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亭少女終究只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再怎麼飛天精靈澄澈悠遠,依然有着絲絲縷縷褪不盡的稚氣。
將少女打量完後,唐鬆開口問道:“你是誰?在這兒幹嗎?”
“我教……教你鳴琴”,少女說完,也不等唐鬆有所反應,悠然邁步徑直向那精舍走去。
雖然只有兩次簡短的對答,唐鬆也算看明白了,這個飄忽而來的流雲裙少女不是不善,而是根本就不會與人交流。她分明就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喜歡說話,難得的開一次口也是全都按照自己的心思來。
她心裡想着什麼,嘴裡就說出什麼。至於別人問了什麼,別人的心思又是如何,她不關心,也不理會!
神奇,真是神奇呀!唐鬆邊隨着少女向精舍走去,邊自然而然的想起了二進院落的老人,以及三進院落的那個月白道衣中年。繼而便是忍不住的腹誹:
真是活見鬼了,這棟宅子裡就沒有一個正常人嘛!
流雲少女進了精舍後便在太古遺音琴前坐了下來,而後張開那點塵不染的眸子看了看唐鬆,復又看了看自己身邊。
好在唐鬆的腦子總算夠用,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少女的意思,自又搬了一張胡凳在少女身邊坐下。
有淡淡的馨香幽幽傳來。
少女看看唐鬆的手,復又看了看琴。
唐鬆閉上嘴,什麼也不問了。手指撥動,彈起了那一曲依舊的《高山流水》
僅僅幾個音符之後,唐鬆廢然而罷。隨後自胡凳上轉過身來,伸手到少女的頭上將那覆面的垂紗給放了下來。
極漂亮的孔雀眼被遮住了,唐鬆長出一口氣,被那樣一雙眼睛注視着,怕是如來佛祖也很難在菩提樹下坐的安心吧。
活動了一下手指,靜默了片刻後,唐鬆的鳴琴之聲復又響起。
僅僅一會兒的功夫,少女那膩白到幾乎沒有血色的纖細手指突然按在了琴絃上,琴聲便戛然而止。
唐鬆詫異的看着少女,少女復又掀開了剛剛放下的垂紗,看着唐鬆的手指。
唐鬆收起撫琴的手,少女十指撥動,彈奏的正是剛纔那一段兒琴曲。
自己撫琴時根本察覺不了,這一兩雙對照,問題就異常明顯了。
錯了,剛纔他彈的那一段兒確乎是錯了。
少女將這一小段兒琴曲奏完後便收手而退,孔雀眼復又着落在了唐鬆臉上。
雖然她不曾說話,唐鬆卻知道了她眼神中表達出的意思。
明白,明白了!
撫琴前,唐鬆再次伸手要放下那掀起的垂紗時,少女卻是微微一側身子躲過了。
哎!這是怎樣雲淡風輕的眼神哪!
唐鬆苦笑了笑,轉過身來沉吟良久後,這才重新撫琴,奏的還是剛纔彈錯的那一段兒。
沒有任何語言交流,少女就這樣不停的糾錯、示範,一絲不苟到了極致。唐鬆也不再看她,尤其是那雙孔雀眼,便這樣一段兒一段兒的學着。
無聲的教琴持續了許久,這枯燥的過程持續了好幾個時辰,流雲少女卻沒有顯露出半點的疲累與煩躁,依舊是那麼的雲淡風輕,不染塵埃。
甚至在這種雲淡風輕之後還隱隱的透露出極輕極微的平安喜樂。
精舍外的太陽掛上了依依垂柳的樹梢,暮色降臨了,唐鬆結束了這一次的練習擡起頭的時候,看到二進院落的萬姓老人不知何時竟站在了門口。
“該吃飯了”,老人依舊是生硬的金石聲語調,但唐鬆卻在其中聽出了掩藏極深的溫暖之意。
聞言,少女從琴後站起身來,走到精舍門口時卻停住了步子,回頭訝然的看着唐鬆。
訝然!
什麼意思?
什麼情況?
這回唐鬆是真不懂了!
“你就不吃飯?來!”,老人撂下這一句後轉身就走,流雲裙少女就這麼靜靜的站在門口,看着唐鬆。
唐鬆住進這處宅子已經一個半月了,別說去吃飯,二進院落就連進都沒進去過,今個兒真是邪性了。
只是……怎麼這麼彆扭啊!
唐鬆是個喜歡自在的人,本不想去。少女如此盡心盡力的教他習琴就已經很不好意思了,再去蹭飯算怎麼回事?
他不想去,奈何少女就這麼站在門口,用那麼一雙禍國殃民的孔雀眼看着他。既不催促,也沒有絲毫着急的意思。似乎唐鬆只要仍然坐着,她就會這麼一直站着等,等到滄海桑田,依舊雲淡風輕。
看着少女那不急不躁,點塵不染的樣子,唐鬆自忖着怕是無論如何也抗不過她。遂也釋然一笑,起身向外走去。
老人在前,唐鬆在後,少女在他身側,三人踏着金黃的暮色走出了後花園,走上了抄手遊廊。
下午坐的太久,唐鬆邊走邊活動着身子,心裡卻是極滿足快意。
他本就不笨,又着實愛好鳴琴。加之又有少女這麼一位負責到了極點,似乎不知疲累,不知煩躁的明師。這一下午的練習下來,真是獲益良多。
學習自己發自內心感興趣的東西而又大有收穫時,人的心情總是會很好的。
心情好難免就想說話,唐鬆帶着脣角淺淺的笑容扭過頭要與少女說話時,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已放下了覆面的垂紗。
剛纔在精舍裡想讓她放,偏不!現在卻又如此。
這個流雲裙少女……真心讓人不懂啊!
正自感慨時,唐鬆因分心不曾留意到腳下游廊的地面有一個極低極小的臺階,難免就被絆了一下。
剛剛站穩,見微微落後他的少女也走到了那處,唐鬆口中說了一聲:“注意腳下”,手也隨之伸過去牽住了少女的手。
少女平平穩穩的走過了那個小小的臺階,垂紗後的孔雀眼看了看唐鬆,又看了看唐鬆牽着他的手後,繼續邁步向前走去。
十三四歲在後世實在算不得什麼,說聲小孩也不爲過。但這裡卻是男十五、女十三可爲婚姻的唐朝。柳眉那小丫頭也不過才十五,拉拉她的手都要臉蛋紅撲撲害羞起來的。
意識到這點,唐鬆忙放開了牽着少女的手。
少女停了下來,一手撩開垂紗就這麼看着唐鬆。
在少女如此澄澈的眼神下,見鬼的,唐鬆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剛纔牽你的手只是怕你絆着,真心沒有其它的意思啊!你這麼瞅着,倒顯得我……別有用心,趁機揩油似的。
唐鬆心裡正蛇蛇蠍蠍的時候,手中一軟,卻是那少女將他丟開的手又伸了回來,反牽住了他的手。
垂紗放下,少女繼續前行。
十指連心,通過手與手的接觸總是能感覺到對方情感裡的一些東西的。此刻,唐鬆感覺到的便是少女心思極幽深處的一點親近,一點安心。
至於其它的……什麼都沒有。
走出幾步後,唐鬆忍不住笑出聲來。說到底,是他的心思太複雜,想的太亂太多。這少女卻是如她的眼神一樣,澄澈空明。哪有什麼別有用心,佔便宜之類的想頭兒?至於**之念更是十萬八千里的不搭界。
這回真是小人之心了呀!
……
笑過之後,唐鬆突然明白了這少女一個絕大的好處。她的人,她的心就像她那雙孔雀眼一樣,澄澈到了極致。與這樣的人相處,你不必費心思量她在想什麼,也不必左右權衡着該用什麼樣的方式與她相處。
簡單到了極點,面對她時,你就能放下一切世俗交往中不得不考慮的那些東西,做一個最簡單,最沒有壓力,也是最真實的自己。
明白了這點,唐鬆腦海裡突然就冒出了那句後世裡覺得極幽深的話語:
心清累釋,足以盡理。慮絕情忘,足以儘性。私慾俱泯,足以造道。素樸純一,足以知天。
原來這少女根本就不是什麼古怪,她只是心思太清純樸拙,清到萬塵叢中過,一點不沾身。樸拙到化繁至簡,純任本心自然。
她與人,乃至與這個世界的交流往來靠的不是語言,而是至純至簡的體悟以心。能使其心有所感,便親近無礙,毫無那些蛇蛇蠍蠍的心思;若爲其心所拒,即便做的再多,雖近在咫尺,依舊是咫尺天涯。
只是……自己此前與她並無交往啊,何以她會對自己心有所感?
唐鬆自忖並不算一個壞人,但也絕對稱不上心裡乾淨到纖塵不染的,何以這從無交往的少女今日一見卻會對他親近無礙?
想不明白,最終只能不想。撇開這個念頭,再看到身邊的少女時,唐鬆心底莫名的涌起了憐惜。
紅塵俗世斑斕陸離,世間千千萬萬人中能做到心中澄澈空明的可謂萬中無一。
以這般乾淨的流雲裙少女遊走於如此斑斕陸離的人世間,真的很難不犯天煞孤星,其命運……堪憂啊!
唐鬆思慮到這裡,那少女似有心靈感應一般扭頭看了過來。
依舊是無言,但握着唐鬆的手卻緊了緊,似是安慰他的杞人憂天。垂紗覆蓋下的臉上似乎還露出了一個如蓮花淺放般的笑容。
她這一個朦朧到看不清楚的淺笑卻讓唐鬆釋然了,能化繁至簡,能澄澈悠遠到這個地步,那少女的心靈該是強大到什麼地步?自己這等世俗中人在意的那些東西,乃至孤獨對她而言又算得了什麼?
或許她根本就不在意這些,她既然都已不在意,那這些東西又怎麼會傷着她?
不知不覺,便已到了二進院落。
此時的二進院落裡不再只有老人以及那兩個童子,分明多了幾個清秀幹練的丫頭奴僕,卻也僅此而已。
一路走來,那些個丫頭奴僕看到唐鬆牽着少女的手緩步而行時,低頭之間臉上的驚駭與不可思議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晚飯是三人一起吃的,六個小菜外加一份湯,菜色雖然不多,但從葷素搭配再到菜式菜樣都用心到了極點,味道也實在讓人挑不出什麼不足來。
可以說這是唐鬆穿越來唐後吃的最合適的一頓飯。其間見那少女吃的少而慢,他也很隨意的給她夾了些菜過去。
對於唐鬆夾來的菜餚,喜歡吃的少女就吃掉了,不喜歡吃的便不怎麼碰,任它剩着。
自自然然,沒有半點矯飾以及客套的推拒。
跟她相處,就兩字兒——簡單,輕鬆,純粹啊!
……
隨後幾天,唐鬆寸步未出賃處,日子便在練琴,琢磨賦文中渡過。
少女一早便來,晚間方去。話絕少,常終日不曾一言,唐鬆要習琴時她便教,唐鬆要看書練習辭賦及策論的寫作時她便自己看琴譜,不打擾,不催促,不急躁。
時間稍長,唐鬆竟感覺到這少女有些像春風。春風徐來是很舒服的事情,但如果你不刻意去感知的話,會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但它就是在那裡,不斷給你帶來愉悅的感受。
偶爾唐鬆看書習琴累了,兩人便會到後花園的那個荷池邊坐坐,唐鬆隨意的說些什麼,少女隨意的聽着。
雖然這是千里之外繁華喧鬧的神都,雖然唐鬆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但荷池邊的唐鬆對着少女隨意言說時,似乎整個人又回到了襄州,回到了鹿門山上的那處草廬。
地點不同,但心中的那份安寧平和卻是一樣的。
……
第六天,記掛着沈思思之事的唐鬆出了賃處,因少女對逛街實在沒什麼興趣,所以他便孤身而行。
尋了一家士子們喜歡去的酒肆坐下,唐鬆這才知道了一件極熱鬧的事兒。
自失了大花魁之位後消沉許久的歌舞昇平樓鎮樓大娘子要重新出山了。
再過一天的後日,便是洛陽城中極知名的鄭夫人五旬壽誕。這位丈夫因捲入謀反案早早被殺,卻生養着一個離奇際遇女兒的老夫人素愛熱鬧,因就定下了黃昏宴飲時的大歌舞。
這其中自然少不了新任大花魁的如意娘,但此次壽宴歌舞引人注意的卻不是她,而是慨然受邀的沈思思。
很多人乍一聽到這個消息,第一反應就是:“沈思思?怎麼,她還不曾隱退?”
江山代有才人出,以前的長安平康坊便不知誕生過多少任大花魁。沒有那個大花魁能永遠站在這個位子上,一旦從這個位子上下來後再想翻身,其難度實是超乎想象。
急流勇退謂之知機。所以以往的大花魁往往會在聲名最盛時選擇隱退嫁人,憑藉此時如日中天的聲名,她們往往能有個不錯的歸宿。
而從大花魁位子上下來的更是會趁着聲名尚未散盡時從之前的仰慕者中覓的一個金龜婿。畢竟她們現在在走下坡路,每拖延一日,自身選擇的本錢便會少上一分。能攀上大花魁的年紀都已不算小了,實在是耽擱不起呀!
沈思思從大花魁之位上跌下來,不曾隱退也就罷了,居然還要如此高調復出,且一復出就以如此鋒銳之勢正面迎戰如日中天的如意娘,她究竟想幹什麼?難倒真想要打破慣例來一出東山再起?
這樣的消息如何不刺激的坊間熱議?
但酒肆中這些士子們的關注點卻與市井百姓有些不同。兩年下來,如意娘專唱宋學士之歌詩已不是什麼秘密,讓他們感興趣的是,沈思思究竟有什麼殺手鐗,居然敢做如此舉動?
市井百姓看這場熱鬧看的是沈思思與如意娘之爭,士子們看到的卻是兩人背後的歌詩之爭。
難倒是那六位之中有誰出手了?否則解釋不通啊,方今天下,除了那六位之外,還有誰堪與宋學士做歌詩之爭?
誰,究竟是哪位?
猜測,否定,再猜測,因爲沈思思的慨然受邀,引起坊間及士林無數熱議。
只不過,幾乎所有士子的猜測都是在文章四友及陳子昂、沈佺期身上打轉,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站在沈思思背後的那人便安靜的坐在一家小酒肆中,安靜的坐在他們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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