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如何用催眠術謀殺一千萬人

兩週之後。

西餐廳內,氣氛雅緻。羅飛、小劉、陳嘉鑫、凌明鼎、夏夢瑤圍坐一桌,共同慶賀欣欣向榮的新局面。

白亞星死後,羣龍無首的“中國催眠師行業聯合會”很快土崩瓦解。凌明鼎重新召開催眠師大會,一舉奠定了他在行業內的領袖地位。

夏夢瑤登上《神州達人秀》的舞臺,在全國電視觀衆面前展示了她的催眠表演。節目大獲成功,現在省衛視又邀請夏夢瑤參加另一場重要的晚會。這場晚會的主角是位世界級的魔術大師——來自澳大利亞的凱威爾。凱威爾首次造訪中國,將給中國觀衆帶來一場盛大的電視魔術表演秀。而夏夢瑤則作爲特邀嘉賓中的一員,將在晚會上進行二十分鐘的催眠表演。除了夏夢瑤之外,另外幾名嘉賓都是聲名赫赫的歌手或影星。夏夢瑤能得到這樣的邀請,說明她的影響力已足以和那些一線的演藝明星相媲美。

凌明鼎破解了陳嘉鑫的心錨,後者重歸羅飛陣營。陳嘉鑫對陷害羅飛一事極感愧疚,多次提出要向魯局長說明真相。但羅飛覺得時機尚不成熟。

“憑你一個人的說法想要翻案太難了。還是先找到那份錄音再說吧。”

所謂“錄音”就是白亞星臨死前提到的那段自白,據說這段錄音可以解釋審訊時的真相,但白亞星強調說,錄音只有在羅飛“覺醒”後纔會出現。

羅飛不可能“覺醒”,他只能主動去尋找那份錄音。可惜到目前爲止,此事尚無實質性的進展。

杜娜和楚維是白亞星生前最親近的心腹,羅飛把這二人當作重點調查的目標。杜娜自白亞星死後便心灰意冷,獨自一人回到了西南。羅飛跟了她幾天,一無所獲。楚維更絕,乾脆徹底沒了蹤跡。此人本是刑警出身,反偵查能力極強,他要是刻意隱藏自己,再想找他絕非易事。

雖有這般不順,但白亞星已死,其苦心經營的“淨化工程”也遭遇重挫。這對羅飛等人來說無疑是一場勝利。若要論功行賞,夏夢瑤似乎是最大的功臣,所以她也成了本次聚餐時的話題核心。尤其是凌明鼎,更是頻頻向她舉杯,夏夢瑤則以茶相應,兩人歡言款款,一唱一和地頗爲默契。看來經歷這一場絕境逢生的變故之後,他們的關係又愈發親近了。

餐後的甜點是店家特色的乾酪。羅飛對這種甜食不太感興趣,略略嚐了點味道就棄在一旁。陳嘉鑫胃口倒好,三兩口就將一塊乾酪吞進肚裡。旁邊的夏夢瑤則是一副淑女風範,她用叉子將乾酪挑起,送到脣邊後用左手遮擋着輕輕咬下一塊。正待細品時,她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夏夢瑤將沒吃完的乾酪放回餐碟,又取紙巾擦擦嘴,隨後離座接聽電話。片刻她回到桌邊,帶着歉意說道:“是樂飛,他剛剛想到一個好的舞臺創意,急着要和我討論呢。”

“哦。那你快去吧。”凌明鼎立刻揮手錶示支持。

陳嘉鑫主動請纓:“我開車送你。”

夏夢瑤微笑答謝。這時羅飛又對身旁的小劉說道:“你也一塊兒送送小夏吧。”

小劉一愣。有必要去兩個人送嗎?他納悶地看了羅飛一眼,而羅飛則端着杯茶水不動聲色。小劉也跟對方好多年了,一轉念便明白了對方的用意。於是他站起身笑道:“好啊,吃得太飽,正好去活動活動。”

夏夢瑤三人結伴而出,桌邊只留下羅飛和凌明鼎二人。凌明鼎知道羅飛是故意把小劉支走的,這會兒便主動問道:“你有話對我說?”

羅飛把一件物品遞給對方:“你看看這個。”

那是一個琥珀掛墜。凌明鼎接在手裡看了一會兒,問道:“怎麼了?”

羅飛反問:“你怎麼不打開?”

“打開?”凌明鼎將那掛墜來回翻轉了幾圈,“這東西能打開嗎?”

羅飛只是看着凌明鼎,並不作聲。後者研究一番後終於找到了背座和琥珀之間的縫隙,他把指甲插進去一扳,那塊琥珀被卸了下來。凌明鼎注意到琥珀背面的小字,輕聲念道:“我嫁的人是個gay,我的身體永遠屬於你。——嗯?什麼意思?”

“白亞星在墜樓那天始終把這個掛墜捏在手裡。”羅飛凝目對凌明鼎說道,“我想你應該明白這意味着什麼。”

“哦?”凌明鼎看起來有些驚訝,他重新審視着那塊琥珀,猜測道,“難道……難道這是高梅寫給白亞星的?”

羅飛沒有正面回答,只問:“現在你知道白亞星爲什麼要跳樓了?”

“高梅要嫁的人是個同性戀?那就是說白亞星誤殺了高梅?”凌明鼎認真地分析道,“高梅在用一種形式上的婚姻給白亞星施加壓力,她並不會捨棄自己的清白之軀。”

羅飛點點頭,用眼神勾着對方說道:“繼續說,把你的猜測全都說出來。”

“這墜子應該是高梅臨別前送給白亞星的,她希望對方能發現琥珀背後的秘密,從而得知自己的苦心。可惜白亞星完全沒領會高梅的用意,他將對方殺害之後,只把這個掛墜作爲普通的紀念物帶在身邊。直到若干年後的一天,白亞星終於看到了琥珀背面的留言,他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於是便產生了要自殺贖罪的念頭。”

羅飛又問:“你覺得白亞星是什麼時候發現這個秘密的?”

“肯定是在那本小說完稿之後。因爲在小說裡,主角的未婚妻面臨着被強姦的危險,她以生命爲代價保住了貞操。白亞星既然寫出了這樣的情節,說明他還不知道要和高梅結婚的那個人其實是個同性戀。”

凌明鼎的言辭聽起來頗有道理。但羅飛沉默片刻之後,卻道:“你有沒有覺得這事有點不太對勁?”

“嗯——”凌明鼎皺了皺眉頭,“白亞星自殺的時間確實有些奇怪。那會兒正是他一帆風順的時候啊,他想死也不該選這個時機……”

羅飛提醒對方:“要解釋的話也是有理由的。那天小夏不是答應加入他的事業嗎?白亞星可能覺得一切都安排好了,所以能安心離世。”

“也是啊。”凌明鼎點頭道,“或許就是這個原因吧。小夏欺騙白亞星只是爲了自保,沒想到卻促成了對方自殺。”

羅飛卻又笑了,他反問道:“你覺得白亞星這麼容易被騙?”

凌明鼎眨眨眼睛,他貌似被對方繞暈了。

“小夏能得到白亞星的信任,恐怕是使用了特殊的方法吧?”

凌明鼎沉吟道:“你是說……催眠?”

“本來是白亞星對小夏實施了催眠,但他引導失誤,小夏在中途清醒過來。這時小夏爲了自保,便反過來用催眠術迷惑了白亞星——這樣的推測也很合理啊。”

凌明鼎愣了片刻,喃喃道:“或許……或許真是這樣?白亞星對小夏毫無防備,所以小夏順勢反擊的話很容易得手。不過……她怎麼沒和我說過這事呢?”

“真沒說過?”

“沒有啊。”凌明鼎凝目看着羅飛,他開始感覺到對方話裡有話。

羅飛沉默了一會兒,話鋒一轉:“你那天是幾點到的銀陵飯店?”

“六點多一點吧。你看到我的時候,我剛到了沒多久。”

羅飛笑了笑,說:“可是那會兒你的頭髮已經徹底幹了。”

“你懷疑我很早就到了?”凌明鼎聳聳肩膀,解釋說,“我那天打了個出租車,車裡的暖風開得很足。我坐了有二十分鐘的車吧,那暖風足以把我的頭髮烘乾了。”

羅飛專注地看着對方,似乎在審視些什麼。

凌明鼎把手一攤:“你到底想說什麼?我爲什麼要騙你?”

羅飛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後他慢條斯理地說道:“前些天我去了一趟西南,我找到了和高梅訂婚的那個人。有趣的是,這人並不是同性戀,他後來還娶了另一個女人,兩人生的兒子已經四歲了。”

凌明鼎怔住了,他看看羅飛,再看看手中的掛墜:“那……這墜子是怎麼回事?”

“這墜子上的字並不是高梅的留言,它是一柄鋒利的尖刀,瞄的就是白亞星的心穴!”羅飛凝起臉色說道,“一刀下去,足以致命!”

凌明鼎終於聽懂羅飛的潛臺詞了,他變了臉色:“你懷疑這是我設的局?”

羅飛曖昧地迴應道:“不管是誰吧,總之這人肯定是個催眠高手,而且他非常瞭解白亞星。”

“是的。”凌明鼎無奈地笑了,“我就是最符合條件的那個人。我懂催眠,那天又剛剛讀過白亞星寫的自傳體小說。更重要的是,我和白亞星勢不兩立,有着充分的作案動機。”

羅飛不說話,而此刻不說話就代表了默認。

凌明鼎把身體靠在椅背上,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之後他仰頭一嘆,說道:“別繞圈子了,大家明明白白地攤牌吧——你是怎麼想的?”

對方既然這麼說了,羅飛也就坦然陳述:“那天小夏從催眠狀態中醒來,順勢反擊後將白亞星催眠。隨後她給你打了電話,你很快就到了銀陵飯店。這時你意識到,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出現了!既然白亞星已經被催眠,何不更進一步,徹底扭轉敗局?於是你利用那個掛墜,在琥珀背面刻上了一句話。接着你讓白亞星相信這句話是高梅的留言。這些步驟都是在催眠狀態下完成的,而且效果非常好,因爲你精準地把握了對方的心穴。白亞星願意相信高梅對自己的忠貞,他的精神世界順應着你的引導,完成了一次對自我的欺騙。最終白亞星用自殺的方式實現了殉情和贖罪——這正是你所追求的最理想的結局。”

聽羅飛說完之後,凌明鼎默然愣了半晌,最後他“嘿”地一笑,道:“好吧好吧,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你準備怎麼樣?要逮捕我嗎?”

“你攻陷了他的心穴,他因此而自殺,這事從法律上來說無法定罪。”羅飛搖着頭說道,“更何況我根本沒有證據,我只是推測而已。”

“那不就得了。”凌明鼎像是鬆了一口氣,他反過來開始勸說羅飛,“白亞星死了,他的計劃也破產了,這纔是最關鍵的。至於他到底是怎麼死的,你又何必深究呢?”

“好吧,那這個話題到此爲止。”羅飛頓了頓,又換了嚴肅的口吻說道,“但另有幾個問題,我希望你如實地回答。”

凌明鼎點點頭:“你說吧。”

“白亞星在自殺前指定了兩個人作爲‘淨化工程’的繼承者,一個是小夏,另一個人的信息你知不知道?”

凌明鼎彷彿從未聽說過這事,茫然反問:“還有另外一個繼承者?是不是楚維或者杜娜?”

羅飛也相信凌明鼎確實不知。因爲那人在白亞星心中地位極重,即便他被催眠了,恐怕也不會把相關的信息泄露出去。於是羅飛便轉到了第二個問題:“另外我想問的,是關於那筆鉅款的下落。”

凌明鼎咧咧嘴:“你覺得那些錢被我侵吞了?”

“白亞星既然準備自殺,對這筆錢款肯定有所安排。而你把他催眠之後,或許能誘問出錢款的下落?”羅飛頓了一頓,又道,“白亞星死後,小夏仍然上了《神州達人秀》,現在連凱威爾的表演都邀請她了,我想這背後一定有着資本的力量。”

“這錢確實不在我的手上。”凌明鼎鄭重地迴應羅飛,“小夏的粉絲現在遍佈全國各地,她能有今天的成就,箇中原因未必像你想象的那樣複雜。”

羅飛感覺到對方的牴觸情緒,他攤攤手:“那好吧——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凌明鼎用目光等待着。

“你有沒有對小夏實施催眠?”

“什麼?”凌明鼎似乎沒聽懂羅飛的話語。

“小夏是不是你計劃中的一環?她被白亞星催眠後還能及時醒來,是不是你提前給她種了心錨?”

凌明鼎瞪大眼睛看着羅飛:“你是說我故意讓白亞星把小夏帶走?利用小夏來實施個人的復仇計劃?”

羅飛正色回視着對方:“我覺得這個問題很重要。說實話吧,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理解你,哪怕你謀害了白亞星,哪怕你侵吞了那筆鉅款,但你對小夏的真實態度會關係到我對你人品的評價。”

“好,好!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了。你認爲我催眠了小夏,把她當成了實施個人野心的工具。從最初的催眠表演,到最後針對白亞星的絕地反擊,這一切都是我操縱的。我根本不顧小夏的安危,我只是把她當成一具精神傀儡!”凌明鼎越說越激動,最後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好吧,好吧!你要怎麼想就怎麼想,我才懶得對你解釋!”

說完這話,凌明鼎憤然離席,激動之餘他的動作有些失控,身體撞得餐桌嘩啦啦作響。他完全不管不顧,頭也不回地獨自離去。

羅飛看着凌明鼎的背影,忽覺有些自責。難道自己真的錯怪了對方?若是如此,以後還得好生賠罪。

羅飛一邊這麼想着,一邊騰出手來整理凌亂的餐桌。忽然他的視線定在了某處,竟愣愣地半晌沒回過神來。

那是夏夢瑤的餐位,餐碟中殘留着一塊乾酪,那乾酪僅僅被咬掉了一小口,邊緣處因此留下了夏夢瑤的齒印。

那齒印和羅飛記憶中的某個碎片聯繫起來。當他意識到這種聯繫所暗藏的寓意時,他頓時感覺渾身發冷,如墜冰窟。

省城新建的奧林匹克體育館內,凱威爾的魔術晚會正在進行第一次彩排。

與大牌明星同臺並沒有讓夏夢瑤覺得緊張,她的臺風穩健,氣質優雅,與生俱來的美貌更是令不少女星黯然失色。當然了,這些並不是重點,真正讓導演組刮目相看的,還是夏夢瑤那夢幻般的催眠表演。

爲了驗證表演的效果,導演組特意找來一百多個熱心觀衆在彩排現場進行試聽。夏夢瑤也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領,這次她把衆人帶入了幼年時代,去尋找那些已經被深深埋藏的遙遠記憶。在夏夢瑤的引導下,人們的精神世界一片空靈,紛繁的雜質被摒棄。那是人生一段最溫暖的時光,每個人都是世界的寵兒,他們被滿滿的愛意包圍着,沒有任何憂慮和煩惱。

沒有人會對這樣的表演心存挑剔。人們在清醒之後仍唏噓不已,有人甚至長時間閉着眼睛,不願回到當下真實的世界。

姓樑的總導演一直在現場旁觀,當表演結束之後,他率先鼓掌喝彩。

“太棒了,非常好!”樑導連讚了兩聲,隨後他看了看手中的一塊秒錶,又道,“只是時間上還不夠精準。”

“是超時了嗎?”夏夢瑤感覺今天的節奏是有點慢。

“一共用了二十一分十三秒。”樑導走到夏夢瑤面前,繼續叮囑道,“我們給了你二十分鐘的時間,這已經是所有嘉賓中最長的。這已經是所有演員中最長的。兩分鐘暖場,十八分鐘的正式表演,你一定要控制好,誤差時間不能超過半分鐘,否則後面調節不過來,零點的倒計時就要被打亂了。”

夏夢瑤點頭道:“我明白,我會繼續練習的。”

“嗯。還有三次彩排,我相信你能做好。”導演說完再次豎起拇指,“表演本身沒的說,很棒!”

夏夢瑤甜甜一笑說:“如果設備上能升級的話,效果還會更好的。”

樑導立刻反問:“怎麼個升級法?”

夏夢瑤道:“最好給每個現場觀衆都配上無線耳機,讓催眠語通過耳機傳播而不是通過音響喇叭,這樣產生一種耳語的意境,有助於觀衆進入更深的催眠狀態。”

樑導聽完沉吟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這體育館能坐一萬多人哪,全都配上無線耳機,這可不是筆小數目。”

夏夢瑤微笑道:“我已經聯繫好一個投資人了,他願意負擔這部分的費用。”

“哦?”樑導一聽來了精神,“那他需要什麼回報?”

“不需要回報。他是我的粉絲,只要能提升現場效果就行。”

“那還有什麼說的?”樑導一拍巴掌,“我安排設備組,明天就把這事給辦了!”

這邊商量妥當了,樑導自去關注別的演員。夏夢瑤則撤到後臺。

與其他大牌演員動輒十多人的助理團隊相比,夏夢瑤身邊的人就少多了。事實上只有凌明鼎和羅飛一直在後臺等着她。

凌明鼎是夏夢瑤的老師,這次活動他當然要全程陪同。羅飛則是主動要求來省城對夏夢瑤進行貼身保護。在之前的歷次表演中,羅飛和凌明鼎一直默契搭檔。但前些天兩人間的關係卻出現了一絲裂痕,凌明鼎認爲羅飛在針對自己,所謂“貼身保護”就是把自己當作假想中的敵人。他並不希望羅飛跟來省城,但夏夢瑤很認同羅飛,凌明鼎也沒辦法強行阻攔。

這會兒看到夏夢瑤從臺上下來了,凌明鼎搶先迎過去說道:“不錯啊。導演誇你了吧?”

夏夢瑤自謙道:“時間上沒掌握好,被導演批評了呢。”話音剛落,一個小夥子追過來喊了聲:“夏小姐!”

夏夢瑤轉過身,那小夥子自我介紹說:“我是音響組的小盧,您這會兒有空吧?”

“有空啊,怎麼了?”

“那麻煩您跟我去錄一段備用帶子。”

“備用帶子?”夏夢瑤眨眨眼睛,不太明白似的。

小盧解釋道:“如果演出當天您不太方便,比如說感冒說不出話什麼的,到時候我們就播放備用帶裡的錄音,您只要站在臺上張張嘴就行了。”

夏夢瑤樂了:“那不和假唱一樣?”

“以防萬一嘛。我相信您基本上用不上。”小盧忽然衝着左前方擠擠眼睛,壓低聲音道,“那位就不行,每次上場都得用錄音頂着!”

夏夢瑤順着小盧的目光看去,卻見視線上站着位濃妝豔抹的女人。此人也算是國內歌壇的一線女星,以前就屢有傳聞說其現場唱功差,看來所言不虛。

夏夢瑤對這類八卦興趣不大,她只微微一笑,隨後對小盧道:“去哪兒錄啊?走吧。”

“您跟我來。”小盧前頭領路,夏夢瑤緊隨其後,兩人往專用的錄音棚而去。

羅飛原本坐在一旁的,這會兒也起身跟了上去。凌明鼎伸手攔了一下,帶着不滿的語氣嘀咕道:“有必要跟這麼緊嗎?”

羅飛把對方的手臂推開:“等到正式表演的那天,你就知道有沒有必要了。”他一邊說一邊凝目看着凌明鼎,似乎話裡有話。

凌明鼎哼了一聲,跨步搶在羅飛身前。這兩人一前一後跟着夏夢瑤,也不知道誰纔是真正的護衛。

凱威爾的魔術表演晚會如期舉行。

作爲嘉賓,夏夢瑤的催眠表演安排在九點半的黃金時段,足見導演組對這個節目的重視。

從八點半開始,夏夢瑤便一個人閉目靜坐。她似乎在控制着心中的某種情緒:緊張,或者是莫名的亢奮?

以前的歷次表演,夏夢瑤素來舉重若輕,她帶着種特別的氣質,彷彿註定爲了舞臺而生。但這次是和世界級的魔術大師同臺,萬人現場,全國直播。在這樣的陣仗面前,夏夢瑤彷彿也難以釋然。

九點二十五分,場記走過來對女孩附耳道:“您準備好了嗎?一會兒就該上場了。”

夏夢瑤睜開了眼睛,她的雙眸中閃耀着某種光芒,堅定而神聖。

凌明鼎站在夏夢瑤身邊,他感覺到女孩的狀態與以往有些不同。他不知道這是壞事還是好事,只能在心中暗自捏了把汗。

羅飛也在看着那個女孩,他的目光平淡如水。

水是柔軟的,卻又無孔不入。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終於從舞臺上傳來主持人的聲音:“歡迎美女催眠師——夏夢瑤!”

全場掌聲雷動。夏夢瑤站起身,她整了整別在領口上的無線麥克,然後款步登上了舞臺。

相同的程序已彩排多遍。夏夢瑤首先做了兩分鐘的暖場,然後她提示現場觀衆帶上無線耳機,正式開始十八分鐘的催眠表演。

現場的音響師切換了傳播信號,夏夢瑤的催眠語將通過領口上的麥克直接傳送到現場觀衆的耳機,架設在體育館四周的外設音箱則暫時失去作用。同時另有一路聲音信號將同步傳播給全國的電視用戶。

夏夢瑤開口了。按照她的第一個指令,現場的觀衆紛紛閉上眼睛,準備進入那個純淨空靈的精神世界。

坐鎮現場的樑導也帶上了耳機,不過他的雙眼仍睜得老大。他當然不會去接受夏夢瑤的催眠,他關注的是表演進程,一旦出現意外情況好及時處置。

意外並未發生。夏夢瑤的催眠表演一如既往地完美,而且這次時間也卡得剛剛好,當夏夢瑤引導衆人從催眠狀態醒來的時候,離既定的二十分鐘限定還剩下十來秒鐘。

這十來秒鐘正是留給觀衆們進行回味的。人們摘下耳機之後,現場暫時寂靜無聲,直到數秒鐘之後,有人開始鼓掌,隨即掌聲開始蔓延,最終連綿成一片聲音的風暴。

樑導興奮地振臂低呼:“成了!”

按照流程,夏夢瑤此時該向觀衆席鞠躬謝幕。但女孩今天似乎別出心裁,她雙手合十在身前,微微垂首,閉目沉默了三四秒鐘,似在做着虔誠的祈禱,直到掌聲漸漸停歇,她這才轉身走下了舞臺。

凌明鼎從後臺迎過來,他看着越走越近的夏夢瑤,神色間似有萬千感慨。

夏夢瑤在凌明鼎身前一米處停下,她的嘴脣囁嚅了幾下,最後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對不起?爲什麼要對不起?”凌明鼎詫然反問道,“你的表演太完美了,這纔是真正的催眠!”

夏夢瑤瞪眼看着對方:“真的?你真是這麼想的?”

“當然是真的。”凌明鼎揮動着手裡的無線耳機,“我全程都聽了。我完全沉浸其中,幾乎無法自拔呢。”

夏夢瑤的臉上綻放出笑容:“謝謝你能理解我。”她走上前緊緊地抱住凌明鼎,激動地說道:“你真是我一生的導師。”

凌明鼎展開雙臂將夏夢瑤護在懷中,兩人的身心似乎已融合在一處。

淚水從夏夢瑤的眼角滑落,洇花了她臉上的妝容。女孩輕輕掙脫凌明鼎的懷抱,微笑道:“我該去卸妝了。”

樑導這時也來到了後臺,他興沖沖地向衆人宣佈道:“剛剛得到了收視分析,今天通過各種方式收看我們晚會的觀衆超過了一億人,我們這次必定是全行業的收視冠軍!”

後臺衆人齊聲讚歎。夏夢瑤則喃喃自語:“一億人?”她神色恍然,如墜夢中。

“是的,一億人!”樑導擺出一副誇張的表情,“你可火了。以後你的身價就是一線明星的級別,祝賀你!”說完之後他還在凌明鼎肩頭重重一拍,耐人尋味地笑道,“也要祝賀你,凌先生!你有一副好眼光!”

“一億人!”現場另一人也在嘖嘖讚歎,他的聲音不大,但卻凝聚着一種極爲沉重的力量。

夏夢瑤等人循聲看去,說話的中年男子正是羅飛。

“羅警官,小夏的表演已經結束了。”凌明鼎略帶得意地說道。他似乎在提醒對方,你看看,你已經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羅飛並未理會凌明鼎的嘲諷,他只是鄭重地看着夏夢瑤。他的手裡握着一個電子器件,像是副耳機,但又與其他人使用的那些無線耳機明顯不同。

夏夢瑤也回視着羅飛,片刻之後她微微一笑,道:“羅警官,我有一份新年禮物——等會兒要送給你。”

晚會散場之後,全體演職人員一同在酒店內聚餐慶功。夏夢瑤如約奉上了給羅飛的禮物,一個U盤。

“這裡面有一段錄音,是白亞星生前留給你的。”夏夢瑤看着羅飛說道,“我想你應該知道里面的內容吧。”

羅飛心中一動:“原來這錄音在你手裡。”

“白亞星原本要交給另外一個人保管的,還好被我想辦法留了下來。”

所謂“想辦法”自然就是催眠的手段了。羅飛也知道“另外一個人”是誰,這錄音如果真到了那傢伙手中,自己可沒那麼容易出頭了。從這個角度來說,羅飛還真得謝謝夏夢瑤。

“確實是好禮物。”他接過U盤說道,“謝謝你。”

夏夢瑤卻略略顯出歉意:“本來早該給你了。可我擔心你會阻撓今天的催眠表演,所以不敢讓你那麼早恢復公職……”

羅飛苦笑了一下,不知該如何評價此事。

夏夢瑤聳聳肩膀,淡然道:“你是個好人,但你不會理解我的表演。”

“我能理解。”羅飛正色回答,“我只是無法認同。”

“隨便你怎麼想吧,反正我已經完成了表演。”夏夢瑤看了眼身旁的凌明鼎,又對羅飛說道,“不過有一點我得說清楚,這事和凌老師無關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你不要找他的麻煩,所有的後果我一個人承擔。”

“你一個人承擔?你真的知道那後果有多嚴重嗎?”

“無所謂了。”夏夢瑤釋然一笑,說,“我只希望所有活着的人都能幸福。”

希望所有活着的人都能幸福——這本是夏夢瑤在生日那天許下的願望。當時羅飛曾被這純淨美好的願望深深打動,但此刻再聽到這樣的話語,羅飛只感到一陣陣深入骨髓的寒意。

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夏夢瑤顯出了一絲倦意。

“我有些累了。”她轉頭對凌明鼎說道,“我想上去休息一會兒。”劇務組包下了樓上三層的酒店客房,專供外地的演職人員休憩過夜。

凌明鼎在女孩手背上輕輕拍了拍,說了聲:“去吧。”他緊鎖着眉頭,心中頗有些困惑。

夏夢瑤又看看羅飛,半開玩笑道:“羅警官,你不會擔心我跑掉吧?”

羅飛也笑笑道:“全國人民都認識你了,你能往哪裡跑?”

“那好吧,我們一會兒再見。”夏夢瑤向兩人告了別,獨自一人往樓上去了。

女孩的身影剛剛從電梯口消失,凌明鼎便迫不及待地問羅飛:“你們剛纔在說些什麼?”

羅飛拱拱凌明鼎的胳膊:“這裡不方便說,我們出去聊吧。”

羅飛說完率先起身,凌明鼎則滿腹狐疑地跟在他的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酒店。此時夜色已深,天氣又冷,店外已難覓路人。羅飛找了個牆根處停下,這裡是個死角,更不會有人打擾。

“到底怎麼回事?”凌明鼎先問了一句,對方還沒回答呢,他又急匆匆表態,“小夏是個好姑娘,你不要一直針對她!”

“爲什麼說我一直針對她?”羅飛趁勢反問,“是你早就知道她有問題吧?”

凌明鼎權衡了片刻,他覺得有些事再藏着也沒什麼意義,便乾脆說開:“那天小夏確實對白亞星實施了催眠,刻在掛墜上的那句留言也是她僞造的。可這又怎麼樣呢?白亞星死有餘辜,小夏這是做了件大好事。”

“所以你雖然知道真相,但還一直幫她掩護?”

“我幫她掩護怎麼了?”凌明鼎依舊振振有詞,“她這麼做又不是爲了自己,她都是爲了我!”

“她是爲了你?”

“她和白亞星又沒什麼私仇,如果不是爲了我,何苦要這麼做呢?”

羅飛盯着凌明鼎看了一會兒,末了他輕嘆一聲:“你根本不明白狀況。你知道我們在談什麼?”

“不是在談白亞星的事嗎?”凌明鼎頓了頓,又提醒羅飛道,“如果沒有小夏幫忙,你根本拿不到那份錄音。你現在可以恢復職務了,難道還要追究小夏的責任?”

羅飛衝凌明鼎搖了搖手指:“你錯了。我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那是一樁前所未有的、恐怖的謀殺案。與這起謀殺相比,白亞星之死根本無足輕重。”

“謀殺?”凌明鼎完全不信,“小夏會謀殺誰?”

“不是某個特定的對象。她想要謀殺的是——”羅飛一字一頓地吐出後面幾個字,“一——千——萬——人!”

謀殺一千萬人?凌明鼎覺得這話荒唐得可笑,他“嗤”了一聲道:“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羅飛道:“所以你得耐下性子,聽我從頭說起。”

凌明鼎攤攤手,那意思是你說吧。

“我曾以爲是你用催眠術控制了夏夢瑤,但真相卻截然相反。”羅飛一邊說一邊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了兩張照片,“你先看看這個吧。”

凌明鼎接過照片端詳,羅飛在一旁解釋道:“這兩張照片都是牙印,一張是那天吃西餐的時候夏夢瑤留在奶酪上的;另外一張則是啃臉殭屍案的物證,拍的是姚柏脖頸處的那個咬痕。”

比對着照片,凌明鼎很容易聽出羅飛的潛臺詞:“你想證明這兩張牙印是同一個人的?”

“從法醫學來說,需要八顆以上的牙齒特徵相同才能進行身份認定。這兩張照片顯然不夠——主要是姚柏脖頸上的咬痕很輕,只留下四顆牙齒的部分特徵。所以要說證明呢還談不上,但夏夢瑤的牙印和姚柏身上的咬痕確實很相似,我第一眼看到時,便產生了很多聯想。”

“聯想什麼?難道會是小夏害死了姚柏?”凌明鼎把照片塞回羅飛手中,“這簡直是胡說八道!白亞星早就承認那案子是他乾的。”

“白亞星在撒謊——事實上他與此事毫無關聯。他當時交代的涉案細節全是從陳嘉鑫口中得來的,他只是挖了個陷阱讓我往下跳。”

“就算不是白亞星乾的,也沒有理由懷疑到小夏頭上。”凌明鼎仍然無法認同羅飛的猜測,“小夏一直都在支持我,她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

龍州的兩起催眠命案轟動一時,隨後作案者又在網絡發帖,引得輿論矛頭直指催眠師大會。當記者們在大會現場對凌明鼎發難時,卻是夏夢瑤挺身幫凌明鼎解了圍,此後她又積極舉行催眠表演,幫助凌明鼎挽回了聲譽。如果說這些事情全是夏夢瑤乾的,豈不是自相矛盾嗎?

對此羅飛自有解釋:“夏夢瑤就是要利用你和白亞星之間的摩擦。你可以設想一下,若非輿論對你不利,你會運作催眠表演的事情嗎?”

凌明鼎略略一怔。他曾經對所謂的催眠表演並不感冒,因爲這些表演往往帶有誇張和演繹的成分,並不能體現催眠術的真正價值。若非情勢所逼,他確實不會參與這種事情。

羅飛又道:“你再好好想想,當初是誰首先提議進行催眠表演的,是你,還是夏夢瑤?”

凌明鼎沉默了一會兒,如實說道:“是小夏。”

“所以我敢說,她早就控制了你!”羅飛目光炯炯地看着凌明鼎,“你急於挽回敗局,這就成了你的心穴。夏夢瑤正是抓住這一點對你進行了催眠。你以爲她是在支持你的事業,實際上她是在藉助你的力量搭建個人舞臺。”

凌明鼎回憶着整個事件的進程,的確每一步都是夏夢瑤在主導推動。而且對方初學催眠就有如此造詣,與其相信她是個天才,何不想想她是否早就身懷絕技?

雖然凌明鼎還不能接受羅飛的論斷,但一種不安的情緒已經在他的心頭蔓延開來。

卻聽羅飛又感慨說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鷸蚌二字,說的就是你和白亞星啊。那天我對白亞星的死因產生懷疑,你已經想到那句留言是夏夢瑤僞造的,對不對?可你還一心要爲她掩飾,真是中毒不淺!嘿嘿,你和白亞星自以爲是催眠界的佼佼者,結果卻被一個女孩玩弄於股掌!”

見對方的臉色有些難看,羅飛也覺得自己這番話不太厚道。於是他又轉言自嘲:“其實說起來,我也被夏夢瑤催眠過呢。她的親和力太強,令人毫不設防。”羅飛說的是夏夢瑤第一次催眠表演,當時他被對方引導,有過一次並不愉快的懷舊經歷。

聽羅飛這麼一說,凌明鼎也漸漸品出些滋味。當初章明在早市被催眠,凌明鼎曾用“匪夷所思”四個字來形容催眠師的本領。他坦言這樣高難度的催眠自己也無法完成,而作案者必定具備某種獨特的優勢。如今回顧起來,白亞星的實力雖然可怕,但未必能遠超自己,倒是夏夢瑤的本領更加令人刮目。

羅飛是極難被催眠之人,白亞星對其下手也要精心佈置一個極其龐大的陷阱;而夏夢瑤卻能在表演大會現場輕鬆將羅飛催眠。究其原因,並不在夏夢瑤的高超技巧,而在於她的美貌和氣質。

面對一個純潔無瑕的絕色美女,有幾人能守住心頭的防線?人們會本能地敞開胸懷,把對方迎入自己的精神世界。

民間有俗語:越是美女,越會騙人。講的也是同一個道理。並非美女的騙術高明,而是人們願意輕信美女說出的話語。夏夢瑤作爲一個催眠師,正是在這方面具有極大的先天優勢。

所以羅飛能被她催眠,白亞星能被她催眠,衆多的粉絲觀衆能被她催眠……就連凌明鼎自己也早就深陷於對方佈下的精神陷阱。

即便已認識到這些事實,凌明鼎卻仍要爲女孩辯解。他掙扎着說道:“不管怎麼說吧,小夏畢竟幫我戰勝了一個強勁的宿敵,而且我在業內的影響力也大大提高了。這怎麼能叫玩弄呢?至少也是互惠互利的事情。”

“互惠互利?”羅飛冷笑了一聲,“你以爲她的目的是什麼?”

“登上舞臺,成爲明星唄——小女孩都會有這種夢想。”

“夏夢瑤可不是什麼小女孩。”羅飛鄭重地提醒對方,“她經歷過太多的東西,她的夢想也遠遠超出了你的想象!”

凌明鼎明白羅飛的意思。夏夢瑤曾從生死邊界中獲得新生,這樣的人通常都有強大的內心世界;她前幾年走南闖北,更是積累了相當的人生閱歷。她怎能和普通的“小女孩”相提並論?

凌明鼎皺着眉頭反問羅飛:“那你以爲她是什麼目的?”

“我們先看看她經歷過什麼吧。夏夢瑤第一次請我們吃飯那天,她曾經說過一些,你還記得嗎?”

“嗯——我記得她去過南方那個血汗工廠。”

羅飛點頭道:“上週我也去了那家工廠。”見凌明鼎有些詫異,他又解釋說:“一個人自述的經歷肯定有着特殊的意義,所以要想徹底瞭解夏夢瑤,首先就要研究那些被她提起過的經歷。”

凌明鼎眯起眼睛:“你在那邊發現了什麼?”

羅飛答道:“從前年年底開始,一直到去年的八月份,這期間工廠裡有十三名員工相繼跳樓自殺。這事媒體作過報道,都說工廠的勞動強度太大,管理又苛刻,工人們無法承受身心上的壓力,所以自殺事件才頻頻發生。”

“這就是你的發現?”凌明鼎不屑地咧咧嘴——這些情況他早就知道了。

但羅飛的話還沒說完,接下來的纔是重點。

“經過調查走訪,我基本摸清了夏夢瑤在當地停留的具體時間。前年十一月十六日,她在工廠附近租了一套單人居室,一直到去年的八月底才退租離開。”

這就是說,夏夢瑤在當地停留的時間段正好與工廠裡自殺案頻發的時間段相吻合。凌明鼎當然能聽出羅飛話中的潛義,他立刻變了臉色道:“你什麼意思?”

羅飛不答反問:“用催眠術進入對象的內心世界,施加某種引導,有可能造成對象自殺的效果吧?夏夢瑤好像尤其擅長這種手法,章明和白亞星就是她的犧牲品。”

“你這純屬臆測,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凌明鼎激烈地反駁道,“小夏有什麼理由去加害那些最底層的工人?她去那邊是爲了給工人們做開導,幫助他們振作起來。”

“第一起自殺案發生在前年十二月七日,引起國內媒體的關注則是去年五月第八起自殺事件發生之後。夏夢瑤在前年十一月就已經抵達當地,如果她是去給工人們做開導的,那除非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凌明鼎絕對無法接受對夏夢瑤的猜測,但他又無法推翻這個時間上的疑點。他只能憤然瞪着羅飛,有點惱羞成怒的意思。

“你別激動。”羅飛勸慰對方,“我們把這件事先放一放,再看看夏夢瑤此前還做過什麼。”

凌明鼎想了想,沒好氣地說道:“她去青海做過支教,四川地震的時候,她還到震區救助過傷員——我倒想聽聽,對這兩件事,你又能給她安上什麼罪名?”

“震區的事時過境遷,已經沒法調查了,所以我也不作評論。不過青海我倒是跑了一趟。我找到了當地負責支教聯絡的公益團體,然後把夏夢瑤的照片拿給幾個負責人看了看,結果他們一下子就認出來了。”羅飛最後加重語氣說道,“原來夏夢瑤在當地曾經出過事!”

“出過什麼事?”凌明鼎略顯不安。對這樣的話題他是既想聽又不敢聽。

“前幾年國內破獲了一個神秘組織……”

羅飛剛說了半句話,凌明鼎便插嘴問道:“你是說……?”他話說了一半便停住,似乎頗有顧慮。

“這事你知道?”羅飛有些驚訝。那案件涉及一些敏感的問題,相關信息並沒有向外界報道。凌明鼎是從什麼渠道獲悉的呢?

凌明鼎解釋說:“前年我去美國參加學術交流會,聽國外的同行說起過這事。”

羅飛“哦”了一聲:“那你肯定知道,該組織的首腦就是通過催眠手法來控制信徒的。”

凌明鼎點點頭,隨後又追問:“小夏和這事有什麼關係?”

“當年警方解救了一批信徒,其中就有夏夢瑤。”

凌明鼎怔了片刻,喃喃搖頭道:“不可能啊!小夏怎麼會受那幫傢伙的蠱惑呢?”

“你覺得這事不對?”

“當然不對!”

“爲什麼?”

“這個組織宣揚的是一種末世的救贖理論,受蠱惑的主要是那些屢受挫折,在現實中已經看不到希望的底層羣衆。他們會寄望於一個虛擬的世界,以擺脫苦海。小夏顯然不屬於這類人。”凌明鼎一口氣說到這裡,最後總結道,“說得專業點吧,不管組織首腦的催眠本領有多強,他也不可能蠱惑到小夏,因爲小夏的精神世界裡沒有能被他利用的心穴。”

羅飛“嗯”了一聲,似也認同對方的分析。隨後他又用誘導的口吻說道:“如果夏夢瑤並沒有被蠱惑,那她進入該組織或許另有目的。”

凌明鼎神情一凜,他預感到,所謂的“另有目的”纔是羅飛要說的重點。

羅飛這時話題一轉,又問凌明鼎:“你知道這個組織爲什麼會被端掉嗎?”

凌明鼎猜測:“估計是鬧大了吧?”其實在世界各地,此類組織多如牛毛,如果不是鬧大了,警方也懶得去管。尤其這案子還牽涉到敏感問題,警方更不會輕易去惹這個麻煩。

羅飛點點頭,隨後詳解道:“一般這種組織吧,就是利用信徒們的信仰騙點錢財。不過這個首腦胃口太大了,他竟然蠱惑信徒自殺,以霸佔自殺者的全部家產。這種家破人亡的事情出現了好幾起,社會影響極壞。警方這才被迫出手。”

又是自殺事件!凌明鼎隱約聽出了羅飛的意思,他眯起眼睛問道:“你懷疑小夏和那個首腦是一夥的?”

羅飛沒有直接回答,他繼續引導着對方的思路:“你記不記得夏夢瑤怎麼描述那段經歷?她說她結識了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那些朋友給了她很多幫助,讓她的收穫非常大。”

“羅警官,你也太能聯想了吧?”凌明鼎冷冷地駁斥道,“如果小夏說的朋友真是那些組織首腦,那不需要你出手,警方就不會放過她。”

羅飛卻偏要繼續聯想下去:“也許她當初並沒有直接參與,她只是在學習——學習催眠,學習能夠誘惑人自殺的話術!”

凌明鼎幾乎忍無可忍了:“你說話不需要任何憑據的嗎?就這樣肆意誣陷一個女孩?”

“你想要憑據?那好吧,我先問問你,如果你是該組織的首腦,該怎樣實施催眠去引導信徒自殺?這個問題請你認真回答,就當是個學術請教。”

凌明鼎略略琢磨了一會兒,然後說道:“那些信徒都是對現實不滿的人,所以要誘惑他們自殺的話,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他們相信還有另一個美好的世界。這些人會樂於接受這樣的假設。然後你再告訴他們,自殺就是通往美好世界的方式。”

羅飛微微一笑,反問道:“同樣的手法也可以用來蠱惑那些血汗工廠的工人吧?”

凌明鼎明白羅飛的意思,他冷笑道:“簡直是荒謬!那些工人能有幾個錢?小夏犯得着爲他們謀財害命?”

“她可不是爲了謀財。她的追求早已超越了金錢的層次,她的計劃也遠比你想象的龐大。”羅飛停頓了片刻,又說,“你沒有發現嗎,夏夢瑤的歷次催眠表演其實也遵循着你剛剛提到的思路。”

凌明鼎眨了眨眼睛,一時間無法理解。夏夢瑤的催眠表演怎麼能和邪惡組織的蠱惑手法混爲一談?

“她總是引導人們回到過去,所以越是懷舊的人便越會沉醉於她的催眠表演。”說到此處,羅飛話鋒一轉問道,“那什麼樣的人喜歡懷舊呢?”

凌明鼎愣住了,這個問題並不需要他來回答。夏夢瑤自己就曾經提起過。

她說:“那些對自己失去信心的人,在現實中找不到快樂和希望,他們纔會懷舊。”

這至少可以說明,夏夢瑤針對的羣體和那些被蠱惑的信徒有着相同的心穴。

看着凌明鼎的表情,羅飛知道對方已有所領悟,他便繼續說道:“人們爲什麼會沉醉其間?因爲他們對現實不滿,他們渴望重新來過——而夏夢瑤的催眠表演正可以滿足這種幻想。只可惜催眠終會醒來,到時候殘留的只剩失落。如果永不醒來,那該多好?”

“永不醒來?”凌明鼎咀嚼着這四個字,莫名感到一陣寒意。

羅飛還在講述:“夏夢瑤的催眠表演是一次次深入下去的。開始是引導大家回到大學時代,然後是中學、童年、幼年。可以設想,再往下的話,這種懷舊的極限最終將回到生命的起點。如果更進一步呢,何不捨棄現在的生命,讓一切清零?人生就此從頭開始——我想這就是一系列催眠表演的最終篇章吧!”

凌明鼎的眼角抽搐了兩下:“你認爲小夏會用這種手法來蠱惑她的粉絲自殺?”

“這正是懷舊者需要的概念——把自殺當成新生的起點。”羅飛看着凌明鼎,然後他用某種獨特的口吻緩緩說道:“與其在絕望中生存,不如在希望中死去!”

最後兩句話的韻味非同一般。凌明鼎的目光驀地收縮起來,他警覺地問道:“你這話是從哪裡學來的?”

“這兩句話就是那個組織蠱惑信徒時的用語。”羅飛屏息片刻後,又加重語氣說道,“同時也是夏夢瑤最後一次催眠表演的結束詞。”

“最後一次?”凌明鼎有點茫然了,“哪一次?”

羅飛確認道:“就是剛剛結束的那場表演。還有比這更好的舞臺嗎?夏夢瑤苦心經營,要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

凌明鼎搖搖頭:“可小夏表演時根本沒說過那些話。”他盯着羅飛,不明白對方爲何如此指鹿爲馬。

“她說了,只是你沒有聽到。”

凌明鼎啞然失笑:“這怎麼可能?我全程都戴着耳機,一個字也不會漏掉。”

羅飛告訴對方:“你聽到的並不是現場表演,而是彩排時的備份錄音。”

彩排時的確製作了備份錄音,但那錄音只有發生意外時纔會播放。夏夢瑤的現場表現一切正常,怎麼會播放那段錄音呢?凌明鼎皺着眉頭,還是無法理解。

羅飛這便詳細解釋:“夏夢瑤使用的那個麥克被我做了手腳,麥克裡藏着一個頻道切換器,由我在後臺遙控操作。當現場觀衆戴上耳機,表演正式開始的時候,我就把公衆傳播頻道切換成事先準備好的備份錄音。而夏夢瑤的現場同期聲會傳送到另一個特定的頻道,這個頻道只有我能收聽到。”

是這樣的?凌明鼎將信將疑:“這個……你可以做到?”

“當然可以。技術上的細節暫且不論,你只要明白,你、所有的觀衆,包括演職人員,你們聽到的全都是備份錄音;只有我一個人聽到了現場的同期聲。夏夢瑤最終的表演和彩排時完全不同——”說到這裡,羅飛掏出了一個耳機般的電子器件,“我製作的現場錄音,你想聽聽嗎?”

真相就在眼前,凌明鼎卻感到一種莫名的畏懼。良久之後他才鼓足勇氣點了點頭。

羅飛把外設耳機遞給凌明鼎,自己手裡捏着一個控制器。等對方戴好耳機後,他按下了控制器的開關。

夏夢瑤的聲音在耳機中響起,一貫的柔美,帶着一種能夠直刺人心的魔力。但那些話語卻是凌明鼎從未聽過的。從催眠的角度來說,錄音中的每一句話都設計得極爲精妙,彷彿煦暖的溫泉無聲無息地沁入聽者的心田。

正如羅飛描述的那樣,在十八分鐘的時間裡,夏夢瑤先是把人們的記憶帶回生命的起點,然後便開始灌注一個概念,死亡即是重生。

“與其在絕望中生存,不如在希望中死去!”

當聽到最終的結束語響起,凌明鼎的精神防線已全面崩潰。他艱難地將耳機摘下,手腕顫抖,無法自制。

“現在你知道她的陰謀了?”羅飛幽幽說道,“如果當時這段語音傳播出去,將有一億人被催眠,他們將接受‘死亡即重生’這個概念。然後那些對現實絕望,想要重新來過的人便會紛紛自殺。保守估計,這種人在羣體中的比例也超過百分之十。所以我說,這是一樁可怕的、以一千萬人爲目標的謀殺案!”

“爲什麼?她爲什麼要這樣?”凌明鼎痛苦地咬着牙齒,臉色蒼白。

“你還沒理解她的願望?”羅飛看着凌明鼎,然後他模仿夏夢瑤的語氣說道:“我希望所有活着的人都能幸福。”

凌明鼎的身體猛地一顫,他被某種巨大的恐懼擊中了,勉力扶住牆纔沒有癱倒。

夏夢瑤的催眠術會讓一部分人自殺,這部分人有着既定的特徵,他們懷舊、對現實不滿,他們過得並不幸福。

“我希望所有活着的人都能幸福。”

這個美好的願望如果換個說法,瞬間就變得殘酷無比。

——“讓所有不幸福的人都死去。”

這就是夏夢瑤數年來所追求的最大的人生夢想。

凌明鼎覺得胸口壓着一塊沉重的石頭,窒悶難忍。他扶着牆乾嘔着,卻又什麼都嘔不出來。半晌之後,他才艱難地從喉口擠出幾個字:“是我害了她……”

羅飛唏噓嘆道:“你終於明白了。”

是的,一切已如此清晰,怎能不明白?

三年多之前,運河邊。凌明鼎和夏夢瑤第一次相遇。

身爲重症監護病房的護士,夏夢瑤卻無力挽救那些垂危者的生命。她的心靈被痛苦的涓流慢慢侵襲,最終形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心穴。女孩無法排遣這樣的壓力,她來到河邊,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是凌明鼎救了夏夢瑤,他在對方的心穴上搭建了一座心橋。

——“死亡並不意味着終結,而是一個嶄新的開始。對於每天都在病痛中掙扎的人來說,死亡更是一種解脫。所以你不必因爲病人的死亡而悲傷,而自責。他們離開了這個世界,失去的只是這個世界的痛苦;他們去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會充滿了新的希望。”

凌明鼎用這樣的語言對女孩進行了催眠。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當初埋下的一顆種子,在數年後竟長成了一棵足以遮蔽陽光的參天大樹。

“是你救了她,也是你害了她。”羅飛帶着複雜的情緒開始總結,";心橋雖已搭好,但心穴依舊存在。在夏夢瑤眼中,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痛苦。即便離開了重症監護病房,她每天也會看到很多不幸福、不如意的人。她想幫助他們,她希望這個世界只有笑容,沒有悲傷。你給她的催眠如此強效,致使她的思維走向了某種定勢。她相信死亡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新起點,那些不幸福的人都應該享受重新開始的機會。這原本只是一個幻想,但青海之行給了夏夢瑤實現幻想的機會。她借鑑了邪教的催眠話術,用來引導痛苦者走向死亡。在南方的那家血汗工廠,十三個困苦的底層工人因此墜樓自殺。這花去了夏夢瑤近一年的時間,她覺得自己的效率太低了,要想幫到更多的人,必須策劃一個更加龐大的計劃。

";於是夏夢瑤來到了龍州,她想借助催眠師大會來創造自己的舞臺。姚柏和章明的兩起命案都是出自她的手筆。她幫助兩個不如意的人實現了人生夢想,她覺得這也是一種追求幸福的方式。唯一的敗筆是姚柏對胡友東的攻擊,這事完全在夏夢瑤的計劃之外。她對一個無辜者的受傷深感愧疚,所以才主動對胡友東進行護理和救助。

";隨後她在網絡上發佈了那個帖子,目的就是要引導公衆對你展開攻擊。當你急於扭轉業界的形象時,就會如她所願接受催眠表演大會的建議。

";白亞星的出現本在夏夢瑤計劃之外,但這個變故恰好可以推波助瀾。在白亞星的壓力下,你把夏夢瑤當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你集中所有的人力財力對她進行包裝。‘美女催眠師’的形象迅速火遍全國,夏夢瑤則一步步逼近她夢想中的大舞臺。

";當樂飛出現之後,夏夢瑤意識到自己的計劃已成功在即。她不希望白亞星再來橫生枝節,於是便伺機催眠了白亞星,並引導對方走向死亡。在她看來,這既是對白亞星痛苦人生的超度,更是對你的報恩。

“最終夏夢瑤登上了一個巨大的舞臺,她有機會對一億受衆施展自己的催眠術,而被她直接命中心穴的人數將超越千萬。如果她的計劃得逞,這將是有史以來最恐怖的一起謀殺案。”

凌明鼎苦笑着聽完,他知道自己捲入了一個極爲殘酷的殺人計劃。而這個計劃的出發點,竟是源於一個女孩極度慈悲的內心世界。

只是有一件事他還不明白。

“你早就猜到她的計劃了,對不對?”凌明鼎看着羅飛問道,“你爲什麼沒有提前阻止?爲什麼還要讓她登上那個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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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這個。”羅飛舉起手中的那份現場錄音,“催眠犯罪的隱蔽性太強,如果沒有這份最直接的證據,那我的所有論斷都只能成爲猜測。”

“證據?”凌明鼎深吸一口氣問道,“你一定要抓她嗎?”

羅飛點頭道:“僅僅阻止她是沒有意義的。她這次失敗了,以後還會去尋找別的渠道。要想杜絕後患,必須讓她接受法律的制裁。”

“可她不是罪犯。”凌明鼎大叫起來,“她只是一個病人!”

“是罪犯還是病人,到時候會由法庭來裁斷。”

“把她交給我,我會治好她的。”凌明鼎又換上了乞求的語氣,“萬一治不好的話,再交給你處置,行不行?”

羅飛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話他早就藏在心底,現在或許到了明言的時刻。

“你還沒醒悟嗎?你的心橋治療術是失敗的!你已經害死了你的妻子,現在夏夢瑤也到了這個境地——”羅飛直視着對方的雙眸,“我怎能把她再交給你?”

凌明鼎痛苦地嗚咽了一聲,他彎下腰,彷彿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羅飛露出憐憫的神色,他伸手在對方肩頭拍了拍,還想說些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半晌之後,凌明鼎恢復了一些體力,他擡頭提出了最後一個請求:“帶她回龍州吧,不要交給省城警方。”

夏夢瑤的致命表演發生在省城,但之前龍州也有過三起命案,所以兩地警方都有管轄權。不過羅飛也覺得把女孩留在自己手裡更放心一些,另外白亞星留下的一些秘密也得從女孩處尋求突破,於是他點頭採納了對方的建議。

當夏夢瑤登上汽車的時候,她的神色平靜而滿足。她以爲自己的計劃已經成功,她並不畏懼世人的誤解,她也甘心接受任何懲罰。

只要能讓這世界更加美好,一切都是值得的。

汽車已經發動但還沒有開出。駕駛室裡的凌明鼎通過後視鏡看着女孩,良久之後他像是作出了某個決定,突然掛擋踩下了油門。伴隨着發動機低沉的咆哮,汽車一頭扎進了前方無邊的夜色。

坐在副駕上的羅飛發現走的並非出城的路,便問了聲:“這是去哪裡?”

凌明鼎沒有回答,只顧着埋頭開車。大約二十分鐘後,汽車駛進了省城人民醫院。凌明鼎停好車,轉頭對夏夢瑤說道:“下車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夏夢瑤並不知道對方要做什麼,但她還是很聽話。在她心中,凌明鼎是一個偉大的導師,她信任對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

羅飛也下了車。他心中略感困惑,但是凌明鼎表情嚴肅,似乎不便多問。

凌明鼎在前面帶路,三人進了電梯。片刻後電梯在七樓停下,出來一看,前方有一扇緊閉的大門,門上寫着“搶救室”三個大字。門外的等待區坐着十來號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愁容滿面。

“我們在這裡等會兒吧。”凌明鼎低聲說了句,然後他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羅飛和夏夢瑤也分坐在他的兩邊。

不遠處的十來號人對這三位不速之客並未留意,他們的心思全在那緊閉的搶救室內。不用說,必是有至親家人在室內經受着生死的考驗。

片刻後羅飛終於忍不住了,他附耳向凌明鼎問道:“這是什麼情況?”

“我有個朋友在這邊當主治醫生,我一個小時前打過他的電話。他說正要去搶救一個危重的病人,這個病人能夠生還的概率非常小。”雖是回答羅飛的提問,但凌明鼎說話時卻特意轉頭看着夏夢瑤。

羅飛心中一動。難道凌明鼎還不死心,又想對那女孩實施什麼心理治療?既如此,倒不妨看看效果。但無論如何自己決不會放棄將夏夢瑤移交司法的基本立場。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搶救室的門開了。一個醫生走出室外,立刻有幾名家屬迎了上去。那醫生低聲說了句什麼,走在最前面的中年婦女發出一聲悲泣,隨即身體便軟軟地癱倒在地。

後面一個半大的男孩俯身抱住那女人,兩人相擁痛哭。他們的悲傷以極快的速度蔓延開來,周圍衆人或捶胸頓足,或黯然垂淚。整個等待區哭聲一片。

不遠處的夏夢瑤睜大了眼睛,她看着這副淒涼的場景,心如刀絞。

凌明鼎的聲音忽地在她耳畔響起:“死亡,對死者本身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但在親人朋友眼中,這卻是一種最痛苦的離別。”

夏夢瑤身體驀然顫抖了一下,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凌明鼎還在低語:“以一個人的解脫換來衆多人的痛苦,這就是你所追求的幸福嗎?”

夏夢瑤無語凝噎。半晌之後,兩行清淚從她的眼角滑落下來。

汽車再次開出,這回終於駛上了出城的道路。

夏夢瑤斜靠在後座上,雙目緊閉,似乎已經睡去。這一天她經歷了太多的東西,不管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都已疲倦之極。

羅飛長時間看着懸掛在眼前的一個平安結,貌似發呆,心中卻思緒萬千。

當汽車駛入城際高速路的時候,羅飛問凌明鼎:“你這是爲什麼?”

“心橋治療術已經失敗了,那就用爆破療法吧。我已經親手炸掉了那座心橋——”凌明鼎停頓了一會兒,他似乎在鼓足勇氣以說出後續的話語,“接下來不是重生,就是毀滅!”

⊕ttКan⊕CΟ

羅飛心中悲涼。他忘不了夏夢瑤在搶救室外的表情,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他甚至有點同情那個女孩,當多年來的精神支柱崩塌之後,她將如何面對今後的生活?

可這不正是爆破療法的精髓嗎?用最極端的手段將心穴徹底暴露,置之於死地而求後生。

夏夢瑤必須挺過這一關,她纔有機會變回一個正常人。

“前面沒路燈了。你幫我看着點路。”凌明鼎的話語打斷了羅飛的思緒。後者凝起精神,專注地看着車頭前方。

此刻已是凌晨三點來鍾,這是人體最疲勞的時刻。而夜路本就難走,坐在副駕上的羅飛有責任幫着承擔看路的義務。

不過羅飛自己也有些吃力。這些天來他爲了這最後的戰役可謂殫精竭慮,現在終於塵埃落定,人一下子就疲憊下來。

凌晨時分的高速公路車輛稀少,一眼望去只有不見盡頭的分道線。單調的畫面彷彿也具有催眠的效果,羅飛明顯感覺自己的思維正在慢慢凝滯。

前方的平安結隨着車輛的行進輕輕搖擺,那節奏暗暗合着羅飛呼吸的頻率。在轉過一個彎道時,平安結又斜斜地甩出來,長長的燈籠尾恰好掃過羅飛的眼前。

羅飛本能地閉了一下眼睛,這時他聽見凌明鼎的聲音:“困了就睡會兒吧。”

羅飛無法抵抗洶涌侵襲的倦意,他真的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咚”的一聲巨響把羅飛驚醒,彷彿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墜入了水中。

羅飛睜開眼睛,他發現汽車已經下了高速路,正停在市內的某處。在他的身旁和身後,凌明鼎和夏夢瑤都不見了蹤影。

羅飛連忙開門下車,來到了一座水榭邊,水榭外則是一片滔滔河水。他很快認出來了,這裡是龍州的運河,河邊這座水榭正是凌明鼎和夏夢瑤初識的地點。

舉目再看,凌明鼎正獨自一人呆呆地站在圍欄後。

羅飛快步走到對方身旁,問道:“怎麼了?夏夢瑤呢?”

凌明鼎沒有說話,他只是垂目看着圍欄下的河水,悲慼滿面。

羅飛順着對方的視線看去,水面上尚殘留着一圈圈的破碎的波紋。他忽然間意識到什麼:“夏夢瑤跳河了?”

凌明鼎轉過頭來,悽然苦笑:“她已經作出了選擇,不是嗎?”

羅飛怔怔地扒着圍欄。腳下河水滔滔,在這樣的季節裡,夏夢瑤就算會游泳,也會很快被凍死。

凌明鼎長嘆了一聲,隨後他又看着羅飛的眼睛,緩緩說道:“這對她來說或許是最好的歸宿吧。”

羅飛默然不語。和法律的制裁相比,他是否更喜歡這樣一個宿命般的結局?

凌明鼎又衝羅飛伸出一隻手:“那段錄音呢?你還有必要留着嗎?”

人都死了,證據還有什麼用?羅飛將那個錄音器件掏出來,乖乖地送到了凌明鼎手中。後者隨即一揮胳膊,扔進了運河。

“還給她吧,這是她在人世間最後的夢想。”凌明鼎感慨說完,然後轉身向水榭外走去。

羅飛扭頭問了句:“你要去哪裡?”

“離開這個城市,去一個沒人能找到的地方。”凌明鼎一邊說一邊鑽進了汽車駕駛室,發動機的轟鳴聲很快響起。在臨行前他搖下車窗,對着恍然佇立的羅飛大喊了一句:“回去睡一覺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羅飛的思維尚未完全恢復。他擡起頭,遠處天邊,一縷晨曦正刺破雲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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