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光榮的人民衛士，程都人民的英雄兒子，也是新時期人民警察的先進典型，是熱血忠魂的一代楷模……”
那個說着悼詞的葬禮主持人站在臺上，面對着下面坐着的一羣黑壓壓的人，有條不紊地說着各種準備好的臺詞。
但是——
那個傢伙，說着那種套話，他對陳警官究竟瞭解多少呢？他見過陳警官一直以來的笑容嗎，知道他的願望嗎？
蘇凌茫然無助地坐在後排，面無表情，僅僅是聽着那些有的沒的。任誰也看不出他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那一天，他匆匆地逃走，儘管從事實上來說，他只是出於防衛的過失殺人，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確實犯下了殺人的罪行。只是陳警官的死亡卻被認定爲是失足跌落，因爲並沒有人發現他。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殺人了。
他殺死了那個他最爲敬重的人，一直以來教導他的人，關照他的人，他殺了他，而且逃走了。
不管阿莉婭問他什麼，他都沒有說出來，他不想讓阿莉婭擔心。所有的事情都由他一肩扛下，而這也是他必須要接受的事情。他又請了幾天的假期，現在，他已經想明白了。
“去自首吧。”
他輕聲說道。
幾天以前，他也說過同樣的話，但那一次是對着陳警官，而這一次，他是在自言自語。
已經決定了，今天就去。參加完陳警官的葬禮，他就要去警局，承擔自己所犯下的過錯。
在那之前，要先和父母告別，還有阿莉婭，她照顧了自己這麼長時間，總要和她好好說一聲才行。雖然很對不起她，畢竟她也是……好不容易纔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吧？然而自己，卻辜負了她的期望……
而且，自己也終於弄明白了，原來死神，就是自己！
他這樣想着。
他夢到了阿莉婭，因此阿莉婭險些死掉；然後是那個徐醫生，再後來是白語、祖警官和陳警官……全部都是這樣！
沒錯，不管他夢到誰，誰都會陷入死局當中。他的夢境可能並不是預知夢，而是註定的夢，他用夢境來決定了對方的生死。不管是誰，只要靠近他，就會陷入他的夢中。這就是真相，死神就是他自己！
現在他要把自己隔離開了，不管是監禁還是死刑，只要能讓他離開別人，讓他一個人就好。那樣的話，他就不會再去傷害別人，不會再讓別人死去了。
蘇凌隨着人們走上前去，和陳警官的遺體做最後的告別。他的屍體經過屍體化妝師的處理，那從樓頂摔下來的慘狀已經完全看不出來了。現在，他的面容安詳，好似睡着了一般。
蘇凌走到他身邊，用誰也聽不到的聲音輕聲道：
“……願你來世能夠得償所願。”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繞了過去，離開了那裡。
門口那邊有些人在談話，蘇凌小心地從他們身邊穿過去，他不打算再待下去了。
“哦，你……是他的部下嗎？”
突然，身旁有一個男人向他搭話了，儘管不太願意，出於禮貌，蘇凌還是停下了腳步。
“是，您是……哦！”
那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看上去就有一副上層成功人士的派頭。蘇凌一下子就想起來了，這個人就是之前和陳警官在警局門口說話的那個——雨哲公司的現任董事長，著名企業家蘭雨哲的兒子。
十分突然地，那種熟悉的感覺再一次涌上了蘇凌的心頭。
“老陳的事情，我很遺憾。你們這些晚輩應該也都很敬重他的吧？他是個好警察，就我所知是這樣的。”那人看了陳警官遺體的方向一眼，應該是發自內心地感嘆了一句。
“是的。”因爲是談及自己的上司，蘇凌連忙低頭答道。
“我是他一個老朋友。”那人這麼說道，“你好，我是蘭平生。”
“我叫蘇凌。”
那人並沒有對自己的身份多說什麼，而且蘇凌已經瞭解了，也沒有打聽的意思。不過他總有種感覺：這個人找自己，似乎是有什麼話要說。
果然，蘭平生似乎是想了一下，然後，略有些尷尬地開口了：
“嗯……其實，我想知道，您知道我父親嗎，我父親是——”
“著名企業家蘭雨哲先生。”蘇凌先他一步答了出來。不過他有些疑惑，不知道蘭平生現在提到他父親是想說什麼。
“哦，那個……你認識他嗎？”
蘭平生的問題非常奇怪，蘇凌歪着頭看他，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表達什麼。如果說認識的話……程都人有幾個不認識蘭雨哲先生呢？雖然二十五年前就已經死了，但是他的功績什麼的都被寫進市史裡面了，要說不知道根本就不可能吧。
那麼……他的意思難道是，自己和蘭雨哲先生是否相熟？
“不，那個……我出生的時候他應該已經去世了吧。”蘇凌小心地說道。
“啊，確實是這樣。”蘭平生先生撓了撓耳側的頭髮，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說似的，最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懷錶一樣的東西，打開來，裡面卻是一張照片。
現在還有人會帶這玩意嗎？蘇凌正感覺到奇怪，蘭平生先生示意他看一下那張照片，他接過來，僅僅瞄了一下，卻是一下子愣住了！
因爲……那照片裡面不是別人，恰恰就是他自己！
那張黑白照片看上去已經很老了，但是裡面那張年輕的臉卻是清清楚楚，那分明就是蘇凌的臉龐啊！
他擡起頭來，驚訝地看着蘭平生，他不知道蘭平生怎麼會有自己的照片……不，說到底，自己也沒有拍過這種照片的記憶啊！
“啊，抱歉，其實……這是我父親年輕的時候，已經幾十年了。”他這樣解釋道，“因爲我父親他年輕的時候確實很有能力，所以我也一直收藏着這張照片來激勵自己……不過，前些天我看到你的時候，確實驚訝了一番，只是那時候我有事在身，不能跟你多說話。不過今天趁着我還有空，想問問你……嗯，是不是我們家的親戚什麼的，因爲你看嘛，呃……”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出來，但是蘇凌已經明白了。這照片不僅僅是“像”蘇凌，而是完全一樣！如果照片裡面的人和蘇凌站在一起，沒有人會認爲他們不是孿生兄弟，但問題是——這張照片是幾十年前拍的啊，而且蘭雨哲先生，他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經死了啊！
等等……二十五年前？
一種恐懼的感覺突然襲上了他的心頭！
“……抱歉，我想我和你父親應該沒有什麼親緣關係，應該只是湊巧罷了。”蘇凌這樣回答道。
“哦……”蘭平生看起來有一點兒失望，但也並沒有多說什麼，畢竟這本來就不是什麼很值得追究的事情。
“那麼，我告辭了。”蘇凌淺鞠一躬，正打算退出去，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他再度轉過身來：
“抱歉，蘭先生，有個比較失禮的事情想要問您。”蘇凌這樣說道，“請問，您的父親，蘭雨哲先生是怎麼過世的呢？”
“呃，這個……”蘭平生的表情一下子顯得有些慌亂，他皺了皺眉頭，不悅地說道，“是……一些事故，對，是事故，很意外的事故。”
他說出這麼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就閉了嘴，看樣子是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多討論什麼。蘇凌自己也知道這個問題很令人難堪，他只是有些在意而已，既然對方不打算說，他也不會追問。他點了點頭，離開了那裡。
蘇凌的心裡，其實是有些慌亂的。
他對蘭平生說“和你的父親應該沒有什麼親緣關係”，但是，說不定，是有“關係”呢？
現在回想起來，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對於蘭平生就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很久以前就認識他似的。而現在，蘭雨哲年輕時候的照片展現在他的面前，那和他完全一樣的面容，讓他心裡有什麼東西突然醒悟過來了！
而且……蘭雨哲的死亡時間是二十五年前……
沒錯。蘇凌心裡開始焦躁起來了，現在回想的話……
“……今天是陰曆的，陽曆的生日要在三個多星期之前……”
過生日的那天，他出門買東西之前看了一眼日曆，三個星期之前的陽曆生日，那不正是他和阿莉婭相遇的日子嗎？
而那一天……他和阿莉婭在雨哲公司的門口相遇，那天的雨哲公司，正在舉辦的是……
“著名企業家蘭雨哲先生逝世二十五週年紀念”！
那一天，是蘇凌滿二十五週歲的日子，同時也是，蘭雨哲逝世二十五週年！
這種巧合之間，究竟隱藏了什麼？！
蘇凌用鑰匙打開自家的門，阿莉婭似乎不在家裡，可能是去買菜了吧。蘇凌走向自己的房間，打開了電腦。
這件事情，他一定要查清楚！
蘇凌端坐在電腦前，緊張地等待着。
如果……如果自己真的是死神的話，那麼，爲什麼自己會成爲死神？那個蘭雨哲二十五年前是怎麼死的？如果在他死去的時候發生了什麼的話……
蘇凌並不是隨隨便便就向蘭平生問出了那種失禮的問題，而且從他的反應來看，恐怕蘭雨哲的死亡中真的隱藏了什麼！不過沒關係，只要在網絡上搜索一下就清楚了吧！
他快速地輸入“蘭雨哲”這三個字，打開了網絡百科。
百科中的蘭雨哲照片大多是他中年以後的，並沒有像蘭平生手中那張那麼年輕的，這也情有可原，畢竟那個時候照片還沒有普及開來，更沒有網絡。從這些中老年的照片中，還能依稀看到他年輕時的一些影子。蘇凌只是稍微停頓了一下，就控制着鼠標滾輪向下翻去……
他要看的是——
找到了！
那裡寫着的是，二十五年前死去的，著名企業家蘭雨哲的死因。
蘇凌仔細地查看着，然後眯起了眼睛。
原來如此，難怪蘭平生會用那種說法，這確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據網絡上的資料看來，蘭雨哲與妻子感情非常好，雖然偶有爭吵，但也沒有什麼大問題，本來可以白頭偕老，只是……在晚年的時候，蘭雨哲先生在生活作風方面出了一些小問題，被發現後，夫妻二人的爭吵十分激烈，最終沒有控制住，演變爲暴力，甚至動起了刀子！最後，兩人都深受重傷，在醫院不治身亡。
但是……僅憑這個，也不能判斷什麼。
蘇凌失望地搖了搖頭。他本打算，如果自己註定要承擔這份罪孽的話，那麼至少在離開之前，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只是……看樣子並沒有那麼順利。
這樣……也沒辦法。
蘇凌把鼠標滾輪繼續向下，然後，他看到了……
那是一張照片。
蘭雨哲夫妻二人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看上去都已經有五十多歲了，夫妻二人幸福地依偎在一起，他們知道嗎，不久以後他們就會自相殘殺而死呢。
蘇凌的目光從蘭雨哲的臉上挪開，看着他身旁的妻子，然後——
他愣住了。
照片裡的人已經有五十多歲了，看臉當然看不出來什麼，但是……
蘇凌的動作停止了。
在他的房間裡面，電腦發出嗡鳴之聲，但坐在電腦前的人卻一動不動。蘇凌的目光已然凝滯，他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只有氣流還會從他的鼻孔中流過。
這樣的姿勢，他保持了許久，然後——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癲狂了一般，小聲笑了起來。
是嗎，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雖然沒有證據，但是要證明也很簡單呢。
他掏出手機，給一個同事打了電話過去。
“喂……是的，我是蘇凌。麻煩你一下，幫我查一點事情好嗎？嗯，幫我發過來，謝謝了。”
僅僅片刻工夫，他就在電腦上收到了一份文件，他迅速打開它，然後從頭到尾瀏覽起來。
果然……
看完之後，他又輕聲笑了起來。
就是這樣，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真相，一直都近在眼前啊！
“咔噠”一聲門響，那是阿莉婭回來的聲音。
“蘇凌！”她注意到蘇凌坐在屋裡面，微笑着向他打了招呼，“你剛回來嗎，餓不餓，我去做些吃的哦！”
“等一下好嗎？”蘇凌緩緩回過頭去，注視着阿莉婭。
“阿莉婭，你陪我過來一下，我有事情，很重要的事情想要說。”
他那副不正常的笑容還掛在臉上，阿莉婭被嚇了一跳，有點兒驚慌地後退一步。
“怎麼了，蘇凌？你的臉色……好可怕。”她瑟縮着說道。
好可怕？自己的臉嗎？蘇凌又笑了一聲，從電腦桌前站起身來。“走吧，阿莉婭，跟我來一下。放心，我確實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說。”
他說着，離開了自己的房間，一直走出了家門，順着樓梯爬了上去。阿莉婭猶豫了一下，也跟在他後面，慢慢地爬着樓梯。
兩人一路無話，來到頂層的天台。
這裡的天台和陳警官的小區並不一樣，護欄很高，就連蘇凌這種高大的身材趴在上面也毫不吃力。他一直走到天台邊緣，轉過身來，靠在護欄上面，看着身後的阿莉婭。
天色不知什麼時候黑下來了。
阿莉婭站在蘇凌面前，她瘦小的身體有些顫抖，看着這樣的蘇凌，她似乎想開口問他，但還是忍住了。她在等他說話。
蘇凌看着面前的女孩子。
這個可愛的女孩兒，她一直在照顧他，溫暖着他，鼓勵着他，她是他疲憊心靈的唯一依靠。
沒錯。
蘇凌再次笑出了聲。
然後，她還是——
在夜幕逐漸降臨的天空之下，蘇凌開口，問出了那個屬於此時此刻的兩人的問題：
“阿莉婭，你就是死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