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昨日鼓譟了一天,夜裡又被雜七雜八的事情攪得失了眠,早飯吃過多時,高良和張志高還在呼呼大睡。房東一家知道緣故,雖日上三杆也不及時喊醒,若不是黃石大隊王書記過來了,還不知他兩要睡到什麼時間呢。王書記聽陳芸老人說了緣故,反而不好意思起來,便向正在房間裡慌忙穿衣的高、張二人說:?
“你們再睡一會兒吧。我有事先過去一下,等會再來。”?
本來遲起就很尷尬了,哪裡還好意思再睡。高、張二人穿衣起牀,胡亂揩了把臉,也不到派飯人家,便在陳芸老人鍋裡盛了醒酒的紅薯粥,就着麻油澆的鹹白菜、豆腐乳,“吸溜溜”狼吞虎嚥起來。高良邊吃邊問:?
“伯母,王書記找我們做麼事呀?”?
“哦。他只講等會再來,請你等着他。”?
高良順嘴答應一聲。張志高咬了一口紅薯,眨巴眨巴眼睛,近乎討好地說:“伯母,昨天晚上好熱鬧哦。您老也去了吧?我最喜歡聽那個鬆幹‘叫好’了。”?
“他呀,一個人就能熱鬧一晚上,還不帶冷場的。你們一直聽完了?”?
“沒有,沒有。我們只聽到那個什麼‘堯天舜地’就離開了。”張志高知道,作熱的人還要鬆乾唱‘十八摸’的,因怕陳芸老人誤會了他們,便趕緊聲明着說道。女老人聽後,含笑“哦——”了一聲說:“前面都是規定的‘帽子’,後面纔是他現場自編,聽起來笑死人喏。”張志高就緊接着話茬問道:?
“伯母啊,那‘六個大順巡天河,.夫妻二人福氣多’什麼意思呀?”?
“傳了幾百年的東西,哪個搞得清.吶!只曉得說的是六個人一道做事,後來只有一對夫妻成家立業,子孫滿堂。別的就不曉得了。”?
見再也問不到什麼,張志高便.緊扒了幾口,碗一推、嘴一抹,立即起身向他的責任區段江心洲趕去。他剛出門片刻,王書記就進來了。高良忙問:?
“是大堤工地上有什麼事吧?”?
“工作的事等會再說”王書記湊過來,神秘而誘惑地.問道:“想不想看看熱鬧?”?
“熱鬧?那當然願意啦!”?
“那就跟着我走。不過,你最好只帶眼睛不帶嘴。”王書.記說着,就拽拽身上披着的那件‘招牌’棉襖,高良緊隨着他,先從北面出村,再沿着小路向東走。高良見他神神秘秘地,幾次問他到底是什麼熱鬧,他都笑而不答,只說到時候自己看。?
沿小路走了約幾袋煙的功夫,二人便從一個巷.道口cha進村裡,選了個背風又不太爲人注意的路口屋角處蹲下,就好像在商談着什麼似的,只是用眼睛不停地向兩邊掃描着。時間不長,只聽東邊傳來“咣咣咣”的鑼聲和人喊話聲,隨着聲音越來越近,就聽一個有氣無力的男聲喊:?
“大家不要學我。.咣!我是個不曉得孝順孃老子的。咣!我昨晚罵了我媽媽。咣!把飯碗也砸碎了。咣!我不是個人。咣!…。”?
隨着喊聲和敲鑼聲,家家戶戶都有人開門看熱鬧。因正是上午出工時間,男女青壯紛紛走出家門,街頭很快就聚集了東一叢、西一堆,嘁嘁喳喳的人羣。不一會,一個瘦長的二十多歲年輕人,頭戴兩尺多高圓錐形紙帽,脖子上橫掛着長方形木牌,惶恐、羞愧地走過來。高良一看,這不是昨晚拉橫的五友嘛!只見那木牌上書寫“不孝之子”,紙帽上分前後寫着“打倒自由主義壞蛋”、“剷除腐朽思想根源”。五友左手拎鑼,右手拿槌,下斂着眼皮;因擔心紙帽拖落,只能弓腰擡頭、緩移重步,喊一句話,敲一下鑼,漲紅的臉上滿是無地自容之態。?
他身後跟隨四個力壯小夥子,其中兩個各舉一根兩頭漆紅的“千鈞棒”,交叉放在他左右雙肩上,另兩個分別舉着“痛改前非”和“重新做人”的硬紙牌,前後左右地向觀看的人昭示。在五人隊伍的前後左右,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地跟隨着三二十個小孩子,有那調皮的也跟着喊話的年輕人學腔。這時,一個女人忽然厲聲大喊:?
“黑皮,你給老孃滾回去!沒羞沒臊的,也想學是吧?你要學也學點好的,不要學那沒人性的東西。”?
不知她是罵孩子呢,還是借題發揮罵五友,四周圍觀的人便“哄”一聲大笑起來。大笑之後,便是夾雜着的女人們的悄悄話:?
“這樣的人就該讓他丟丟臉。”?
“就是嘛。打老子罵孃的貨,吃屎長大的!”?
“都二十七八歲了,還打着光棍!”?
“聽說就是爲找不到老婆,纔對他媽媽作孽的。”?
“娶不到老婆怪他媽媽呀?還不是怪他自己好吃懶做!生得一副好皮,長着一副好樣子,自己糟蹋了。敢這麼罵孃老子,全村的名聲都被他搞壞了,現世寶!”?
“要是按族規,這畜生早該獻獻醜了。都是那些領導,說不能再搞家族規矩。”?
“也不全是領導的事啊。要不是他媽媽總是護着,早叫他獻點小丑,得點教訓,早改好,說不定孩子都會打醬油了。”?
“改了當然好。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讓小鬼頭們都看看,哪個要是不敬重老人就是這樣的結果!”?
高良很驚詫:只聽說四類分子游街,還沒見到過不孝敬父母的也遊街。他轉身悄悄地問王書記:?
“這是大隊安排的?”?
“不是。像這樣的事,大隊裡還真不好處理。這個五友不孝順父母已經有幾年了,我們也嚴肅地找他談過幾次話,區裡公安特派員還來過問的。可他就是不怕,回來還吹牛。抓又不能抓,打又不能打;他家的成份好,又沒有合適的政治帽子給他戴。他們村裡的長輩早就要治他了,可他媽媽就是護着。年輕守寡的,村裡人都敬重她;就這麼個兒子,她要保,別人又不好駁面子。唉!我們也只好說要多做思想工作,貧下中農不能遊街,更不能打。?
我也是剛纔聽說,五友昨天晚上又‘發瘋了’,還砸了他媽媽的飯碗。他們許多長輩再也忍不住了,紛紛說:‘不要聽那些領導的鬼話了!上幾個人把狗日的給捆起來,按族規處置’。這不,早上還是捆着的,身上衣服都被竹皮鞭子抽爛了。剛纔開始遊的時候雙手還是捆着呢,那才更丟人。後來他自己說,一定老老實實地按要求做,這才被解開了。”?
“這樣做能讓他真心改正?”高良很擔心地問。?
“嘿嘿。放心,這比判他幾年還管用!一邊是家族內部的武力威懾,一邊是社會輿論的強大壓力,哪個還真的不要臉皮呀?”?
“也是,所有人都站出來指責他,也該接受教訓了。可是他這麼混賬、蠻橫,這些指責的人難道就不怕他以後報復?”?
“這就是社會風氣。人最怕羣起而攻之,對吧?上上下下的社會風氣正了,歪風自然就刮不起來。人人都有了正氣,邪氣還怎麼存在呀?”?
“其它地方都是這樣?”?
“差不多吧。但是這個村子的規矩更多、更嚴。走,我們看看他媽媽去。”?
高良跟着王書記拐了幾個彎,來到他昨晚曾經進過的大門。只見裡面擠了一屋子的中老年婦女,抱着嬰兒的、拎着菜籃子的、手提農具的,都在七嘴八舌地安慰着五友母親。大家見王書記來了,便紛紛讓開一條路,疑惑又不鹹不淡地看着他。五友母親見王書記進來,就又紅着眼哭道:?
“我是哪輩子作了孽呀,養了這麼個蠢子。丟了祖宗的臉,還連累了領導和大家。他也娶不到老婆了,我也沒臉見人、沒臉見他地下的老子了。”?
王書記從牆角邊找了個小凳子,坐到老人面前,先把放在桌上的茶端給她,待她喝了一口後才說:?
“嬸子啊,你也別難過了,這不是你做老人的過錯。財主家裡藏土匪,皇帝不也有造反的兒嘛!。他不學好是他的事,你醜什麼?就是那個不孝順的混賬東西,只要以後改正了,大家都是一家人,誰還能看不起他呢?你還記得前幾年的小順溜吧?那年冬天他家沒有青菜吃,就偷了幾回菜。遊街以後改了,後來不也娶了老婆、生了伢嘛。你看看,現在誰也沒有瞧不起他,還當了副小隊長!”?
“話是這麼說,可總是擔心吶。嗯…嗯…嗯…”說着,五友母親又哭了。?
“別擔心。只要他真心改了,我負責他能娶到老婆。到那時,一家和和睦睦地過日子,嬸子你就抱孫子、享清福了。”?
說到兒子改了,她就可以抱孫子、享清福,五友母親禁不住就破涕爲笑了。再說了幾句閒話,王書記就拉着高良回工地。路上高良問他,遊街會有多長時間,遊過以後又如何收場。?
王書記叫他別操心,說他們有一套程序的。等遊夠一個來回以後,就會由族中幾個長輩過去,厲聲責問、告誡。待遊街的人表示誠心悔過以後,長輩們再爲他取帽、摘牌、接鑼,然後再好言撫慰、誠意勉勵,並由一至幾人送他回家。一路上,送他回家的長輩還要遇人就說,某某人現在已經知錯改正了,大家以後要多幫忙、不歧視,等等消除不良影響的話。?
當天晚上,再由遊街的人做東請幾個長輩,幾個長輩去時也要帶點酒或菜。酒席上無非還是一方悔過,一方安撫、鼓勵。第二天早上,遊街的人再到老虎背去向祖宗燒紙、叩頭。高良一聽說老虎背,就馬上來了精神,忙不迭地問:?
“悔過嘛,爲什麼要到老虎背去祭拜呢?”?
“那裡葬着他們的祖婆婆。無論是好事壞事,都要去拜的喲。”?
“聽說還是用鐵鏈子懸棺葬的,是真的嗎?”?
“傳說下來的,誰知道真假呀。”?
“爲什麼要懸棺葬啊?”?
“問我嗎?我和你一樣!”王書記棉襖袖子一甩說。?
“可燒紙是迷信呀,你們幹部都不管?”?
“這種事只能是明說暗不管,不然的話,幹部就沒有威信了。再說,又不是敬鬼神,誰沒有祖宗啊!”?
“祖婆婆葬在老虎背,祖公公在哪兒呢?”高良審犯人似地緊盯着問道。?
“你怎麼問起我來了?哈哈哈。我又不是這個村裡的。你晚上回去問那個‘跩三江’明欣老人,他知道得多。要是有本事,你把他們的族譜要出來看看,就都曉得了。你呀,真是守着金山餓飯喏!哎——。說起老明欣,他女兒長得還不錯吧?嗬嗬嗬嗬。漂亮、懂事、勤快,還有文化,幾個哥哥都是工作人員,老頭子又很開通。怎麼樣,我給你做個媒好不好?”?
高良聽到這話,一下就被刺中了敏感神經,立刻臉一紅,趕緊說:?
“走吧,走吧。說不定工地上有急事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