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中天,薄夏的豔陽已有些曬人,黃土大地上沙塵飛揚,撲了人滿臉,呼吸間眼睛鼻子都被鑽了塵,落刀砍敵便顯得有些吃力。
大陣已亂,半個時辰前司空翊撕開圓陣包圍圈,長劍刺穿那些毫無作戰經驗的新兵,再擡眸司空祁卻已近在眼前。他眯眼,眼底冷意漸升,一個策馬便躲過旁側衆人的突襲,馬背上靈巧旋身,右手掌間暗自沉氣,忽有一劍攜雷霆之勢破風而出,直直朝着司空祁心口刺去!
司空祁早已防範,遞給孫適光一個眼色,提刀迎戰。
他的黑馬比司空翊的坐騎高大不少,揚蹄便是一次挑釁。司空祁刀刃輕送挑開司空翊的劍端,再順勢往下探。這一刀不爲取司空翊性命,只爲毀他胯下愛馬,在戰場上,將士沒有馬,等於沒有武器,所以每次戰爭結束後,步兵傷亡慘重,活下來的大部分都是騎兵。
司空翊眉頭一挑,手扯繮繩急退兩步,定定瞧着司空祁,眉宇間晦暗難測。
今日他的心態,一直沒有放平,他知道。大軍面臨的麻煩太多,導致這一戰他心中牽絆和腦中顧慮也越多,行小心之事雖謹慎不易出錯戰敗,但對上司空祁今天這種拼盡全力的蠻打,半分優勢也無。
轉頭看己方將士,士氣不高,更因了數量問題,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樣下去,便是一次兩敗俱傷、玉石俱焚。
司空翊抿脣,目光幾乎要把司空祁給盯出一個洞來。既如此,那便擒賊先擒王!他目光添了深邃,眸底似可見巨浪翻卷,須臾便可傾瀉了天地。
司空祁微停,四目相對間竟也看出了司空翊的目的,不等他反應,對面那劍又似長了眼一般,直直對着他面門戳來。馬背上難避,他勉強側身,左路是東衡參將,正噙着冷笑砍下一個鎮關將士的腦袋,那將士面上驚恐的表情殘留,握着長槍的手下意識還在往前伸,似乎想着多殺一人便是一人,可動作還未做完,自己的腦袋已經骨碌碌滾到了司空祁胯下黑馬腳邊。
司空翊微怔,劍卻依舊出得快且狠。
左路堵着,司空祁便向右路避。右路本是孫適光帶領的那一支三千精兵,如今他已趁亂退至大軍正後方,只要突破鎮關大軍的圍防,他們便可以一路往前衝,破城只是時間的問題。
司空祁眼睛一亮,忽然前伏下腰,司空翊的劍擦着他頭皮滑過,毫髮無損。
司空翊不意外,只是劍在掌心微轉,瞬時那劍刃便換了個方向,直直往下插去,便是司空祁的後心!
後者下腰之後動作未停,腳尖在馬腹處一蹬,借力半空中翻身遠遠落在一匹無人騎的馬上,但說是落倒也不算落,他只是虛虛騰在上方,腳尖觸及之後立馬再借力彈開,手中馬鞭忽揚起,重重落在那馬兒身上。
司空翊一劍落空再不猶豫,繼續往下使勁!
身前忽有馬蹄聲混亂,擡眼間竟見一匹無人所騎之馬以旋風之勢衝着他而來!
他勾脣,已料到司空祁有所行爲。借力落在另外一匹馬上,再驚擾那馬來衝撞自己,他好趁亂一擊斃命,真是可笑。司空翊收了嘴角淡淡笑意,他的劍去勢已經收不住,那麼便不收,直接一劍入馬背!
司空祁鎖眉,刀面輕轉,就是趁着這時候,撲了上去!
“嗤——”劍刃入肉,聲音清晰。
司空翊狠狠擡眸,當初成王府前,他曾起過要殺司空祁的念頭,最終卻只殺了他一匹馬,如今戰場兵戈相見,他依舊想取司空祁性命,然,終究還是隻能先取馬命。
但也無妨,失了坐騎,便如折翼鐵鷹,他必不會痛快。
司空翊慢慢抽劍,劍刃磨過戰馬骨骼肌理,那馬兒已不能嘶吼,軟軟癱在地上,他卻似享受着那肉骨間滲人摩擦聲的感覺。似聽了片刻,但又似只有一瞬,司空翊忽有些意識模糊,時間彷彿有時候是凍結的,他常出現幻覺,就比如現在,他到底這一劍拔出來用了多久?
須臾?還是半晌?
自打身體裡埋了蠱苗,他的神識便有些混亂了。
司空翊用力搖了下腦袋,視線竟有些模糊,他的手還握着劍,劍的一大半還埋在馬背裡。他皺皺眉,維持這個動作多久了?不能回答,也來不及回答,骨子裡的危險意識令他先選擇了後撤,因爲……司空祁消失在他視野裡!
不在跟前,不在身側,那只有一個地方,背後!
幾乎是瞬間,司空翊鬆開了緊握長劍的手,他要拔的話重心必須往後,那便等同於將自己的後心送上司空祁的刀尖,唯有放棄武器,纔是最正確的選擇。
果然,司空翊剛收手,一道凌厲之風突襲來,在司空翊因爲蠱苗導致神識混沌的當兒,司空祁已近了他身後,棄馬只爲尋到時機偷襲,就如司空翊棄劍也只爲避開司空祁來勢洶洶的一刀。
仰面躺倒,雙腳從馬鐙上瞬間抽出,左肩膀一沉,整個人如落了坑一般跌下馬背。司空翊翻身,餘光瞥到司空祁的刀尖泛着寒光,那人安坐一匹鐵蹄小馬上,俯視着他,眸中滿是諷刺。
“司空翊,這麼輕易落馬,倒不似你了。”他笑,手指輕輕一遞,大刀換了個方向,循着司空翊的位置便刺去。
司空翊本已翻身貼着馬腹躲過適才一擊,卻未想司空祁反應也不慢,刀從黑馬兩腿之間送了進來,須臾便是一記殺招。他蹙眉,也非躲無可躲,只是須得尋那生死之間的時機把握。
他失了武器,不能以退爲攻,只能單手着地借力側過身,司空祁的殺招一刻不停,幾乎貼着他收起的掌心便提了上來。耳邊風聲呼呼,司空翊竟在這時出了神,因爲,他看到身側的幾個將士,見他遇險棄了戰略便要衝過來護他!
這一出神看見的便多了。
他看到兩側己方將士死傷無數,斷肢甚至頭顱滾了滿地。有人身中數刀,死時身上還插着寒光閃閃的刀刃;有人被砍成肉泥,血肉模糊的一堆,格外觸目驚心;有人還未戰死,憑着最後一口氣拖着殘軀向某個正大肆揮刀砍殺鎮關將士的東衡人爬去,沒來得及刺他一劍,卻已經被那東衡兵回身直接攔腰斬了。
他看到身後那三千精兵正以驚人的速度向源城城門衝去,領頭的孫適光雖入中年,但破陣卻依舊勇猛,他手下的精兵也勢如破竹,那些還未做好迎敵準備的將士,就像被收割的稻麥一樣,馬蹄剛過,人已齊刷刷倒地,再不能起。精兵行速飛快,前方只剩一層鎮關將士防禦圈,若真被衝破,源城……危矣!
他看到跟前一柄寒光利刃,以詭異之姿再度襲來,那刀分明前一刻還離他很遠,這麼一眨眼的功夫,竟已快貼近他面門。皺眉,他剛欲再避,動作卻忽然僵了僵,撐地而起的手掌突地凝結在半空,絲毫動彈不得。蠱苗之毒再次發作,而這次影響的不是他的視力,是大腦控制。
他的手不聽大腦使喚,在這最要緊的時刻,忽然僵硬在原地,彷彿在等着司空祁那刀刺過來。
瞳孔微縮,司空翊強自鎮定,抿脣咬牙死死移動自己的右胳膊,右側身子忽覺一鬆,他心也是一鬆。這肢體僵硬不過瞬間,但在戰場上,這一瞬間,也足夠翻天覆地,乃至……致命!
他心一鬆後再接着一緊,在他凝固動作時,司空祁已經殺招盡顯。眼見那寒光凜冽,似乎下一刻,刀體入肉的“嗤”聲便會響起,他瞬時皺眉,眉峰噙了嚴峻,帶一抹處變不驚。
司空翊倒掛於馬腹下,單手揪着繮繩,若長劍在手他還能攻司空祁不備,但如今武器還停留在司空祁的戰馬馬背上,他攻不得也退不得,便只能選擇將傷害降到最小——勉強側移,讓司空祁的刀擦過他的面門,傷他不致命的地方。
司空祁冷冷一笑,司空翊的動作他盡收眼底,可刀在他手上,他讓它往哪裡刺,它就能往哪裡刺!
他眸底狠辣毫不掩飾,只要這麼輕輕一送,他最恨不得殺死的那個人,終於要在這裡交待了。
忍不住要笑,司空祁微勾脣角,那笑凝結,化成冷意融入那毫不猶豫的尖銳刀刃,狠狠向前刺!
而正在此時,身後忽起隆隆之聲!
兩人同時一震,卻無人向後望去。司空翊趁司空祁剛纔一驚的間隙,拳心微鬆落於黃土大地,而後者正惱恨突如其來的聲響擾了他最後一擊,功虧一簣!
正在交戰的大軍卻都因此停下了動作,那聲音太大,隆隆之音幾乎漫天蓋地,似九雷傾瀉,振聾發聵!
先是一陣接一陣的雷音,彷彿敲打着每個人的心臟,震得人心惶惶、耳鳴不斷,待這突然的重音漸漸被習慣,衆人齊齊向一個地方望去,聽覺恢復正常後,才猛然發覺那雷音,竟似有成千上萬的將士同時擊着戰鼓!
而更令人驚駭的是,那聲音的來源地,竟是……源城!
城門不知何時已大開,鐵甲兵士如黑雲壓境,攜一股肅殺之氣沉默立於城前。軍前無將軍,隊列成方陣,筆直若線。雖無統領,但大軍絲毫不亂,人人面沉如水,步兵在前長槍握於手,騎兵在後羽箭配腰間。但見豔日當空黃沙之土上,有鐵衛還未交戰,便奪盡天地色彩。
孫適光領了三千精兵,距離源城城門不過半里,卻只能駐足在此,再進不得半步。他握着繮繩,一柄劍堪堪要出鞘,如今便顯得分外滑稽。
這……他想回頭看司空祁,卻什麼動作也做不了,整個人僵在原地,滿是震驚。
不是說十萬大軍已班師回朝嗎?怎麼看如今這鎮關大軍,又派出了有五萬人馬?他眯眼,壓低聲音悶道:“撤!”這一個字說完,他復又閉上眼,帶着可惜、遺憾、無奈與驚訝的表情混雜在他臉上,交替變幻。
先不說這又多出來的五萬人馬,城內戰鼓聲聲不歇,那音量之大,沒有上萬將士的數量,如何能擊起那麼多戰鼓、能激起那麼濃厚的士氣?孫適光也是東衡的老將了,兩方對戰實力是一個方面,士氣又是另外一個方面,且有的時候比前者還要重要些。適才對方的士氣一度低迷,但現在卻來了個天翻地覆,不用想也知道,今日的強攻,怕是要暫告一個段落了。
司空翊趁着戰鼓依舊嘹亮混亂了司空祁和一衆東衡兵的注意力,一個平沙落雁,在地上翻滾一圈便輕巧退出了司空祁的攻擊範圍。他起身,一個箭步上去將自己的長劍從馬兒背上抽出,劍端帶出猩紅血色,他卻看也不看,直接轉頭和司空祁四目相對。
司空祁這招落空,便再尋不到任何機會,他不怒反笑,眼角餘光瞥到源城城口的情形,言語淬了毒:“原來十萬大軍並未還朝,司空翊啊司空翊,你打的好算盤,真真假假,請君入甕?!”他說着,揚起馬鞭狠狠抽了那鐵蹄小馬一下,直惹得那馬兒仰頭長嘶。
司空翊心下雖疑惑,面上卻不露半分,只淡淡收袖道:“請君入甕談不上,甕有,但無君子。”他說着撇頭蹙眉,目光復雜盯着遙遙之外那鐵甲將士如銅牆鐵壁般的站姿。
司空祁眸子愈發深邃,耳邊戰鼓聲未竭,他越聽心越驚。這戰鼓敲得猛,士氣必也提升得快,城內至少還留有萬餘人,帝京的消息,怕是有誤……他捏緊拳頭,就是這錯誤的消息,差點害得他今日被司空翊反將一軍!所幸司空翊適才命差點搭在自己手裡,城樓上的人估計注意到了,所以便放棄了引他入城的策略。
司空祁冷笑,那傳訊之人,該死了。
戰場之上,人人表情各異。
鎮關大軍先是一怔,然後同時狐疑地看向司空翊,但見大將軍一派鎮定自若,心下也不禁慢慢放鬆了下來。五萬兄弟出城入陣,他們人數上便打了平手,再加上戰鼓聲聲激得他們個個熱血沸騰,可以想象城內定是來了援軍!否則這麼大的聲響,怎麼可能製造出來呢?
東衡隊伍面面相覷,司空祁和孫適光未發話,他們不知該繼續進攻還是撤退。攻吧,明顯對方又增強了軍力,他們就算能攻得城去,誰能知道城裡頭還有多少鎮關將士在等着他們自投羅網?退吧,混亂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雙方損傷各佔一半,如此貿貿然放棄,就等同於白白犧牲那麼多將士,甚至對於己方的士氣,也是個沉重的打擊!
如此比較,竟得不出該選擇哪一個!
孫適光卻未問司空祁的意見,直接從城門處退了回來。他當時離城門太近,那戰鼓的聲音幾乎將他耳膜震碎,天知道里頭有多少血脈僨張的西庭兵在等着他們衝進去,那豈不是送死?他帶來的人並不多,今日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已經不算好消息了,要一路打到西庭帝京去,還得和司空翊、司空璟互相防範着,實在不容易。所以他不得不採取保守戰略,暫時後退。
司空祁見他回來沒有說什麼,片刻後忽然沉聲高吼:“退——”一字驚了大地上衆人,有人面露匆惶,有人喜形於色。
東衡大軍的旗幟被扛起,因陣已散,撤退的時候便顯得有些狼狽和混亂,黑壓壓的人頭如潮水般退去,司空祁最後看一眼司空翊,陰鶩晦暗。
城內戰鼓聲依舊未停,令人不得不擔憂,那些連續不間斷擊鼓的將士兄弟,手會不會疼?鼓聲不停也便罷了,竟有隱隱加急的趨勢,一聲聲扣在鎮關大軍心頭,激昂、振奮。
那是一股可以催人奮進的力量,那是一道可以融入血脈的閃電,那是一曲可以高唱三日三夜永不停歇的戰歌,那是一種指引、一種信仰、一種目標,堅定這些錚錚鐵骨力求殺敵不懼己危的決心!
司空翊也瞧司空祁,須臾他轉頭,身後是他的兵,未開口,卻不知從哪個角落,響起一道喑啞的怒吼。
“將軍!爲何不殺?!”
爲何不殺?這一個問題問得好。司空翊忽笑,一陣風捲起滿地煙塵,捲起他墨黑戰袍邊角,捲起他鬢角碎髮,遮了鋒利眉眼。
司空祁的隊伍雖不算敗,但士氣已失,撤退混亂毫無章法,已經完全暴露了致命缺點。而他們呢?雖傷亡也算不得輕,但陣陣戰鼓聲直達心底,震了兒郎護國情,翻卷那一腔熱血,彷彿那戰鼓不停,這沸騰的激昂熱血,便永不會停止流淌!
士氣,已近巔峰。
司空翊揚眉,眉宇間倨傲一如當初。
司空祁眉心忽跳,半旋身策馬甩鞭。
“殺,爲何不殺?”司空翊輕笑,明明語調低沉,卻還是鑽進了司空祁的耳朵,“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殺?”他揚起尾音,淡漠裡透出一絲冷毅來。
“欺我兄弟姐妹者,該殺!”
“犯我家國天下者,該殺!”
“與人苟途反逆者,該殺!”
“在其位亡其國者,該殺!”
四句話,震了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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