鈸 兇僧授首 伏白刃 巨盜輕生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第九回 破金鈸 兇僧授首 伏白刃 巨盜輕生第六回 聞鍾驚絕豔 月明林野鬥嬋娟 返里省慈親 谷暗峽荒誅惡獸第三回 駭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絕技 粗心驚失錯 蘇翁臨難託遺孤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九回 破金鈸 兇僧授首 伏白刃 巨盜輕生第一六回 閒窺秘隱 無意得仙兵 假作癡呆 有心擒巨寇第二一回 明月照禪關 千尺高林騰蛇影 遙空馳雪羽 一聲長嘯落胎仙第二回 佳麗關心 亭中卜卦 鴿原在念 湖上回航第二○回 正勝邪消 天外來佳俠 虹飛電舞 場中見異人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第六回 聞鍾驚絕豔 月明林野鬥嬋娟 返里省慈親 谷暗峽荒誅惡獸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第六回 聞鍾驚絕豔 月明林野鬥嬋娟 返里省慈親 谷暗峽荒誅惡獸第二○回 正勝邪消 天外來佳俠 虹飛電舞 場中見異人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凌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二○回 正勝邪消 天外來佳俠 虹飛電舞 場中見異人第六回 聞鍾驚絕豔 月明林野鬥嬋娟 返里省慈親 谷暗峽荒誅惡獸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二回 佳麗關心 亭中卜卦 鴿原在念 湖上回航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一八回 嘯侶命儔 衆佳俠山中赴會 奇能絕技 諸異丐臺上施威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第二回 佳麗關心 亭中卜卦 鴿原在念 湖上回航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託神童第一七回 石洞獲藏珍 夜月荒村尋俠女 酒樓逢刺客 平林古渡戮神奸第一五回 黑摩勒三探女丐村 老少年兩試劈空掌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兇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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