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驕陽灑滿山林,傾瀉到平靜的河面,折射出大片大片鱗紋般的金芒,璀璨明晃。
寒照雨靜立在河邊的筏子上,腳邊魚竿漂在河面,俊顏平靜無波,眼神深如幽潭,眸光望着河水深處,出神地想着什麼。
秋賞韻站在門邊,腳下卻沉重地邁不出一步。
半月轉瞬即逝,一些不明朗的東西漸漸清晰。才華如他,即便再不敢接受那荒誕的想法,心中也會不由自主地猜測。
手中是露凝香前幾日給他的錦袋——竟是當年僅三面之緣的恩師所託!
“千迴百轉,苦寒歷練。明主歸日,棟樑梅開。”
微淡的墨跡,分明已經時日許久。
“爹爹很失望。當年你的事爹爹都清楚,本想將這錦囊交給你,豈料你竟放棄自己、突然消失。”
當年麼?
秋賞韻沉默,當年的確屢被陷害,但是如今想來,如何不是自己鋒芒太盛、恃才傲物的原因?
真正對自己好的,除了薇兒,怕也只有那位偶然相識的恩師先生了。
難怪見露凝香第一眼便覺眼熟,那一雙眼睛,與恩師如此得像!
秋賞韻看着遠遠那道白色身影,頎長消瘦,錦袍被風不輕不重地拉扯,飄渺若仙。
秋賞韻卻分明感覺到一種擎天立地的剛毅,彷彿沒什麼能將他傾倒!
睥睨天下,卻也孤獨天下!
秋賞韻沒有回頭,卻也知道,露凝香同樣淡淡鎖着那抹纖長的身影。
“除了姑娘,可還能有誰足以站到公子身旁……”心中所感,竟不覺說出口。秋賞韻頓覺唐突,卻見露凝香根本未曾察覺般,同寒照雨一般靜默地立着。
門前未設門檻,秋賞韻竟有種沉重得幾乎邁不出步伐的錯覺。
出了這門,就是另一個天下了!
秋賞韻閉了閉眼,“公子,就是先生口中,我要輔佐的人,對嗎?”
露凝香沉靜的眸子略微閃動,“除了他,放眼這天下,還有誰可稱得‘明主’二字?”
秋賞韻不再言語,平靜的表面下,卻是洶涌如波!
慢慢走向河邊,熟悉的路竟令他有種極不真實的感覺。
寒照雨沒有回頭。
許久,竟恍惚地笑了,“先生的這隅天地,竟讓人不想離開了。”
“是啊,雖是個牢籠,卻也閒適、恬淡,沒有外面的爾虞我詐。”
寒照雨接着他的話,“也沒有責任、逼迫、殺戮……和、背叛……”
背叛?
秋賞韻動容,竟忽然想起另一個人來。
“這些日子竟發現,原來我沒想象中的堅強。……竟然、也有想逃避的時候。”
“任何人都有權利卸下擔子,這不是逃避。”
秋賞韻的喉嚨有點乾澀。
一直以來高高在上的九天之神竟第一次有了凡人的脆弱!他是把自己當成可以說話的……親近之人了麼?
“百萬大軍的殺戮都不曾退卻,如今對一個人……”對一個人怎樣,寒照雨沒說出口,精緻無鑄的俊顏劃過一絲苦笑,“不是逃避麼?這種、爲了其他的,而一刀一刀割捨自己的……然後才發現,相知,竟殘忍得令人連放棄的力量都提不起。”
秋賞韻無法真切體會,卻也能微微明白,“因爲身不由己,因爲必須爲之。”
真的是身不由己?
寒照雨望着起伏山脈的眸子飄忽迷離。
精心謀劃如此之久,可曾有過身不由己?
部署如此周密,可曾有過身不由己?
就與想得到的僅有玉兒一人一樣,天下太平是自小便刻在骨髓裡的東西。更甚至,他一直以爲,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這樣——玉兒,家國天下,再無其他!
可是見了那人,最初的心境全都變了。
他嫉恨那人竟敢肖想他的女人,惱怒那人竟攪得一方無辜子民不得安寧,但私心裡卻又真心享受相知的暢快淋漓!
終於有個相抗衡的對手站在自己對面,終於有人可以平等地待自己一如手足!那種玉兒無法填補的、只屬於男人之間的較量忽然充實,彷彿巍立世間的不再只有自己一人!
如果不是身不由己,可否放他一馬?
寒照雨沒有說出口。他知道,有些事情,即便身份高如他,也根本無法掌控。
許久,寒照雨兀自笑了,“讓先生見笑了,照雨失態。”
清淡的話語,卻令秋賞韻久久不能平靜。
“一直以來,草民最大的志願,不過是奢求能有幸親睹王儲殿下的雄才大略、期盼能在殿下身邊效犬馬之勞。如今竟得殿下如此信任,草民……”能言善辯的才子,竟不知該說什麼。
寒照雨眼神一晃。
秋賞韻已撩衣跪下,“秋賞韻此生願追隨我主,結草銜環,萬死不辭!”
遠遠望去,唯美如畫。
露凝香淡淡一笑。她一直都知道,他想要的,從來不會得不到,江山是,人,更是!
“聽說,你的腿受傷了?”
日光安詳的利誠當鋪後院,倨傲的聲音突然響起,擾了一院安寧。
寒照雨放下手中書卷,擡頭看着眼前大模大樣走進的不速之客,“魚姑娘?”
魚茜冰徑直往對面木椅上自顧一坐,斜眼挑着半躺在軟榻上的寒照雨,冷笑,“登徒子遭報應了?真是老天有眼!”
寒照雨也不生氣,“魚姑娘錯了,老天定是無眼,否則在下這登徒子怎可還好好活着?”
一聽,魚茜冰小臉立刻更冷了。
寒照雨不理會,儒雅地吩咐,“來人,奉茶。”
奉茶的“小廝”藍茗纖細白淨,嬌若處子!
魚茜冰冷笑,“連下人都這麼惹桃花的,果然有什麼樣的主子便有什麼樣的奴才!”
聽她話中有話,寒照雨暗自皺眉,額岑不過午後纔去見鬱佳顏,她怎的就知道了?面上卻是不動聲色,“賞心悅目者,誰能不愛?”頓了頓,笑道:“在下很是好奇,魚姑娘如此視在下爲眼中釘,又因何而來?”
“我是來看看,你死了沒有。”
挑眉,寒照雨半躺的身子也不坐起,“怕是要讓姑娘失望了,在下吃得好睡得好,活得更好。”
魚茜冰凌厲的眸子幾欲噴火,瞪着他半晌,才冷冷嗤笑,“惡人一向命大!前些日子登徒子還裝模作樣,現在果然原形畢露。”
“魚姑娘此言差矣,前些日子在下的確看在鬱兄情面,可在下卻絕非能始終能以德報怨的聖人,以禮相待,是對同等之人。”
儒雅的外表,說出的話卻如此惹人嫌!魚茜冰真恨不得一刀砍了他!
“哼!登徒子還有臉說以禮相待?”魚茜冰豁地站起,“希望老天早點長長眼!”甩袖而去。
怒火極盛的氣息很快遠去,寒照雨這才收起那抹玩世不恭,眯起眸子看着那杯未曾動過的茶,第一次猜不出這女子的來意。
“白薇,你覺得,伏虎城可還有什麼缺口?”得知魚茜冰又去當鋪,面具男子染上一層冰寒。
白薇一愣,不想竟會問自己,細細的黛眉微蹙,思量半晌,搖搖頭。
面具男子不語。
伏虎城勢力堪比降鳳堡,寒照雨這些年一直挖空心思想派人混入,卻始終無機會!只因伏虎城城主魚雄疑心極重,從不相信外人,即便是城中死士,也是個個親自徹查底細!而城中稍有分量之人,皆是家族心腹!
男子氣息略顯陰沉,他當然明白露凝香那日所指。
魚茜冰在武林中的口碑很是不好,豢養男寵、**殘暴,如今咄咄逼人地接近表哥,絕對是勢在必得!
旁生的枝節,當然不能要!
男子倚在華貴的貴妃椅上,烏金面具下,一雙溢水般充盈靈動的眸子閃動着令人心驚膽戰的陰寒。
若非魚茜冰眼下的確殺不得,男子早已將這個膽敢窺覬自家姐姐男人的女人碎屍萬段!
白薇蹙眉思量半晌,才試探着“說”,“魚葦恆的兒子、大概幾歲?因何三派底細盡數皆知,卻對這一小小嬰孩沒什麼瞭解?”
皺了皺眉,面具男子顯然愣了一下,“說下去!”
白薇壯了壯膽,“小姐曾說過,這司徒湘襲,是在與鬱佳城大婚前一天才跟魚葦恆私奔的,兩年後,抱着孩子回的伏虎城。因伏虎城意料之外的沒懲罰魚葦恆,只是象徵性地去擒龍、降鳳兩家賠罪,更甚者,還將第二死士隊交給他。所以小姐曾想怎樣挑起魚家兩兄弟的矛盾,或者是伏虎城與擒龍、降鳳兩家的矛盾。但這着實不易。不過這司徒湘襲的孩子——”白薇略微皺了皺眉,似乎有些難以啓齒。
“繼續說!”面具男子彷彿意識到什麼,不許她停。
白薇咬咬脣,這想法着實讓她這一閨閣女兒有些難以啓齒,“司徒湘襲私奔,即便鬱佳城與之再無感情,也絕對不能平靜視之,擒龍山莊的人更咽不下這口氣,但三家關係表面畢竟平和,加之魚葦恆回來後主動負荊請罪,所以想借此挑起三家矛盾,實屬不易。但是,司徒湘襲的孩子卻一直被所有人忽略。”
面具男子眼前一亮,似也想到。
“身爲降鳳堡千金,司徒湘襲不是退婚,而是冒武林之大不韙、大婚前夕逃婚,只能說,她有不得不逃走的理由,而這理由,又絕對不能讓除了魚葦恆外的任何人知道,即便是她的親爹,司徒墨。我想,這個理由……應該就出在孩子身上!”
面具男子早已目光如炬,“呵呵,未婚而孕!這倒是個不錯的消息!難怪孩子的生辰一直不被人提及,原來被我們忽略的,反而是個不錯的契機!假如擒龍山莊的人知道,降鳳堡主動送上門聯姻的大小姐早已是別人的女人、甚至還是個懷孕的女人,顏面可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