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小妖似笑非笑地瞅向花燭淚,“你確定要讓我幫你畫?”她幫師傅畫過一次眉,結果被師傅從天策府女眷居住的明月圊一直追打到嘉宴堂,她師傅氣得半天沒理她。
“我幫你畫。”花燭淚起身拉住小妖就要把她往梳妝凳上按。
小妖的腰肢一扭,如一條滑魚般從花燭淚的手底下溜開,跟着花燭淚眼前一花,小妖如鬼魅般閃到門口,身姿翩然,白衣勝雪,猶似一朵三月裡綻放於枝頭的梨花芬香吐蕊。花燭淚瞧得心裡一動,怔怔地有些回不過神。不過旬月的功夫,小妖已長得耀眼奪目,若加以時日,該是怎樣過分的絕美?如李緋綾那般麼?不似塵世間的產物。她有些惶惑,怕自己將來握不住小妖,守不住心裡牽掛的人兒。花燭淚回過神來,淺淺一笑,即又擡起頭笑迎向小妖,道:“怎麼?你還怕畫眉呀?”
小妖抿嘴一笑,搖頭,“不習慣而已。”她走過去,在軟榻上端然而坐,道:“你繼續。”
花燭淚斜掃一眼小妖,又施施然坐回梳妝檯邊,繼續對鏡描眉,視線卻不斷地從鏡中瞄向小妖。端莊華貴中偏又透出靈動狡黠,寶相莊嚴一身聖潔光輝,像廟裡供奉的龍女。她低笑着打趣道:“小妖,真該把你擡到廟裡去。”
“什麼?”小妖正在想她師傅的事,聽到花燭淚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有些摸不着頭腦。讓她出家麼?她還貪戀紅塵呢!
“把你供起來呀!”花燭淚笑道:“你看你那一本正經又莊嚴肅穆的模樣,像不像廟裡供奉的泥菩薩!”她還是喜歡沒個正形時的小妖,過於正經會讓她看着彆扭。
小妖頓時俏臉一黑,道:“泥菩薩有我這麼好看麼?”起身,踱步到花燭淚的身側,斜倚在梳妝檯側,道:“有件事情和你商量一下。”
“嗯。”花燭淚輕應一聲,並不感意外。小妖突然折到她這裡來,不會無緣無故。
“我想去惡人谷接回師傅。”小妖開門見山地說回自己的意圖,她和花燭淚說話,用不着七拐八繞。
花燭淚的動作一僵,卻未應聲,她將眉毛畫好後,擱下眉筆,又打開特製的水粉盒,才問:“你和你小姨說了麼?她有什麼想法沒有?你現在學藝未成,若是不方便出谷,我可以派人將你師傅送回天策府。”她殺了天策府不少人,那幫子所謂的名門正士又嫉惡如仇,與惡人谷勢不相立。若是別人要殺她,小妖或許不肯,若是曹雪陽要殺她,以曹雪陽在小妖心目中的地位,就算小妖肯爲她違拗師意,只怕也不會和她再在一起。
“我想見師傅。”
“那倘若她要你殺我,你當如何?”花燭淚直接問出心中的疑問,不想去猜測那些答案。
小妖卻是一笑,反問:“你會在意她殺你與否麼?”若花燭淚在意,又豈會殺她那麼多同門師兄弟。
“我在意你的反應。”花燭淚站起來與面對着小妖問:“若她要你殺我,你怎麼辦?”別人的仇,小妖或許可以不理,那曹雪陽的仇呢?曹雪陽是傷在惡人谷與明教手上,而當時只有她和陸影紗逃得性命,以她和陸影紗所處的地位,曹雪陽不找她和陸影紗又找誰!救曹雪陽原本就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可爲了小妖,她不得不!
小妖低下頭去,淡淡一笑,道:“要殺你的人,又何止師傅一人。”花燭淚殺她那麼多同門,師傅都以命相搏了,又豈會放過花燭淚。
“小妖!”花燭淚高聲喊道,“我只想聽你的真心話,若你師傅要殺我,你當如何?你放心,不管你的答案是什麼,只要你想見你師傅,我就一定會帶你去。”
“若你能應允我一事,不管誰要殺你,我都替你擔着,除非我死否則不會讓任何人動你絲毫。”小妖朗聲說道,眸子裡透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什麼事?”花燭淚問。看來不是沒有轉機,看來自己在小妖的心目中也不是沒有位置。
“不再參與惡人谷與浩氣盟之爭,不再濫殺無辜,不再搶殺掠奪。”
“濫殺無辜?何爲濫殺?何爲無辜?”花燭淚問。“浩氣盟裡,若沒有那幫浩氣盟的弟子半夜摸進我師傅房裡,我能上浩氣盟找他們晦氣?替你尋藥,死在我手上的人都是當殺之人!我若能用錢替你買得那些藥我何須用搶的?藥石本就用來救人所用,你急需用藥救命,他們呢?見死不救,要麼想把藥擡到天價上去狠敲竹槓,要麼留起來當傳家寶擺起來給後人看。藥是用來治人救命的,是拿來當擺設的嗎?我只是把它用在該用的地方,有錯麼?劫官銀,你知道官府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那些也是不義之財,我劫不義之財又有何過錯?你們不也說劫富濟貧麼?殺你同門,殺五大門派弟子,若他們不先殺我,我能殺他們?我是殺了他們的兄弟姐妹還是他們的父母?憑什麼他們扛一面替天行道的大旗就能光明正大的殺人?你們名門正派殺人,隨便捏一個理由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發起追殺,我們惡人谷呢?我們只要頂着出身惡人谷幾個字,就活該被殺!”花燭淚閉上眼睛,把頭扭到一邊,單手撐在桌子上,她問:“小妖,你告訴我,何爲正,何爲邪?何爲善,何爲惡?你總覺得我是惡人,是妖女,總覺得我做了太多的壞事,我又幹什麼壞事了?小妖,我花燭淚捫心自問,除了你,我不虧欠天底下任何人!”她緩了一下,又說:“殺你的同門,我不殺他們,他們就殺我。”她問小妖,“江湖上的事,你真的以爲‘是非善惡’四個字就能說得清麼?”
說得清麼?翻了百曉堂裡那麼多的江湖錄,看過多少人的事。名門正派裡有爲惡的,惡人裡有行善反受冤屈的。花燭淚的那些過往,此刻正擺在她的書房的一本冊子裡,很多事不怪花燭淚,只怪形勢所逼,所以她心甘情願想替花燭淚擔下那些事。可花燭淚若行事留一點餘地,給別人留下性命,又何致於生出那麼大的仇怨。一些事,本不會鬧到這麼大,就是因爲雙方你不肯放過我,我不肯放過你,非要見血死人才肯罷休,所以江湖上才生出這麼多的事端,各退一步不好麼?
花燭淚別過頭去,閉上眼睛,有些心灰意冷地說:“你師傅要你殺我,你只管殺便是。”說罷,調頭就朝外走去,“什麼時候動身,知會我一聲。”江湖上的那些恩怨糾纏個沒完沒了,殺就殺吧,還非得去爭個“理”,幾個人的恩怨,硬要壓安一個名頭,惹來整個江湖的撕殺。打殺過後還得再扯上幾句嘴皮子,嚷上幾句說教,累不累!花燭淚煩透了那些名門正派的這一點,江湖本就是個是非地,踏進來誰的手上不沾點血,誰又不捱上幾刀?嚷嚷幾聲,手上的血就能幹淨了?她也煩小妖這點,喜歡乾淨,喜歡白色,看不懂江湖就不要摻合進來。江湖上什麼顏色都有,獨獨沒有白色,這裡最多的顏色是紅色——血的顏色。可她知道自己怪不得小妖,是她把小妖拉進這片是非地,是她把小妖推到風尖浪頭上去的。
小妖沉沉地嘆了口氣,擡起頭望向屋頂,苦澀一笑。都說各退一步,她想讓花燭淚放下刀,想去平息那些過往的糾紛,可自己又何曾忘卻過那些事。她總記得自己是天策府的人,她總記得花燭淚殺了她的同門傷了她的師叔,總記得花燭淚給她烙下的傷,她又何曾放過花燭淚。她不恨,卻記着那些仇和怨。她想讓別人放下,爲什麼不先讓自己放下。想起過往的那些事,想起那些是是非非,小妖突然發現,其實糾纏的不是江湖,不是江湖恩怨,而是每個人自己。因爲大家都不懂得寬容和饒恕別人,大家都只會以各種旗號和名目去指責別人的不是,所以纔會有那麼多的紛爭。正如她指責花燭淚,她又有什麼理由和立場去指責?別人說花燭淚是妖女,是惡人,花燭淚就真是麼?其實花燭淚就是花燭淚,看起來複雜,其實挺簡單的一個人,花燭淚只有一面,她從來不裝、從來不掩飾自己的行爲和舉動,她真。花燭淚的世界沒有善惡是非,其實就像江湖,混混沌沌的是非攪在了一起,只是別人總會給自己貼上個好人或者是惡人的標籤,做一個模塊把自己裝進去,而花燭淚,她只做自己。她又有什麼理由和立場去要求花燭淚不做自己?她又憑什麼要求花燭淚和別人一樣把自己裝進一個模塊裡去?
小妖追出去,跟在花燭淚的身後,悄悄地探一眼花燭淚的神色,好像在生氣。
花燭淚神色漠然地走在迴廊中朝藥園子的方向走去,見到小妖跟來,掃一眼小妖,沒看見似的不作搭理。
小妖摸摸鼻子,把手負於身後,挺直胸膛,笑開,喊一聲:“花燭淚。”
沒聽到!花燭淚抿緊嘴,繼續往前走,腳下的步子速度卻快了幾分。
小妖仍是不緊不慢地跟着,那動作像烏龜爬,可速度卻一點也不慢,與花燭淚並肩而行,距離一點也沒落下。她又突然說了句:“我突然發現你蠻可愛的。”
花燭淚聞言當即停下步子,奇怪的扭頭望向小妖。她可愛?她向來只聽到人家評價她美、她妖、她惡、她壞,可愛這詞自她滿了十四歲就再沒人用在她身上過。小妖是在說自己吧!
小妖湊過去,嘴脣貼在花燭淚的耳邊。花燭淚以爲小妖要向她解釋爲什麼會說她蠻可愛,結果,小妖來了句,“以後我保護你。”然後,跟縷輕煙似的,一下子就飄到了三丈開外去了。
“小妖!”花燭淚盯着小妖那幽魂似的飄遠的身影,沉下臉,低喃一句:“你什麼意思?”沒頭沒腦地來兩句讓人驀名其妙地話!小妖保護她?得了!以小妖現在的功夫,打架或許有點用,但就憑小妖那點子江湖經驗,她敢指望小妖保護她?小妖能自保不被人算計就夠她偷笑了。花燭淚的心念一動,施展輕功掠過去,落在小妖的身邊,問:“如果你師傅要殺我,你也保護我?”
小妖停下來,定定地瞅着花燭淚,再壞壞地眨了下眼,俏皮地吐吐舌頭,說:“我擋在你前面,師傅下不了手的。”
花燭淚的額頭浮過幾條黑線,皺眉,暗忖,這曹雪陽把小妖寵到什麼地步了?“成,這可是你說的,要是你師傅真要殺我,我就把你抓到面前當盾牌頂着。”她的話音一轉,又問:“早上不還是不想理我嗎?怎麼這會兒又要保護我了?”
“因爲你不是醜八怪了呀!”小妖笑着答了句,轉身就朝朱雀殿正殿方向奔去。
“你——”花燭淚氣得一咬牙一跺腳,信手摘了邊上花圃裡的一片花葉當着暗器就朝小妖的屁股直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