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屋子,走進迴廊。
迴廊裡很暗,然後我看到遠處迴廊裡的掛的壁燈一盞一盞亮起來,由遠及近,閃着妖冶的光芒。世界很安靜,只有點燈人慢慢移近的腳步聲,一下一下,空靈的迴盪。
我沒有動,站在角落裡看來人點燈的樣子。他微微踮起腳尖,一隻手攬着寬大的袖子,一隻手捻着火摺子。長長的黑髮柔順垂下來,在肩上瀉出美麗的弧度。
這個側面,美麗的足以讓任何人淪陷。
“沒有人伺候的日子真是沒法過了……”鳳丹青碎碎唸叨,然後似乎才發現了我,轉頭朝我這裡看了看,立刻尷尬得把頭偏回去。
我忍不住笑出來,“你還真是越發的嬌慣了。”
“是麼?聽上去你好像很瞭解我?”口氣裡微微帶了點諷刺。
“哎呀。像您這樣的大少爺我怎麼高攀的上……您忙您的,我先走了。”我自知說錯了話,準備開溜。
鳳丹清甩滅火摺子,伸手攔住我。他眯着那雙鳳眼,挑眉看我。
“我不忙。倒是你還沒用過晚膳吧?一直這麼殷勤的照顧秦穆軒,真是無微不至,讓我情不自禁覺得你是不是……別有用心。”
不知爲什麼有一種危險的感覺。我暗暗告訴自己:不能任其繼續發展下去。
所以冷笑着回答他,“鳳少爺,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您來過問。”
鳳丹青微笑的表情慢慢消失。
“算了。沒必要與你這種人爭論。”鳳丹青從我手裡拿過托盤,“師傅找你,在走廊盡頭的屋子。”說完從我身邊側身走開。
殷落羽正半臥在榻上,自己下着棋。他臉上的神色讓我覺得熟悉而反感,和西王母坐視天下的神態如出一轍。冷靜中透出狠毒。
殷落羽從榻上起來,走到桌旁,從冬籃(古代保溫用具)裡拿出幾小碟菜。
“來,吃吧。”殷落羽坐下,手撐着下巴笑眯眯看我。
我站着沒有動。“前輩,我想回去了。請你把要說的話說完。”
殷落羽一瞬間露出一些擔心。“是我給你的擔子太重了麼……這樣的你,還不能讓人放心。”
殷落羽看着我,帶着溫柔和審視,“不過,現在必須相信你了。這次你回去,情況會複雜很多。西王母如果認定你已經弒親,她會控制你。所以,對她的話你必須言聽計從,就像一隻狗,不,只是一個木偶一樣。”
“另一方面,她會繼續對我進攻。我會全力抵擋,爲你爭取時間。等待《賀辨》修煉成功和蔻苓珠的力量完全轉移到你身上,等到那時,就是給她致命一擊之日。”
我沉默。聽起來不錯的計劃,但是,西王母真的會這麼容易對付麼。如果被拆穿,豈不是死的屍骨無存。
“當她的玩具我也許可以忍受。但是,如果她讓我殺溫未涼,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做……”
“你還太單純了,完全鑽進西王母的低劣的圈套,”殷落羽有些失望的看了我一眼,“這一點我想到了,如果你表現得好,溫未涼不會有什麼危險。西王母似乎是想把這顆棋子留作最後牽制你的籌碼,不會這麼快就扔掉。”
就算是圈套,我又有什麼辦法。不能去想不能忍受失去他的後果。如果我最後抗爭得來的結局沒有他,還不如在抗爭中一起毀滅,這樣倒是少痛苦一些。
殷落羽看着我的臉,搖了搖頭。
“另外,你似乎對西王母放在你身邊的蒼蠅有一點憐憫之心。”
我回過神,“你說火鶴蘭?”
那天他來找我之後,我已經意識到了他的目的。從他對我態度轉變時我已經發覺了。怎麼可能會有人在這種問題上想得開?西王母果然是不理解動物的感情呢。火鶴蘭之所以努力維護我和溫未涼的關係,定然是受到了西王母的指示。我對溫未涼的感情越深,她控制我的勝算就越大。但是,火鶴蘭也是個無辜的傢伙。
“不用太在意他,小角色而已。”
殷落羽慢慢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膀。
“對不起。其實你是個好孩子,我沒有盡到任何責任反而一再對你施加要求,我真的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了。”
殷落羽說完,走出了房間。他最後回頭看了我一眼,眉頭深鎖。只是我背對着他,沒有看到。
當夜,我就乘來時的馬車一路狂奔回到了琵琶城。到達時,天空與地面交接的盡頭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我回到駐紮的小樓,看到窗子半敞開。於是提氣掠進屋子。
正好一頭撞進某人懷裡。
“你怎麼坐這裡啊?”
“等你。”
“你怎麼知道我現在會回來?”
“我們有感應嘛,”溫未涼捏捏我的臉,然後說,“其實我一直站在這裡等。”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溫未涼彎起眼睛笑,“好了,知道錯就行。過來,手該換藥了。”
他把我拉到桌子邊坐下,一圈一圈慢慢拆掉繃帶。猙獰的傷痕和乾枯的血跡縱橫在手腕上,我看了都覺得噁心。
“你亂動手腕了。”溫未涼的聲音變得很認真。
我掩飾得傻笑幾聲。我有什麼辦法啊,做菜又不能真的只用一隻手。在那邊我就是被使喚的命……
忽然,溫未涼低下頭,輕輕在我手腕上吻下去。
頓時,全身升起一種戰慄的疼痛。
“喂,你做什麼……”
“我吃醋了。懲罰一下。”他擡起頭,微微笑着說。
我呆呆看他,直到他把我的手包好都渾然未覺。
“溫未涼。”
“什麼事,甜心?”
“再多懲罰我一下吧……要做什麼我都答應。”我做淚光閃閃狀。
“啊,真的?”溫未涼大眼睛眨巴眨巴。
我母雞啄米似的點頭。
“那麼,陪我去採蘭花吧。”
溫未涼一直都喜歡蘭花,空谷幽蘭,何其貼切。溫未涼知道它們在哪裡,年年春天,心懷愛慕走過遠路,去拜訪它們。
這些我一直都知道的,但是以前他怕我吃醋,已經很久沒再去過。
天亮的時候,我們揹着竹筐,短鋤,走很遠的路進山的深處。
沿着山裡鋪的石子小路,走不太久有一座土地廟。土地廟裡有兩尊小石像,木桌上供養水果和野花。香灰積累得很厚,小土地廟雖然簡陋,但卻顯得靜謐威儀。
忽然覺得我們像是在踏青。這是小時候纔會做的事情,不知爲什麼,這讓我心靈很寧靜。
過了廟宇,小路逐漸的消失。山間不再有人跡,路變得崎嶇且陡峭。
樹木夾道的山間小徑鋪滿厚厚松針。午後陽光蒸騰起松脂辛辣氣味,鳥聲偶爾清脆響起,如影相隨。
不知道走了多久,溫未涼停下來,“到了,我下到山谷裡去採,你在這裡等我吧。”
我看了看山谷陡峭的程度,點點頭。
他順延沒有路跡的灌木叢往底處爬。用手抓着雜草,小心挪動腳步,一點一點下退。然後消失了身影。
坐在山頂樹蔭下,陽光從松針縫隙裡灑到眼皮上,點點金光閃爍。滿山蒼翠裡,只聽松濤在大風中起伏,如同潮水此起彼伏。好大的風。格外湛藍的天色蔓延在羣山之間,白雲朵朵。那一刻時間和天地似乎是停頓的,凝滯的。卻又格外寂靜豁然。
溫未涼很久都沒上來。也許是今年來得太早,蘭花還沒有開放吧。
我站起來,走到山谷邊緣張望。
其實我知道的,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無憂無慮在一起的機會。我想未涼也明白,所以纔會帶我來這裡。
“溫未涼。”我對這山谷低下喊。
我知道,即使有回聲,這麼深的山谷他也不一定聽得見。
“溫未涼,謝謝你。你讓我很幸福了。”
眼淚,差一點要掉出來。
你這麼好這麼溫柔。我真的捨不得離開你。
等了很久,溫未涼從山谷底處爬上來。他的短鋤沾了泥土,背後竹筐裡裝着剛掘下來的蘭花。淺綠沁紫的的花苞,帶着沁人心脾的香味,讓人不產生一絲雜念,就像他一樣。生在幽深的谷底,與世隔絕又絲毫不帶驕矜。
我們坐在山頂,一直沒有離開,說着一些無聊的話。慢慢的,山谷下升起薄霧,升騰彌散,最終變成如細雨籠罩,沾人衣溼。
他把頭放在我的肩上,然後,輕聲說,“我都知道。我也是。”
我立刻明白了他所指。低下頭,在細雨中與他相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