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璽九年。
洛城,地牢。
這幾日天氣很好,陽光透過狹窄的窗戶投射到地面上,襄林閉着眼,很是犯困,就算是背後倚着的陰涼牆壁,也止不住身子的倦意。
她同牢中所有的犯人一樣,穿着已經分辨不出顏色的破爛囚衣,蜷縮在泥地上,如此虛度着光陰,靜待着窒息的死亡。
身上大大小小的傷,有些已凝固成血痂,有些仍隱約泛着血腥的紅光,她卻全然不在意,反正過不了多久,它們又會因爲受到新的刑罰而破裂。
風從不知名的方向吹來,到處都瀰漫着一股腐臭潮溼的味道。
囚牢中,一片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襄林幾乎睡過去,窗外的陽光逝去已然暮色,她聽到了隱約的聲響。
“哼,這幫雜碎可真是走了大運。”伴隨着說話聲,地牢的門被人由外自內推開,一個臃腫的身材的人踏着官步而來。
襄林昏昏沉沉睜開眼睛,她擡眸,看見了甬道臺階處的那人,是一個穿着華服的太監,此刻他正眉頭微蹙,居高臨下的蔑視着眼下的衆囚犯。
冷冷一笑,他揚着尖細的嗓音,道:“今日景安侯與長公主大婚,聖上慈悲,特賜旨意,大赦天下,以示龍恩。”
牢中先是一陣熟悉的死寂,然後響起震耳的歡呼聲。
景安侯與長公主大婚……
襄林睫毛微顫,隨後垂首斂眸,幾不可聞的嗤笑了一聲。
她不會忘記的。
景安侯——謝世容,是他,那個說要與她長相廝守,卻又在一年前陷害她偷兵符的罪魁禍首。
他利用算計自己,步步爲營,得到了手中的實權,而到頭來,她卻淪爲骯髒的囚犯,日日夜夜嚐盡被騙的痛楚和折磨。
她漸漸收了笑容,忽然將手指捏緊成拳頭,直到指尖泛白。
她,不甘心。
牢獄這個地方,光陰那般漫長難度。最初的那一個月,一輪輪的刑責,花式各異的折磨,令她不堪忍受,生不如死。她也曾半夜縮在牆角,一邊哭一邊想着有朝一日可以逃脫這個地牢。
她孤獨,害怕,也過夠了這陰暗腐朽的日子。
支撐着她繼續苟且活下去的動力,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報仇。
如今看來,老天垂憐,她終於等來了機會。
太監傳達完旨意,便伸手撣撣衣襬處的塵土,而後是毫不猶豫的轉身,漸漸遠去。
地牢的門鎖被打開,手腳上的鐐銬也全被卸下,囚犯們歡呼着,爭先恐後的奔逃向出口的甬道,彷彿晚了一步,就會失去釋放出獄的機會,永遠留在這暗無天日的鬼地方。
眼見有人已經離開,襄林也擡起腳,默默的跟在其他囚犯的身後,隨同他們一起前往地牢的出口。
黃昏,暮色橘紅,暈染了天邊的雲彩。
夕陽的光一點一點跳躍到她眼睛裡,十分久違。
她不免有些晃神,忽然記起一年前最後一次看見夕陽,是和謝世容一起在茶樓飲酒搖骰子。
那時候謝世容淺笑着,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眯成了新月:“林兒,你賭技這般超羣,以後嫁給我做了侯爺夫人,就要金盆洗手,豈不可惜?”
那時候,窗外盛開着潔白的木荷,一片沉香,映着橘黃的暮色,顯得柔和萬分。
後來呢?
她嘴角不禁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後來,她鋃鐺入獄,而陷害她的人,正是……謝世容。
往事如潮水般涌來,彼時那溫情款款的人,情意綿綿的話,現今想來,是多麼荒唐可笑。
牢獄前方的酒樓雅座,一個清貴公子百無聊賴的瞥向窗外,眼睛逡巡了一圈,目光落在了襄林身上。
她渾身髒破,與其他被釋放的流匪莽漢並無兩樣,只是她身形纖細,顯而易見,是一個姑娘。
暮光之下,她的臉雖沾染着塵污,也遮掩不住原本清麗純真的模樣,帶着十足的少女氣息。可她的眼睛,卻像一條蛇,冰冰涼涼。
清貴公子看到她眼中隱約的薄涼,卻是勾脣笑了。
看來,年紀不大,卻似乎是個經歷過世俗冷暖的人呢。
公子的眉梢微微挑起,然後轉頭收回目光,只當瞧見了趣事,並不甚在意。
“鹿少,人已經抓到了。”一個灰衣侍衛上前稟告。
清貴公子嗯了一聲,吩咐道:“將他的皮剝了。”
旁邊一位身着華服的中年男子心裡忽然有些惴惴不安,冷汗涔涔道:“鹿少,今兒個是長公主與景安侯大喜之日,皇上都大赦天下了,確實不宜殺生……”
“放心,只是剝一層皮,不會死人的。再說了,他和有的人越來越膽大包天,我不懲治一下,着實難解心頭之恨。”
華服男子乍聽得此話,只覺得心臟一顫,雙腿一軟,瑟瑟發抖的跪在地上,求饒道:“鹿少誤會了,誤會了,下官……下官沒有……”
清貴公子冷冷的斜睨着他,反問道:“沒有什麼?是沒有買通碼頭的看守?還是沒有做戲騙我?”
“這些年,你們二人裡面勾結,私吞了我不少貨。”清貴公子略微停頓一下後,拍拍手,勾脣一笑,又開口道:“我念在你效力不少,勞苦功高,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卻越發放肆,真當我是吃素的?”
賀侍郎早已嚇出了一身冷汗,忙斷斷續續、言不達意的求饒道:“鹿少,饒……饒命……下……下官……”
清貴公子見他一副膽小怕死的模樣,竟忽然發出一聲輕笑。那笑聲裡有着少年的頑皮,還有一抹極深的嘲弄之意。
他輕挑眉峰,似笑非笑道:“這麼怕死,還不如真死了算了。試想一下,將你剝了皮扔到城郊的亂葬崗,身體被虎狼啃得支離破碎,那是多麼有意思。”
“鹿少!饒命……再再再給下官一次機會,下官……下官必然洗心革面,爲鹿少赴湯蹈火……”賀侍郎整個人軟下來,他顫顫巍巍爬過去,抱着鹿少的腿請他饒命。
若是稍有仁慈之心的人面對此情此景,也許會給賀侍郎一次機會。
只可惜,鹿少根本就沒有一丁點兒的所謂仁慈之心。
他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性中的貪婪是最難戒除的慾念,他不介意殺一儆百。
轉瞬間,他臉色一沉,冷聲道:“殺。”
於是灰衣侍衛抽出腰間寒劍,一招直取華服男子要害之處。
鮮血四濺,賀侍郎來不及呼救出來,便喪命當場。
“收拾乾淨。”吩咐一聲,清貴公子略有嫌惡的瞥了眼地上的鮮血,以一種極其優雅的姿勢,彈了彈自己被弄皺的衣袂,起身揚長而去。
洛城之中,有着源遠流長的文化底蘊,文人墨客甚是超羣絕倫。然而,最令人津津樂道、又敬又畏的人物,卻是鹿氏一族的少爺——鹿洵。
盛傳鹿洵出身名門,俊美無雙,卻性情清冷,陰狠暴戾。他手底下幾乎囊括了洛城的主要商鋪,無論是碼頭水運,還是酒樓鹽池。
基於他殺人手段殘忍,且武功卓越,不少江湖幫派也依附於鹿少以策安全。
勢力之大,就連朝廷的各部尚書見到他,也要恭恭敬敬的稱呼一聲“鹿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