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炭的“反反神功”,是一種極其詭異的功力,每出一擊所消耗的精力,是“大力金剛手”這類極耗元氣的掌功之三十倍以上。
所以張炭一天要吃許多碗飯。
他一向認爲吃飯比吃一切飛禽走獸來得正氣。
他的“反反神功”,力量就源自於飯。
他今天已經吃了很多碗飯。
但打到了第十招,他的“反反神功”便不夠力氣了。
接着下來,化解便出現疏漏。
化解對方掌力越少,而自己的掌力又漸弱,相比之下,任鬼神的“鬼神劈”反而愈戰愈勇,隨時,似都可以把張炭一掌劈殺。
張炭情形危急,連手上的竹符都給任鬼神奪了回去。
這時候正是鄧蒼生被唐寶牛所騙,臉譜被毀、臉上着了唐寶牛一記直拳之際,張炭見唐寶牛大捷,自己則着着失利,驟然停手,大叫:“等一等。”
任鬼神冷笑道:“你要交代遺言?”
張炭道:“非也。”他趁機大口大口地喘了幾口氣,只覺腹飢更甚,忙道,“你既留了一手,我也替你留了餘地,咱們並無奪妻殺子、不共戴天之仇,不如各讓一步,就此算數!”
任鬼神哈哈笑道:“你少來花言巧語,認輸的就叩首叫三聲爺爺,不然就要你血濺三合樓。”
張炭搖首皺眉道:“不划算,不划算,你太不划算了。”
無論張炭說什麼,任鬼神都不會理他,但說“不划算”,反而令他一怔,當下問:“什麼不划算?”
張炭笑嘻嘻地道:“叫三聲爺爺,叫了又怎樣?頭點地對着空氣開三次口,又不留個什麼,這樣就算罰,未免太利人不益己了。”
任鬼神奇道:“那你想怎樣?”
張炭手掌一翻道:“還是我實惠些。”只見他掌上有一個小錢囊,裡面大概還有幾塊碎銀子。
任鬼神虎吼一聲。
原來他雖奪回了竹符,但錢囊卻又給張炭趁虛“牽”去了。
張炭洋洋得意地道:“是不是?要不是我不想多造殺孽,留下你一條活路,取你狗命,豈不如探囊取物?現在跟你兩下算和,還不是便宜你了?你再不知好歹,我可不依了。”
其實他精擅“神偷八法”,更精“八大江湖”,要取任鬼神身上事物,不算難事,但偷是一回事,打是一回事,要勝任鬼神,要傷任鬼神,絕不是他能力所及的事。
他的用意,也只不過是要唬一唬任鬼神,好教他不再動手,不料任鬼神的性子剛烈,三番五次遭張炭戲弄,本有愛才之心,早被怒火煎成了殺意,大吼一聲,這回是全力出手,每一掌劈出,足可驚神駭鬼。
張炭沒料到弄巧成拙。
他接了兩三劈,已知不妙,再接兩劈,見情形不對路,想往後開溜,不意忽從窗外掠入一個頭罩竹籮的人,雙手一展,已封死了張炭的一切退路,而且還封鎖住張炭的一切攻勢。
張炭眼見任鬼神又一掌劈到,心驚神駭之餘,大叫:“救命!”
這正是頭戴馬連坡大草帽遮臉的人,一出手便要誅殺唐寶牛之時!
任鬼神並不想殺死這個看來不怕死的年輕人。
因爲這個看來不怕死的年輕人原來怕死。
一個人要是不怕死,纔不喊救命。
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了,哪還需要別人去救他的命?
他只不過要震傷這個一再耍弄自己的年輕人,要他好好在牀上躺兩三個月罷了。
他這一掌雖不是要殺人,但殺傷力一樣甚巨。
他想不通這人是怎麼接得下來的。
這人也是個年輕人。
一個穿錦衣華服的年輕人。
這年輕人說來要比張炭還年長一些,但在眉宇間所露出來的傲氣,絕對要比張炭還盛上十倍八倍!
通常,一個人越是傲慢的時候,便是他越年輕之際。人年紀大了,便知道自己縱有絕世才華,也不過是普天下的一隻蜉蝣,滄海一粟,在世間中僅佔了方寸之地,就驕傲不起來了。
以這個人的神態看來,他要比張炭還“年輕”十倍。
這人不但傲慢,還冷漠,而且可怕。
傲慢是他的樣子,冷漠是他的神態,至於可怕,是他的殺氣。
但最驚人的是他的出手。
他竟用一隻手指,接下了任鬼神的“鬼神劈”,而且還致使任鬼神立即收掌。
因爲如果不收掌,任鬼神這一隻手掌便要被一指戳穿了。
這年輕傲慢可怕的人,當然就是白愁飛。
白愁飛一指逼退了任鬼神。
張炭笑嘻嘻地道:“謝謝。”
白愁飛冷冷地道:“我不喜歡你。”
張炭居然一問:“爲什麼?”
白愁飛道:“因爲你沒有種,江湖上尊敬的是有膽色的好漢,不是怕死貪生之徒!”
“錯了錯了!”張炭率直道,“誰不怕死?誰不貪生?死有重於泰山、輕若鴻毛。假如是爲國爲民,成仁取義,誰不踔厲敢死?只是現在我莫名其妙糊里糊塗地就死在這種人手上,死在不該死之時,死在不該死之地,能不怕死?既怕,爲何不敢叫破?一個人怕,死不承認,那纔是充漢子,一個人動不動就拍胸膛敢死,那是莽漢子,稱不上夠膽色,充不上真豪傑!我不想死,我怕死,所以要人救命,要人救命便叫救命,有何不對?難道悶不吭聲,任人宰割,纔算有種?這樣的種兒,你要,我可敬謝不敏。身體髮膚,受之於父母,誰不愛惜?人未到死的時候,不是該死的時候,便毫不顧惜地去死,這纔是該死!我怕死,就叫救命;怕痛,就叫痛;傷心,就流淚,此乃人之常情,有何不該?叫救命不就是我向人討饒、求苟全殘生而出賣良知,我叫歸叫,哭歸哭,死不肯死,但教我做不該爲之事,張大爺一般有種,不幹就不幹,死也不幹!”
他總結道:“你看錯我張飯王了!”
白愁飛沒想到一句話引出他一大番理論來,被他一陣數落,怔了一怔,愣了一愣,居然道:“有道理。看來,我看錯你了。”
張炭展顏笑道:“不要緊,我原諒你了。”
那剛掠入的頭戴竹籮的人道:“不管誰對誰錯,你們都只有一個選擇。”
他加強語氣重複了一次:“最後的選擇。”
他的語氣本就陰森可怖,彷佛他每說出去一句話,就是等於在生死簿上圈了個名字一般,一個人要不是久掌生殺大權,絕對沒有可能在語言間能透出這樣莫大的殺氣來的。
張炭果然問:“什麼選擇?”
那頭戴竹籮的人道:“滾,或者,死。”
張炭試探着問:“我可不可以不選?”
那人的竹籮在搖動着。
張炭只好轉頭問白愁飛:“你呢?你選哪樣?”
“我不選,他選。”白愁飛盯住竹籮裡的眼睛,跟對方的語氣一模一樣,“滾,或者死。”
唐寶牛正想叫救命,卻聽別人先叫了出來,自己倒一時忘了,那隻軟綿綿的手已到了他的咽喉。
然後那隻軟綿綿的手突然僵住。
就像忽然被凍結了,成了一隻冰雕般的手。
那隻手既沒有再伸前一寸,扣住唐寶牛的喉嚨,也沒收回攏入自己的袖裡。
那戴馬連坡大草帽的人,眼睛本來透過草帽的縫隙毒蛇般盯住唐寶牛的咽喉,現在已縮了回來,盯在王小石的手上。
王小石的手搭在劍柄上。
他的劍柄是刀。
彎彎小小巧巧的刀。
不知從何時起,王小石已站到唐寶牛身邊,唐寶牛渾然未覺。
他所站的地方,他所持的姿勢,使那戴馬連坡大草帽的二聖相信,只要自己的手像毒蛇般叮上唐寶牛咽喉之際,這把刀,或這把劍,也會立時把自己的手砍掉。
他可不願冒這個險。
所以他硬生生頓住。
唐寶牛的大眼睛往左右一溜,縮着脖子、支着腰板、仰着身子,一分一分地把自己的咽喉從對方的虎口中縮了回來,然後又重新站得挺挺的,用大手摸着發麻的脖子道:“好險,好險,幸好我夠鎮定。”
王小石搭劍的手慢慢鬆了開來。
那隻僵着的手也慢慢縮了回去。
很緩慢地、很小心地、很有防備地縮了回去。
大草帽裡毒蛇一般的眼睛,已轉到王小石的身上,奇怪的是這雙眼睛很狠、很毒,但卻給人一種美豔的感覺。
王小石笑道:“對,幸虧你夠鎮定。”他說,“如果你不夠鎮定,我也着慌,一慌,有時候想拔刀,會拔錯了劍;有時想拔劍,卻拔錯了刀。”
唐寶牛咋舌道:“那麼說,如果你想砍他的手,會不會一着慌,便砍掉了我的頭?”
王小石道:“幸好我沒砍下去。”
唐寶牛道:“幸好我的頭縮得快。”
王小石忍笑道:“你知不知道世上什麼東西的頭縮得特別快?”
“我的頭。”唐寶牛爽快地答道,“不用問了,一定是我的頭。”
那戴着大草帽的二聖突然道:“你們這想不想保住自己的頭?”
王小石和唐寶牛都一齊答:“想。”
二聖道:“要頭的,就請動腳,自己滾下樓去。”他說話的語調很輕、很低、很微。
王小石居然問:“不要頭的呢?”
二聖道:“不要頭的,就請動手。”他附加了一句,“待七聖主駕臨時,你們可能沒有了頭,也保不住一對腳了。”
王小石不免覺得有些奇怪。通常部屬在外,替主人、領袖歌功頌德、出力辦事,可是,如果是心懷叵測、別有圖謀的屬下,在外假借主人、領袖之名行利己之事,在外對自己上級一味諛詞,或把惡事往上司身上推,自己卻佔盡便宜、做盡好人,這豈不是比密謀叛變還要可怕?
殺一個人,不過是殺一個人,用語言惡意中傷一個人,傷的不止是一個人,至少有被傷者、說者與聽者,如果聽者有無數人,爲禍就更大了。
王小石忽然感覺到用人的可怕,要比信人、容人還甚。
容人已然不易,要容納異己,容忍與自己意見不一,甚至比自己優秀的人,更是不易。
信人更難。誰不願有人可信?誰不想信人?信人不疑,疑人不信。但信人常常沒有依憑,也無基準,絕對信任一個人,很可能使自己無人可信、信錯了人。
用人則更艱難。
要用有用的人,但有用的人往往不聽用;若用無用的人,無用的人常常用不上。像“六分半堂”,用了些不能用之人,使得“六分半堂”在江湖上得罪的人越來越多、造的孽越來越重;如“迷天七聖”,說不定問題就出在所用之人上,他們一直不能與“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並駕齊驅、分庭抗禮。
──“金風細雨樓”呢?
──怎麼這幹“迷天七聖”的重要人物,老把好事往自己身上堆,惡事往“七聖主”身上推?
王小石因想起這些,於是生了一個警惕。
連他也不知道,這一個無意間的警惕,日後對他有甚巨的影響,甚大的作用。
人生裡許多重大的事情,都是在剎那間改變的,或在不經意的一刻、不着意的事件裡決定下來的。
人生裡有許多體會,也是在無意間和不經意中,頓悟出來的。
唐寶牛卻沒有這些感觸。
其實,一個人能少些感觸、少些感覺,也是好事,至少可以少受些情緒的困擾。所以唐寶牛反問:“爲什麼你們‘迷天七聖’人人都故作神秘,用那些鍋呀蓋呀罩住臉孔,是你們沒有臉見人不成?”
這句話說得夠惹是生非。
二聖居然不氣。
“你們還有一個選擇。”他說。
唐寶牛樂亮了眼,“那最好,因爲我既想保住頭,又想留住腳,但又不想走。”
“你不走可以,”二聖說,“我們帶走雷小姐,你們不插手干涉便是了。”
他補充道:“你打傷三聖的事,我們也可暫不追究。”
唐寶牛沉吟道:“這──”
二聖見他動意,忙問:“怎麼樣?”
唐寶牛苦思道:“我──”
二聖勸道:“你且不管別人怎麼決定,你若不插手,站到一邊去便是。”
唐寶牛遲疑地道:“我想說──”
二聖奇道:“你說呀!”
唐寶牛訕訕地道:“真的可以說?”
二聖道:“儘管說!”
唐寶牛道:“我……我愛你!”
這句話一說,不但把二聖嚇了一大跳,不禁退了一大步,連王小石也唬了一下,甚至連被打得怒火沖霄的鄧蒼生也愣住了,還有雷純、溫柔、四劍婢一齊傻了。
然後唐寶牛笑得前俯後合,站也不是,蹲也不是,捧腹狂笑,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我……哈……笑死……我……我,我……每次都在……絕不可能的……場合……絕不可能的氣……氛裡,絕不可能的……情形下說……說……哈哈……這句話……都把人給嚇壞……哈……真好玩……真……笑死我了……”
王小石也忍俊不禁。
他覺得唐寶牛和張炭,都是很好玩的人物,而且絕頂可愛。
可惜他看不到二聖現在的表情。
但是他可以想像。
──二聖的鼻子一定是氣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