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破落的門一推便發出重重的雜音,似耄耋老人嘶啞的低吟。
屋內很昏暗,明明外頭冬日暖陽普照,光線竟是一絲也沒透進這間彷彿被世人遺忘的屋子。裡頭還有一種潮溼和油煙混合的*發黴的味道,司空翊瞬間皺鼻,擰眉擡腳。
這是一間廚房和寢屋合併的屋子,最裡頭是一張大大的木板牀,邊上掛着布簾子遮擋。屋子中央是張四條腿有長短的八仙桌,其中一條桌腿下墊着塊磚頭以保持水平。長凳只有三條,不知是家裡只有三個人呢,還是隻買得起三條呢,或者,木料只夠做三條?屋子的另外一角是個一看就是自己動手搭的土竈臺,上面還放着未洗的鍋碗,筷子擱在上頭,大冬天裡都引來了綠頭蒼蠅。
司空翊注意到,竈臺上只有兩副碗筷,但是筷籠裡卻還有一雙乾淨的筷子。他沉眉,若有所思。
司空翊只掃視了整個屋子一眼,就看到有個鶴髮老者呆呆坐在竈臺後,悶聲抽着老菸斗。說是菸斗,不如說是燃着火的菸草而已。司空翊開門的動靜不小,老人卻連眼皮都沒擡一下,自顧自抽着煙,陣陣吐納後一片煙霧繚繞。
“咳咳——”司空翊也不知是被嗆到了還是爲了引起趙二老的注意,咳了兩聲輕輕走了進去,順手將門闔上。
司空翊足足在屋子終於站了一盞茶的時間,趙二老依舊一動不動。他可耽誤不得,直接開門見山道:“大爺,我是爲了您孫女那事來的。”
他知道現在對於這個孤寡老人來說不亞於人生最絕望的時刻,所以要了解少女失蹤一案,絕對不能以官方口吻打聽,這樣反而會令他反感。只有讓趙二老覺得自己特地前來只是爲了幫他尋回孫女,這樣的認知,才能讓老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果然,多次在司縣那裡碰壁的趙二老,本來已經對找回孫女一事徹底絕望,如今聽到司空翊這樣說,渾濁的眼睛裡猛然迸發出一道希望的光。
他手裡的菸草捏不住了,顫抖着聲音沙啞道:“小兄弟,你可是說真的?”
司空翊點頭,表情認真:“是,這裡的司縣不管,國都的大人要管。”司空翊順口編了個謊話,只有搬出大官的名兒,才能讓這些平頭百姓徹底相信。
趙二老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驚訝,片刻後兩行淚從飽經風霜的臉上滑落,他抽噎了會兒激動道:“太好了太好了,有大人在,寧丫頭一定能回來!”說着趙二老竟“嘭”一聲跪了下去,連磕了三個響頭。
司空翊措手不及壓根來不及攔,只好生生受了他的跪拜。
等趙二老顫巍巍起來,司空翊想扶他,可人家把他當大官兒呢,又是讓他坐又是倒水的。司空翊皺眉瞥了眼污垢厚厚的瓷碗,勉強抿了一口就放到一邊說道:“關於您老的孫女,有些情況想了解一下。”
趙二老點點頭,開裂起皮的嘴脣一張回道:“您問,只要能找到丫頭,您就是恩人吶——”最後有些哽咽,趙二老擡起手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淚,無法伸直的五指,指縫裡滿是黑泥,儼然是個苦命的農家老漢。
司空翊不免唏噓,到底是個可憐人,活得艱辛如今又失去相依爲命的孫女,偏偏官府沒辦法破案竟也就這麼算了。世態炎涼,多少人在生活的最底端苦苦掙扎,卻依舊鬥不過命運的不斷折騰。
“趙寧兒的生辰,是哪天?”司空翊直接問了這個問題,他直覺這是個關鍵。
趙二老當時報官的時候司縣說過,自己的孫女和之前失蹤的少女都是同一天生辰,所以現在也不驚訝,擦擦眼淚回道:“十月初一,丫頭生肖是龍,生辰很是有福氣,可現在卻——”
見趙二老說着說着又要落淚,司空翊趕緊拋出第二個問題:“失蹤那天聽說你們在集市,當時人多不多,可有什麼異樣?”
趙二老沉默了片刻,一邊回想一邊陳述:“當時我和丫頭去採辦些年貨,平常我都會牽着她的,但是那天手裡提了東西,只囑咐她跟緊了。後來······”趙二老頓了頓,臉上泛起痛苦的神色,“丫頭有跟我說感覺有人在暗中盯着自己,怪可怕的,我······”無比自責懊悔的語氣,令司空翊也是有些不忍。
“我······我沒當回事,還逗她說丫頭長得漂亮,自然有人盯着看······”趙二老長嘆一口氣,面色更加死灰。
“所以說,其實當時是有人在暗中的,趁你不注意就把趙寧兒帶走了?”司空翊敲了敲桌子,陷入思考。
趙二老費力地點了下腦袋,接道:“當時街上有雜耍,我們這兒地方小,丫頭沒見過自然覺得稀奇,一個勁兒往裡鑽要去看。我想小姑娘喜歡那就去吧,反正時間還早,就跟邊上擺攤賣人臉面具的攤主聊了一會兒。丫頭髮上戴着紅頭繩,人羣裡一眼就能看到,我有一直注意着。”
司空翊想了想復問:“那趙寧兒是何時被帶走的?”
趙二老抿脣,似乎回憶起便是痛苦:“前一眼我還看到丫頭在那兒笑,下一刻我剛轉頭跟攤主說了一句話,就聽到前面傳來了驚呼,”老人的聲音在抖,閉眼繼續道,“事後才知道雜耍胸口碎大石出了人命,有膽小的姑娘嚇得尖叫往外跑,場面一時就亂了。”
“我這心裡一慌,人潮往後退我急着往前跑,丫頭還在裡圈呢!可擡頭望去拿還有扎眼的紅頭繩,當時真的是差點嚇暈過去,她爹死得早娘又跟人跑了,老骨頭好不容易拉扯大,萬一出點事我對得起誰呀我······”說到這裡,憋了許久的淚瞬間嘩啦啦流了下來。
“人差不多跑光了我才擠到前面,地上一灘血,估計是那羣雜耍的鬧出的人命,可我的丫頭不見了······不見了······我腦子裡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傻傻地走回來,走到剛纔那個攤位前,那小兄弟還關切地問了我一句。”
“我對他說孫女不見了,不知道去哪兒了,他本來還在扶他倒下的攤位,因爲剛纔人羣的動亂,把他的攤子都給衝倒了,小玩意兒啥的掉了滿地,聽我說丫頭不見了還給我出謀劃策叫我快四處找找,可能被衝散了也不一定。”
“我腦子裡亂極了,只應了一聲就恍恍惚惚往回走······”趙二老的故事講到這裡,基本已經結束,他卻已經淚流滿面。
司空翊消化了一會兒,最終只問了一句:“那個攤主,你覺得有沒有什麼奇怪?”
這樣說不是空穴來風的。趙二老剛纔說什麼?攤子在雜耍的旁邊?還是個賣人臉面具的攤子?要不要這樣巧合?那個溫自惜,似乎有個可戴可不戴的銀白麪具吧?
“奇怪?”趙二老愣了一下,後知後覺道,“大人難不成懷疑他……”
司空翊並不否認,只能說他也只是有疑惑,畢竟有些事太巧,那就值得深思了。
“你好好想想,他當時有說什麼做什麼嗎?再正常的話語動作也有可能暴露些什麼。”司空翊有感覺,自己離宋歌,近了一步。
趙二老聞言認認真真回想了片刻,最終卻皺眉道:“當時滿心裡都是丫頭,除了看到他在扶攤子撿面具,其他真沒注意到……至於說了什麼,嗯……他叫我四處找找,再沒有就去報官……還有……”
司空翊眼睛一亮:“還有什麼?”
“那話不打緊,”趙二老搖搖頭,覺得沒有任何線索,“我離開的時候,隱約聽見他說,現在的人手腳不乾淨,竟還趁亂偷東西。”
司空翊挑眉,開始過濾這些雜亂無章的東西。“偷東西?莫非有人趁亂還拿了面具?”
“我想是的,年關了賊也多,小偷小摸的免不了。就是不知道偷人面具作甚,原就是小本生意,又不能偷了擺上桌當年夜飯吃不是?”說到年夜飯,趙二老又想到自己和孫女竟是連年夜飯也沒一起吃就成了現在這副光景,瞬間沒了說話的心思。
面具被偷……會不會被偷的面具就是溫自惜那個銀白的?司空翊感覺有什麼東西即將被疏通,可卻還差一口氣。總以爲離真相越來越近,可撥雲見月的清晰感,到底還沒降臨。
不知道現在去找那個攤主還來得及嗎?耽擱了時間宋歌會不會有危險?司空翊斂眉糾結片刻,還是決定去找當事人!
“那個攤主,可是本地人?”司空翊首先要確定那賣面具的還在鎮上,不然一切白搭。
趙二老頷首:“就是鎮上的三瘸子,附近的人都認識,擺攤十幾年了。只是我難得上街,和他也就那次接觸而已。”
那就好,司空翊暗想。他跟趙二老又隨意扯了幾句,寬慰他耐心等待什麼的就打算立刻去找三瘸子。趙二老含淚送司空翊出門,司空翊回身欲跟他道別,無意中眼角瞥到那被布簾子遮了一半的大牀,牀下堆着好幾雙布鞋,不是女子的那種小鞋,看尺寸應該是男人的。
司空翊本沒有多想,可卻下意識掃了趙二老的腳一眼。只一眼,他就發現趙二老的腳雖大,但常年下地幹活要赤腳,而且人又瘦,所以腳板也比常人更寬,但腳背卻是沒肉的。可是……那牀底下的布鞋,明顯比趙二老腳上的鞋窄些,而且乾淨完整,不像現在他穿的這雙,鞋底都是污泥,還破着洞。
司空翊猛然想起剛進村時那壯碩姑娘說的話。她說什麼?她說趙寧兒和自己的哥哥不乾不淨?她還有個哥哥?原來趙二老並非和趙寧兒相依爲命?
看似和宋歌的失蹤沒有關係。司空翊笑,只是看似,自己哪怕漏掉一點細節,都有可能和宋歌失之交臂!
“對了,”司空翊不動聲色笑笑,“家裡出了這樣大的事,就沒有其他親人來想想法子嗎?”
這一句話,他要看看趙二老是不是會隱瞞家裡還有一個孩子的真相,也要確定適才那姑娘的言辭,到底有幾分可信。
趙二老嘆了口氣,自然不會想到司空翊有什麼目的,很快就接口道:“哪能啊,老骨頭我剛纔不是說了嗎,丫頭的爹死得早娘又跟人跑了,要說什麼親人,”他停頓一下搖頭苦笑,“孩兒他爹病重那會兒,兒媳婦正好懷上了丫頭,可惜第一個月就見了血,大夫說多補充營養就行,可家裡窮哪來的閒錢。後來她娘身子太弱,眼見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我那可憐的兒更是鬱結氣血病入膏肓,村裡的人說估計家裡太晦氣,要衝喜。”
“家裡只有茅屋兩間薄田三畝,誰家願意把孩子過繼來受苦呢?我也沒辦法,總得死馬當活馬醫吧,費了好些時間才從城裡尋到一個剛喪了父母的孤兒。那孩子挺大了,是個男娃,脾氣很好也不嫌這嫌那,還會幫着下地幹些農活。那段時間也不知是不是真沖喜了,兒媳婦的那胎保住了,可是我兒子扛了幾個月,沒等到丫頭落地,人就去了······”
趙二老的話滿是蒼涼,似乎透過他渾濁的眼睛,可以看到這個可憐的老人掙扎半輩子,一直在做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絕望之事。英年早逝的兒子如此,豆蔻年華的孫女亦是如此。
“那過繼來的男孩呢?走了?”司空翊原本覺得,照村裡的姑娘說的,趙寧兒和這個無親無故的哥哥似乎感情頗好,那她的突然失蹤,特別是牽扯到了前段時間的案件,一定會刺激到這個哥哥,他不該報官無果後自己去尋人嗎?
可看看趙二老落寞憔悴的臉,似乎這趙家哥哥,並沒有任何行動?
“娃子在丫頭十歲那年已經成人,說要去外頭闖闖,以後給妹妹和老爺子我過好日子。我當時可欣慰壞了,賣了家裡僅有的一頭牛兩頭豬,換了銀子給他當盤纏。可是這一去就是三年,從此音訊全無,唉······是生是死一概不知······人家都說趙二老啊你別等了,娃子出息了哪還記得村溝溝裡的你喲。還有人說娃子估計是出事了,外頭人心險惡,一句話說錯都得拿刀子拿劍的,有命沒命還指不定呢。”
“我不信,我老趙家的娃子從小心地善良,萬不會做些忘恩負義的事。就算不念老頭我,他跟丫頭感情那麼好,也絕對不會忘記妹妹的!”
“可是三年了,如果他沒忘記你們,怎麼會不回家呢?更何況這都年底了,做什麼生意也該停一停吧?”司空翊搖搖頭,雖然很想寬慰這可憐的老人,但事實總是殘酷的。
趙二老不說話了,他不是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可他更相信自己養了十來年的娃,不是那樣的人。至於出事這個可能······他是想都不敢想······喪子之痛已經夠難受了,他的親孫女還生死未卜,孫子的事,還是留個念想吧······
“娃子一定事情多,不然不會忘記丫頭的。走的那天丫頭說了,如果哥哥不回來她就天天哭,娃子最心疼丫頭哭了。她娘跑那天丫頭沒吃着奶嚎了一晚上,半夜我聽到後才發現兒媳婦沒影了,娃子黑着臉鞋也沒穿就跑了出去,第二天回來一身泥說是去追她娘了,怎麼也不能讓妹妹餓哭啊。還有一次,別家娃欺負丫頭沒爹媽,丫頭哭得很傷心,娃子直接拿磚頭就要砸別家孩子,幸好我當時在場給攔下了。也就因爲這樣,村裡那羣姑娘不喜歡丫頭也不喜歡娃子,丫頭沒玩伴就更黏哥哥了,兩人感情那麼好,娃子不會不回來的······”
司空翊挑眉,看來還是個“護妹使者”?
“生意再忙能忙到年關?老人家,當年他離家遠去,可有說是去哪兒打拼不?”司空翊再瞥一眼那牀底下的布鞋,似乎能透過它看到那個清秀的趙寧兒的哥哥。
趙二老搖搖頭,卻漸漸反應過來:“大人,你不會······不會覺得是娃子帶走了丫頭吧?!”
司空翊噎了噎,趙二老這想法他還真沒考慮到。只是覺得村裡姑娘那話還需重視一番,不免想多瞭解瞭解這個護妹狂魔到底和趙寧兒那傳言“不乾不淨”的感情,到底有多少隱情。
不過現在看來,就是個關愛妹妹的年長哥哥,沒什麼特別的曖昧關係。
“您想多了,我只是看到竈臺上的筷籠裡有三雙筷子,纔多嘴問了一句。”司空翊禮貌性微笑,如果照趙二老這腦洞大開的推測,消失三年杳無音訊的趙家養子,綁架自己從小呵護備至的妹妹,再裝在大箱子裡不知運哪兒去,順道還帶走了自己的媳婦兒?!
司空翊頭都大了,這樣一推敲,難不成溫自惜,就是趙家三年前外出再不曾回來的孫子?就是箱子裡那個蒼白少女心心念唸的哥哥?就是他?
沒可能!
司空翊連連搖頭,剛想跟趙二老告別去找鎮上的三瘸子問問,趙二老卻又開了口。
他回答:“大人,你想找娃子瞭解情況是不?娃子當年沒說去哪裡謀出路,但我記得他說過他最想幹的一門生意。”
司空翊眉頭一跳,心裡不知爲何突突的有些慌。
“娃子說,他最想當鏢頭,走走看看這世上每一處角落的風景。他還說,這樣每次接到生意運鏢的時候,就能經過村門口,看到家裡飄忽的炊煙,還能看到妹妹在石子路伸長脖子等他的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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