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侃的《註疏》裡有一段話講得好,說,“視,直視也。觀,廣瞻也。察,沉吟用心忖度之也。即日所用易見,故云視。而從來經歷處,此即爲難,故言觀。情性所安,最爲深隱,故云察也”。這是把視、觀、察三個層次更細緻地說明。視是直視,直接來看,就近來看,這比較容易;觀,廣瞻也,廣泛一些,看他現在,也看他過去,看他的所作所爲,還要看他的存心,他的出發點是什麼,廣泛地考察他的爲人;察,就更深入了,“沉吟用心忖度之也”,細細地揣摩,用心地思維這個人的存心是什麼,是一個真善人,還是個僞君子?
“即日所用易見”,當天所爲、所做的事情容易見,叫視;“從來經歷處”,出發點在哪裡,他過去做過什麼事,我們要調查、研究,這比較難一些,叫觀,觀比視的難度大;查他的情性所安,就是他真正的存心,他的本性是什麼樣的?這是很深隱的,內心深處的種種念頭,至隱至微,要細細地去察看。這是把視、觀、察做一個對比說明。
自省內察念念改過
我們用視、觀、察去看人能知人,看自己就能自知,所謂“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們自己首先得明,纔有知人之智。明是明白了、開悟了,瞭解自己才能瞭解別人。所以視、觀、察,最重要的是觀察自己爲先,反求諸己。從自己日常的行爲、造作去反省,看自己的念頭是自私還是爲大衆,是圖名聞利養,還是真誠地爲善?這是要去觀,觀心。察,察自己隱微深處有沒有絲毫名利心?有沒有絲毫虛僞心?如果有,要細細地去洗滌乾淨,讓自己的心地純淨純善,然後就能觀人了,觀人也能觀得很準確,爲什麼?這是自性中本有的智慧,知人之智,本來具足。我們的心地純淨純善,就清淨了,就好像湖水平靜下來,無風無浪,外面的山河大地,自然照得清清楚楚。爲什麼?沒有障礙了,什麼是障礙?自私自利是障礙,名聞利養是障礙,五欲六塵的享受是障礙,貪瞋癡慢的煩惱是障礙。把這些障礙都去除了,外面的境界清清楚楚、明明瞭了。
下面孔子連講兩句,“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朱子解釋說,焉當何字講,廋當匿字講,藏匿。“重言以深明之”,重複地講,就是強調,着重語氣,爲了讓我們深刻地明瞭,明瞭什麼?“人焉廋哉”,人何能隱藏?知人是一件難事,但是孔子教我們用這三個方法,視、觀、察,從???個人的種種事蹟、表相、存心去觀察他是什麼樣的人,是君子還是小人,自然就顯而易見了,所以他怎麼能藏匿?
我們瞭解這個情形,反觀自己、反省自己,也會出一身冷汗,爲什麼?自己肯定過去也做過不少的惡事,以爲能欺騙別人,別人不知道,那是自欺欺人,能欺騙的都是愚人。境界比我們低的人,可以欺騙他,境界比我們高的,真正有德行、有學問的人,我們怎麼能欺騙他?他會用這個方法來觀察我們,“人焉廋哉”,我們怎麼能藏匿?孔子連講兩句,提醒我們,深刻地去省悟,不能自欺欺人。《中庸》教我們要誠,《大學》也教我們誠意。誠意是什麼?慎獨。在幽居獨處的時候,都好像十目所視、十手所指,有十隻眼睛盯着我們,十個手指指着我們,我們哪有藏匿的地方?這是提醒我們要自省內察、慎獨誠意,不能自欺欺人。
程子引《朱子集註》說,“在己者能知言窮理,則能以此察人如聖人也”,對自己而言,我們運用這個知人的方法,“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就能知言窮理。知言是聽到他人講話,就知道什麼意思。孔子講不知言,無以知人。言是每個人心裡的表達,通過知言來知人。窮理,是對於宇宙人生的道理都通達了。如果自己真能做到知言窮理,再用理、言來衡量別人,觀察對方是什麼樣的人,那我們的觀察準確性跟聖人沒兩樣。所以,要知人,首先得自知,真正有知人之智,自己首先要窮理盡性。身修了,心正了,才能真正知人。程子並沒有把意思說得非常透徹,蕅益大師把程子的意思發揮得淋漓盡致。
蕅益大師講,“己之所以所由所安,千停百當,則人之所以所由所安,不難視觀察矣。故君子但求諸己,如磨鏡然”。大師講知人先從自己下手,自己之所以所由所安。所以是所爲,自己所爲、所做的事情;所由是由來,由自己的意念來,自己的意念是爲人還是爲己,是公還是私?所安是自己所樂的事情,是樂於爲善,還是安於自己的過惡?要從自己的心性上省察。自己的所爲、所念、所樂“千停百當”,千停百當是都辦妥了,沒有過失了。
千停百當這個成語,來自於朱子。蕅益大師年輕的時候,專攻儒家,大師十二歲就開始習儒,專讀程朱理學,也受了程朱思想的影響,所以對佛法有偏見,寫了好多篇闢佛論,攻擊佛法的論述。後來到了十七歲,他醒悟了,知道自己錯了,然後把這些文章都燒掉,一心學佛。因爲他儒家的功底很好,學佛成就很快速,二十四歲就大徹大悟,後來成爲佛家淨土宗的祖師,蓮宗第九祖,蓮宗就是淨土宗。大師的儒家功底深厚,他著的《四書解》把知見都圓融了,沒有了年輕時候的偏激。千停百當出自於《朱子語類》,“聖人發憤便忘食,樂便忘憂,直是一刀兩段,千了百當”。
朱子講的聖人專指孔子,也泛指一切聖人。孔子說自己“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發憤做什麼?學習聖道,廢寢忘食,把吃飯都忘了,他真正是專注,一心學道,發憤忘食,而且樂於道、樂於善,忘了一切的憂惱,樂就忘憂。說明只要一心向道,憂惱、雜念就會一刀兩斷,統統都斬除掉,心只向着道。真有這個境界,千了百當,什麼事都辦妥了,這個人不會有過惡了。他已經沒有了作惡的妄念,更沒有自私自利的考慮,所以聖人是一心爲善,惡無從起,沒有了落腳的地方。
修德有功性德方顯
蕅益大師講,自己所爲、所念、所樂都是樂於道、樂於善,一切的惡都改了,也就是自己分上的事情辦妥了,自己已經成就了。
我們自己成就了,就懂得觀人了,別人的所爲、所念、所樂,不難觀察出來,自然就有“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的能力。所以這個能力不用去求,不用刻意去學,只需要把自己的毛病、習氣、煩惱全部斷除,一心向道,這個能力我們自然就有了,爲什麼?這是自性中本有的能力,不是外面學來的。所以君子但求諸己,只從自己分上下功夫,他沒有一個心去觀察別人。有心觀察別人,這個心是妄念,是向外攀緣的心,就沒有千停百當。停是什麼?停止了,我們的心不再向外攀緣,止於至善。當是什麼?完畢,我們的大學之道圓滿了,何須再去別求什麼事,別學什麼能力?所以君子真的都是反求諸己,一味地學道,自然所有的能力具足,就是神通具足。神,在古時候跟聖的意思相通,神通就是聖人具備的能力,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能知人的智慧,當然也具足。這種具足,完全是自性性德顯發出來的。自性好比一面鏡子,鏡子上現在有很多灰塵,照不到外面的景象,全部被灰塵矇蔽住了。我們要把它擦乾淨,擦得很亮,鏡子就能照了,照得清清楚楚。自己清淨了,纔有照見外面境界的能力。所以知人,哪裡用學?自己的事情辦妥了,自然知人。
蕅益大師用磨鏡做比喻,過去是以銅爲鏡,表面要磨得很光滑,才能夠照見。這個能照的功能本來就有,只是現在表面不光滑,所以能照的功能顯不出來。現在我們去磨它,磨就是修,修它,修誰?修自己,修身,所謂修德有功,性德方顯。我們真正磨到有一天,把它全都磨平了,磨得很光滑、很明亮了,性德就顯露出來了,它就能照了。用磨鏡子來比喻君子只求自己修身,心絕不會往外去求人。所以知人的能力,我們不能有心求,只求自己修身,這就對了。自己身修好了,自然就有了知人的能力。
蕅益點睛開顯聖意
蕅益大師處處給《論語》點睛,像畫龍,最後點眼睛,把眼睛一點,龍就有神了,這部《論語點睛》就是如此。
孔子講的這些大道理,我們參看古注,能明白它的意思,對於這些名詞術語,我們至少也能瞭解,意思能串起來,可是解得淺。譬如這一句講知人的道理、知人的方法是什麼?看他的所爲,觀他的所念,察他的所樂,安於、樂於做什麼事,這是知人的方法。如果沒有蕅益大師給我們點出來,我們的心很容易就往外去攀緣,用這個方法去觀察別人,沒想到其實孔子的本意是讓我們觀察自己,反求諸己,不是讓我們向外,是讓我們向內,這就是內聖,聖道往內去求。
所以寫批註的人,他自己的境界非常重要。如果我們的境界不夠,用自己的意思去解聖人的意思,全解錯了,都解成了自己的意思,就容易誤導大衆。蕅益大師給我們留下這部《四書解》,我們真的是非常歡喜、慶幸、感恩。蕅益大師在佛門也留下了《阿彌陀經要解》,被淨土宗十三祖印光大師喻爲“古佛再來爲《彌陀經》批註,也不能超過其上”。換句話說,蕅益大師對《彌陀經》的批註,等於是古佛的批註了,蕅益大師的境界,就是古佛的境界。蕅益大師把《阿彌陀經》批註完後,再來批註《四書》,以古佛的境界來批註《四書》,所以若說孔子再來爲《論語》做一個批註,也超過不了蕅益大師其上,這個說法也不爲過,大師真正是把聖人的意思爲我們開顯出來。我們非常慶幸,能讀到這麼好的批註,千古的燈重新亮起來了,照耀了聖賢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