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纔看了你做的文章,學兄不是笨人,不過……這做文章,需要拿捏的點,學兄沒有掌握住罷了。”
樂不同鬆了口氣,旋即道,“你大半夜的,就是要與我說這個?”
顧樂坐在樂不同榻前,窗外朦朧月色襯得他一張黑不溜秋的小臉十分陰森,“不然還能是啥?”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燭臺,那火光忽明忽暗,“我原先只知道悶頭寫文章,可是這立意,選材總是不得先生的意,咱們先生中過那麼多次科舉,必然是個中好手,我想不出自己究竟爲何不得先生的意,後來,還是秀姐同我說的。”
“爲何?”
“姐姐看了我的文章,說這筆鋒雖欠火候,可是選材十分新穎,總體上說是可圈可點的。不過,姐姐告訴我,但凡一個人,總會因爲其經歷,喜好的不同,對文章的選擇有所偏差,譬如去歲京試的主考官安大學士,便不喜歡學生隨意賣弄文采,堆砌華麗辭藻,而咱們省試的考官博古博大人,就是以駢文見長。姐姐說,做學問,鑽研之外,還要學會取巧。這取巧說的並不是你可以不好好學文章,投機取巧,而是在有深厚的功底的情況下,懂得拿捏考官的喜好,考官喜愛什麼,你便寫什麼,換了一個考官,你也能對症下藥,纔是上上。”
樂不同對顧秀兒那丫頭有些忌憚,聽了顧樂的話,從鼻子裡頭哼出一口氣來。
“她就這般自信?說的好像自己參加過千百場考試一般。”
“阿嚏……”顧秀兒打了個噴嚏,手一抖,硃砂筆便把面前的公文給弄得髒了。
“如今天氣轉涼,你該小心着點兒纔是。”
說話的是顧玉兒。靈兒坐在她身邊的榻上,姊妹兩個相攜着在弄些毛線。
“姐姐,你弄得這件羊毛坎肩,我瞧着你弄了好久了。”
顧玉兒眉頭一蹙,“我本想着拿棉花做的,可是你說這羊毛紡成線,可以編織出好看的衣服來。我便試試,誰知道,這織出來的也不知道是個什麼玩意。”
顧秀兒聳聳肩,她那日,只是瞧見農戶送過來的羊毛,便動了心思。此間可以將羊毛做成氈子,也能紡成線,卻鮮少有用來做毛衣的。顧秀兒不管前世今生,手都比較笨。毛衣是織不來,可是顧玉兒靈巧,她便向玉兒說了,這幾日顧玉兒忙忙叨叨的,便是在弄這個事兒。
“莫急,姐姐。你再研究研究,終是能鼓搗出來的。”她筆下一停,一滴硃砂便滴在了墊着的雪白宣紙上。染出一朵梅花來。
“若是這事兒成了,咱們許是能開個毛衣店呢。”
顧玉兒脣上抿着淡淡的笑意,朱櫻坐在她對面,二人手搭手繞着毛線。
“毛衣店?”
顧秀兒點了點頭,“不光是毛衣,圍脖兒,手套都可以織出來。”
初秋時節,天氣尚暖,然而夜間的涼風吹落了秋天的第一片梧桐葉。俗話說,一葉落知天下秋。
顧秀兒看着手掌心裡靜靜躺着的落葉。她掌心細白,指甲紅潤,一片葉子放在手掌心裡。微微發黃,被涼風吹的輕輕顫動,如美人睫毛上晶瑩的淚珠一般惹人憐愛。
“兩年了。”
顧秀兒心裡默默說着,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兩年了。兩年的時間,不知道在寰宇之外的那些親人過得如何?不知道,她會在這個陌生的世界生活多久,不知道,她還有沒有機會回去?要回去嗎?
“二姑娘,天氣轉涼了,大姑娘喚奴婢來給您加件兒衣裳。”
碧桃胳膊肘上,搭了一件素底櫻花的薄斗篷。
“今天門房有消息嗎?”
“還沒有。不過秋闈之期將近,既然沒有壞消息,想來小少爺還是平安的。”
碧桃剛說完話,就瞧見府上新僱的門房陳伯進來稟報。
“二姑娘,有……有小少爺的消息了。”
顧秀兒足下輕點,穿過迴廊,便到了書房。顧喜正在接待一名斥候模樣的男子。
“阿秀,這位先生說,小六在白河縣幫着縣令除掉了爲禍一方的連雲寨土匪,現下正是來送謝儀的。”
顧秀兒覺得這事兒古怪,九斤就在邊兒上站着,聽見連雲寨三個字,也是吃了一驚,“先生,連雲寨?是莽山那個連雲寨嘛?那匪首,可是人稱胡麻子的?”
這斥候喝了兩口茶水,趕忙道,“正是,方圓百里,還有哪個連雲寨有這般大的名頭。小少爺天賦異稟,機智善變,真是……”
他還想誇幾句,可是看見這家人的臉色,實在說不下去了。
“他一個小孩子,怎麼鬥得過兇狠的土匪,我弟弟可是受傷了?”
斥候搖搖頭,“小少爺並未受傷。”
既然毫髮無損?那必然是智取。“先生,那匪首抓住了沒?”
斥候見她面上一點喜色也無,有些納悶兒,轉臉瞧見周遭幾人都是這樣鬱郁的神色,更是不解,不過他還是老實應答,將這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清楚楚,更是沒漏過胡麻子在逃,而且官軍燒了連雲寨的消息。
“先生且慢,用過飯再走。”
顧秀兒讓嬤嬤來招呼斥候,隻身去了松陽縣衙。典農府離松陽縣衙不過幾步路,正逢劉氏兄弟值班,見了秀兒,面上均是和顏悅色的。
“二姑娘來了。”
“二姑娘來了。”
這幾日縣裡風調雨順,也無命案發生,顧秀兒便英雄無用武之地,平日裡除了躲在宅子裡批閱公文,再沒有出來過。她今次這趟,是爲着那斥候口中說的事情而來。
“嘉獎令?”孟仲垣質疑道,“那白河縣令崔登,我有過一面之緣,你爲何要本縣給他發嘉獎令?”
“這還是因爲舍弟惹了一樁麻煩事。”
“哦?你說來聽聽。”
“舍弟前往青州應考……經由莽山時,遇上了當地的匪首,胡麻子……”
樂不同掌着燈,看顧樂在桌上一筆一劃的圈圈點點,“樂學兄,你看看,這幾個地方,你說的道理是對的,也是應題的,不過今次省試的主考官大人,最是喜歡華麗些的文風,你將這幾個字修改一番,換上些難字,成績必然要比這樣的好。”
樂不同不置可否,“當真有用?”
“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不能不信我姐姐啊。”
樂不同翻了個白眼,“那丫頭何時跟我對付過了!”想了想,他還是搔了搔頭,“反正死馬當活馬醫,便如你所說,試試吧。”
“樂學兄,這是我姐姐給我劃得重點,你這兩天拿去背背。”
樂不同眼睛發直,顧樂這個姐姐,潑辣是潑辣,倒是真有些本事的。那本札記是顧秀兒親手所書,她先是買到了消息,得知這次省試的主考官員,然後又出重金,到處蒐羅這位大人的作品,閱讀幾遍之後,在省試考試科目的文章裡頭,圈劃出了幾處重點。也將這個方法,教會了顧樂。
“小六,這不是投機取巧。不過若是你平時不學無術,這一招,也能有些小成。但是還是要依靠平時的基礎,考試前,你只管將重點部分反覆記憶了,文風貼着那些框架去寫,再運用些自己的想法雕琢一番,想是能得個不錯的分數。”
“哈哈,你真當你姐姐是神仙不成?”樂不同沒接那本札記,而是打了個哈欠,轉身回去睡了,顧樂無法,脫掉鞋履,也鑽進了被子。
次日晌午,樂不同才醒過來。顧樂不在房間裡,他頭髮亂糟糟的坐在榻前,看顧樂榻上放着那本札記,便拿來看看。
“這哪是筆記?分明是主考官大人的經歷介紹……”
平藩,以夷制夷……樂不同漸漸看了進去,最後幾頁,還有顧秀兒嘗試着出的幾道模擬題。
省試總共分爲三輪,每一輪的答題時間爲三個時辰,這三個時辰,都必須在貢院裡頭的小房間進行,裡面有恭桶,不得提前交卷,有任何舞弊行爲,都會被取消考試資格,之後兩年也不能再考。
每一場考試有三道題目。
“樂學兄,你在看我姐姐的筆記啊。”
樂不同沒吱聲,他看的認真,根本沒聽見顧樂說的是什麼。顧樂提着食盒,“樂學兄,剛纔午膳的時候喚你你不起來,我去打了飯來,你先吃吧。”
顧樂放下食盒,見樂不同仍是沒有反應,笑了笑,拿起書卷,溫習起來。
考生入場的時候,管夫子候在貢院外面,與許多送學生來的夫子一般,心情焦灼。今歲通過省試的生源名額可是關乎到明年百草園的入學申請。他擦了擦額上急出的冷汗,與車伕一同候在大柳樹地下,來回踱着步子。
樂不同剛坐下來,打算放棄。若是要他照着五經寫文章,那還容易些,可是讓他憑空寫一篇,真是忒難爲人了。考場裡鴉雀無聲,頃刻,貢院外有開考擊鼓,考官們開始發放卷子。
這試卷用明黃紙密封,樂不同睡了一個上午,考官來回的時候瞧見他得樣子,不禁搖了搖頭,“又來了個蠢材。”
待到吃過午膳,樂不同的卷子還沒有拆封,他已經用舌頭將自己嘴裡的牙齒數了十遍,無聊至極,便將那明黃紙拆了開來。
“第一題:趙魏外重內輕,周韓外輕內重,各有得論。”
藩鎮!樂不同眼珠子差點兒掉下來,這是顧秀兒那本札記的第一題,論藩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