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累了,你也去歇息吧!”天帝闔上雙目,鬆開了她的手。
她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保持着跪坐的姿態,久久守在錦榻旁,看着他平穩深沉的呼吸,淚落無聲。
“對不起,可我必須這樣做……”她指尖凝光,輕輕點在天帝眉心。沁涼的內息汩汩滲入,他的仙印再度明亮起來。
獨角獸的嘶鳴彷彿劃過了頭頂,時候到了,她將右手手指埋入左手掌心,徐徐呵氣,待手指的麻木消退、回覆溫暖,才勉力起身,退出殿外。
門,掩上了。天帝的雙目,睜開了。
林芝覺得心跳很快,右眼皮也在顫抖,撫胸定氣,吐納寧神,再啓眼簾,紅焰如燃。
她還是第一次欺瞞魔尊,要救的還是他痛恨的死敵。她猶豫了好幾天,終究下定了決心。她無法任他慢慢中毒衰亡,當然,她也知道自己法力低微,並不能將他治癒,可若不盡力一試,她斷然不會安心。
一抹流雲遮住明月,朦朧的月光下,紅色的幻影疾馳而過,經過凌雲臺時有一瞬的遲疑,又立即加速,繼續西行。
遙花臺的最後一片樹葉也落了。巨大的櫻樹,只餘凌厲猙獰的骨架,強撐起巨大的陰影,卻畫出了支離破碎的紋路。琴桌之上,仍是名琴一張、香鼎一枚、玉盞一個,可琴絃上的手指,卻保持着一釐的距離,始終沒有撥動。
本能一般,他知道這是屬於他的琴、他的桌、他的宮院,可指尖卻再也憶不起曾經那般熟練的動作,只能僵僵地支楞着,任憑風帶着時間一起溜走。
“魔尊,我來了!”林芝的聲音微微顫抖,氣息急促,面色異常紅潤。
“何必如此着急?”他籠起雙手,瞥了她一眼,忽然對上了她血紅的眼眸,不禁大吃一驚,立眉瞪目,低聲責問:“怎麼擅自解封,現了妖形?!”
上次鬥殺圭木仙時,他已昏迷不醒,林芝將他送入涵通洞、抵達通衢、交給心腹下屬,只說已經妥善處理,未留後患。他略略打聽,得知圭木仙隱遁,細細推算感應,確認他已亡故。可對林芝,終究不甚放心。
那個孩子,從來不喜殺戮,尤其不殺無辜,所以這些年來遣她去做的也多是斬妖除魔之事,至多誅滅惡人。如今她不得已殺了一位上仙,心中自是難過自責。
所以明知冒險,他仍帶傷來見。妖的形態只怕難以掩飾,而人的模樣就容易得多了。
或許正因傷損未愈,清俊中多了幾分虛疲,依稀有了潮崖王的神色,素雪纔會又走近了些,想再看清楚一點。
“誰?!”他的聲音陡變,目光如炬,瞳仁似火,眉鋒甚劍,鬢若刀裁,狂發飛散,利爪屈伸,獰厲可怖。
然而他並未轉向迴廊,而是擡頭望月。
烏雲散盡,神影重重。金剛怒目的日神、金神、火神以及衆多兵將圍繞着面若平湖的天帝,連呼吸聲都如悶雷一般帶來沉重的壓迫感。
“君上!都是我的錯,求您放了他吧!”林芝的模樣是女妖,可聲音仍是那般婉轉柔和,只是多了幾分悽楚。
“林芝,念你受妖魔脅迫,本君不會苛責於你。退下!”
林芝遙望着雲端高高在上的天帝。那似曾相識的威嚴睿智神色,令她語塞氣凝,彷彿被他仁慈又銳利的目光定住了一般,跪坐在地,埋首垂淚,再無一言。
“閒言少敘,出招吧!”魔尊劍眉一挑,冷笑一聲。既然落入重圍,又何須再婆婆媽媽?成王敗寇,我用不着女人的庇護,更受不得神祇的憐憫!
話音未落,他頓地一縱,利爪推出,直逼天帝……
冷淡的日光斜睨過遙花臺,照見一片狼藉。
斷裂的櫻樹在寒風中發出絕望的**,琴徽的碎片反射着虛弱的日光,忽然被風一翻,就失落在枯草叢中。
素雪輕輕將它拾起,悽美一笑,不知是該慶幸他並未看見這殘破景象,還是該傷悲要再度與他分離。
“雪兒,莫要傷心,爲父……立即重修此處……”天帝雙手搭在她肩頭,將她罩進堅實又溫暖的懷抱中。他大喜過望,一夜之間,兩個最愛的女兒失而復得。不管她們做過什麼、變成什麼,都不要緊,只要她們重新回到他的身邊,一切的麻煩和非議都可以平息和忽視!
“義父,這樣就好,不必費心了……”她轉過頭,用凝淚的冰藍眼眸看着他。除了細微的皺紋、深陷的眼眶和倍長的鬍鬚,他依然是記憶中的模樣,只是那時他總是抱她坐在膝頭,笑着給她講傳奇故事,抑或從背後環過她的肩膀,輕輕握住她的小手,和她一同畫下天后端麗的容顏。
“爹爹,對不起,對不起……”她撲到他懷中,緊緊抓着他的前襟,淚如泉涌。
四千餘年時光流轉,這個擁抱,他們都等的太久太久了。
“爲父知道,雪兒長大了,有了自己的選擇……如果可以,我會成全你們……”他的心一陣陣抽痛,遍尋腦海找不出更加柔和的言語,只得哽咽了。
“我知道……知道他成了魔……也知道他真的是我王叔……”她更加泣不成聲,“他是爲了我才變成這樣的……只有我才能救他……我希望他平安幸福……”她仰起頭,直直看向天帝,“您明白嗎?我必須救他……”
天帝的淚落在她蒼白的面頰上,是滾燙的,彷彿要將這沉甸甸的溫暖和力量度給她一般。
“孩子,你這樣待他,他卻毫無知覺,真的值得嗎?!”恍然一瞬,他想起了另一個眼眸冰藍、神情堅定的女子,他也問過她相同的問題,她也是這般決然頷首,然後……
“不行!”
這次絕對不行!
當年的悲劇,由他一手造成。他只想讓妖女離開長兄,使他重獲健康、重拾威儀。可事情的發展卻脫離了他的控制也違背了他的初衷。夜靜之時,他曾多少次對着密室中他們的靈位懺悔哭泣,卻於事無補。
這一次,長兄變成了小弟、妖女換作了愛女,他不會再讓悲劇重演、看她重蹈親母的覆轍!
“雪兒,總有別的辦法,你不能選擇最殘酷的方式啊!”
“爹爹,來不及了,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素雪的淚終於流盡。天帝的淚也瞬間乾涸。
烏雲蔽日,萬籟俱寂。
風的走向變了,秋神和冬神擦肩而過,彼此神情肅穆,笑意全無。她們恰好交集在凌雲臺上,宏偉天宮盡收眼底,可富麗堂皇、雕龍畫鳳的圖景之下,蕭颯衰頹之氣潛滋暗長,積蓄醞釀,再難以掩飾。
林芝依舊保持着妖女的姿態,只是眉宇間並無凌厲殺氣,反倒淚跡斑駁,顯得悽楚柔弱。
她跪了這麼久,沐浴在天后平靜又複雜的目光中。意料之中的嚴懲和指責並未到來,反倒被一句意料之外的話語輕輕帶過。
“囚禁月宮吧!”
與老淚縱橫的天帝不同,天后的反應異常平淡。她彷彿早就知道這個嬌俏嫵媚的宮女隱藏了一顆妖心,也知道她的眼眸本應是墨綠而非鮮紅。可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若有若無地拍撫着天帝顫抖的肩膀,任由他的淚沾溼自己的華裘與肩背。
素雪歸來,她是從紫玉處得知的。而潮崖、月神墮魔,卻是素雪親口所言。
比起心疼這一切的“罪魁”天帝,她更心疼無辜的女兒和小叔。淚若耗盡,那便只剩嶙峋的堅強了。
她瞭解月神的秉性,知道她外表最是剛強,其實心志最是柔脆。無論何種言語都無法繞過她強烈的自尊與柔軟的良知,讓她憶起並尋回從前的自己、寬恕並接受現在的自己。
既然不能說破、既然她和天帝還有素雪都無法可解,那麼,悄悄按捺住顫抖的手指、控制住瑩潤的淚滴,她就只能孤注一擲了。
月宮,是再熟悉不過的靜謐所在。
她戒備又冷漠的目光,終於從夢中照入現實。絲毫未改,指尖敲啄在雕飾精美的廊柱,銅綠深淺印落眸間,緩緩的藥香氤氳中,她遲疑地轉身走向他。
這個人是誰?
是天宮的看守嗎?可他腳步沉重、氣息細弱、雙手綿軟,明明是個法力低微的文官。
數月以來,他彷彿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除了桌上添置的茶杯、側院收拾的寢室,這月宮之中,並沒有她的痕跡。
無視無睹,無言無語,還不及月兔和玉蟾,自然而然地湊近她、親待她、黏着她。
一步一步,她走近了他。
“請問,你是誰?”
“我是芹芝,植藥之官。”
“爲何我會覺得與你似曾相識?”
似曾相識,又何止是似曾相識呢?芹芝放下藥杵,拿起一盞桂酒,徐徐舉到面前,凝視着酒面浮動的弦月,嘴角也微微上揚。
這些年,與其說是藥仙,他倒更像是酒仙了。
真好啊,微醺的感覺。溫酒入喉,灼痛入心,恰似當年,、那一吻的暢快淋漓。她墨綠的眼眸含着濃到化不開的情意,霸道又笨拙的脣齒間就殘留着桂酒清甜的香氣。可她那時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與**和烈酒都沒有關係,所以就算碎了心,也無怨無悔。
此刻,面前這個小心翼翼、溫婉柔媚的女子,真的是她嗎?
她又能否想起往昔、重拾記憶呢?
或者,她到底想不想做回月神?是否現在這個樣子更舒服、更自在,所以她才牴觸着不願醒來?
芹芝猜不透她的心思。長久的隱忍已經讓他的表情平靜到麻木,看似兩不相干地相守,他卻覺得十分滿足和欣喜,甚至以爲就這樣天長地久、直到永遠便是更好選擇。
“那……我是誰?”
可是她卻做出了不一樣的抉擇。她想要知道真相,不僅是因爲好奇和疑惑,而是她心底的聲音告訴她,有些事等着她完成,有些人等着她守護,有些情,等着她補償。她記得自己此刻是妖,也明白作爲妖的她殺了許多妖魔、凡人甚至上仙。可是龜縮逃避並非她的本性,她血管中流動的是勇敢堅韌的熱血,如果有錯,就盡力彌補,就算無可彌補,那也必須銘記。
她問過魔尊、問過天帝、問過素雪也問過天后,沒有人給她一個確切的答案。直覺告訴她,這個人值得信賴,而且絕不會有敷衍和欺瞞。
“你曾是這嬋娟之主,天帝長女,月之女神。”
……
銀袍長靴,束髮高懸,再見之時,素雪掩面而泣。
“重逢是喜事,莫要傷感。”月神口型一變,還是沒有喊出從前習慣的稱呼。
她的記憶仍是一片空白。努力回想時總覺得有層厚厚的屏障阻隔,血氣翻涌,妖心暴跳。芹芝、紫玉、素雪還有她自己都清楚,只要還是妖身,她就不可能找回從前的自己。
“沒關係,我真的不在意!”芹芝抱着她綿軟顫抖的軀體,陪她一起跪坐在寒風之中。“魔也好,妖也好,你始終是我最愛的嬙兒!”他自然地親吻她柔順的長髮,她的身子條件反射似的一緊,卻只是抓住了他的袍袖,並未躲閃。
慢慢來,我們有的是時間。芹芝眼角浮現出細小的皺紋。他已經等了三千多年,仍有一半的壽數,可以等她慢慢想起從前,就算想不起來,也可以重新開始。
素雪就不同了。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嬙姐!”這樣叫她時,她仍是心酸得很也歡喜得很,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若非此刻有更深更急的牽掛,她真希望喚她千遍萬遍,再陪她千年萬年。“魔尊……”
“他應該安全返回魔窟了。上次的藥我已經交給他,可看情形他是不會用的……”
她們的目光齊齊黯淡下去。
可素雪是堅定的,月神是遲疑的。
紫玉仙看看素雪又看看月神,忽然覺得很諷刺。這兩個女子,驟然顛倒了神色,他卻笑不出來。
他自己的目光中也滿是哀慼。近來天氣愈發冷了,不得不撐起紫色的屏障。這種屏障是他最先習得的仙術,那時他還是個立志做醫仙的鬼吏,多次用療治術救下臨危之人,被冥使三番五次呵斥和處罰,甚至刁難擠兌乃至幾乎殞命。可若非如此,冥神又怎會注意到他呢?年少輕狂啊,明知故犯到連冥神都默許了。直到救下的人皇露出暴虐的本性,造成更多無端的冤屈和死亡,他才幡然悔悟。至今清楚記得,冥神嘆息着拍拍他啜泣的肩膀,重重地說,孩子,萬般皆是命!
就像那時從未想到以後會成爲冥界正神、執掌生死之事,他又何曾料到,有朝一日,再度運起療治屏障,居然是爲了自救。他習慣了守護別人,尤其是素雪,救起自己來,反倒如此笨拙和式微。
唯有他知道孤冥反噬的滋味和後果。現在終於深切體會到潮崖王所受的痛苦和折磨。他才勉強突破第五層,而潮崖王,已經修滿十層,要承受的苦楚要強烈得多,他對素雪的感情一定也濃烈得多。
天后警告過他,不可以繼續下去,此刻退步抽身還來得及,他卻執拗地不願放棄。
比起自己的性命,他更加在意素雪的平安和幸福。
“兄長,你的氣色不是很好,請芹芝哥哥給你診一診吧。”素雪輕輕抓住他的手臂,絨睫忽閃,明目流光。
“無妨,近來冥界事務繁雜,有些勞神罷了。”他淡雅一笑,放平呼吸,遏制加速的心跳。
記得那時,素雪十分愛笑,兩枚梨渦若隱若現,嘴角飛揚起柔美的弧線。
連看一眼都如此辛苦,潮崖王竟天天與她耳鬢廝磨。難怪……
“對不起……一定是魔尊……”月神看看紫玉,又看看芹芝,最後目光落在素雪身上。
“他的行動,與我並無直接關聯……”是啊,神仙生死,不入冥冊。可魔尊鼓動凡人進擊天界,並不是每個神仙都能恰到好處地全身而退,往往是一個小仙寂滅,賠上十幾條人命,或者一位上仙發怒,百人魂飛魄散。
“兄長,外面如此混亂兇險,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放心,我自會留意。”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撫平她眉間的皺痕。紫光忽強忽弱,他知道不可久留。可凝視着她明亮的雙眸,痛得越深,越不忍離去。忽然他低下頭,在她眉心印了一枚清淺卻深情的吻。
“兄長!”素雪回過神時,暗紫長袍已融入漆黑夜幕。他隻身離去,毅然決然,彷彿這一別就……
“貓兒,去陪他吧!”不待素雪說完,披雲獸就地一縱,瞬息神變,滾雷一般也衝入了蒼茫夜色。
難道它也有不好的預感嗎?素雪定定俯瞰天宮,甚至想看到天宮下的人間、人間後的冥府。她知道孤冥訣的厲害,更知道它的禁忌。可紫玉仙答應她不再修習。就在她爲了月神飛身截擋的那夜,他的掌風差點傷到了他。他說他會廢棄孤冥術、解除契約、回覆鬼仙的狀態。
可是真有那麼容易和順利嗎?
她將信將疑地看向芹芝。
芹芝卻平和地衝她微微頷首。她仰頭凝望孤清月牙,忽然也感到了深深的涼意。
兄長在的地方,永遠那麼溫暖。
“其實紫玉仙對你……真的很好……”月神感到芹芝的手緊了一下,可她仍然堅持把話說完。遺失的記憶反倒讓她比芹芝更爲輕鬆和明晰,不必顧慮也不用藏掖。既然兩情相悅,又爲何非要苦守非要錯過呢?
素雪心中也十分矛盾。她思念着王君,也眷戀着紫玉。隨着時間的推移,兩段感情此消彼長,前世之戀,今生之情,都無法割捨無法抉擇。
她救月神是出於本能,救魔尊也是這樣不經思索毫無猶疑。
可那還是因爲愛嗎?他是王叔,我是神妖之女,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我和他的故事在五千多年前被一場鏖戰生生打斷。如今復活的不再是那時的我和那時的他。我欠王叔太多,也欠了兄長太多。可要償還,我必須爲他而死、爲他而生。這是無計可解的難題、無法兩全的命運!
“回去吧!”她搖搖頭,勉強笑笑,衝他們擺擺手。
“素雪!”月神輕輕喚了一聲,“我希望你能幸福快樂!”她是忘了許多事情,可情意卻不是時光和法術能夠磨滅的。
夜是冷的,心是暖的。第一場雪,悄然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