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陽不明白荊軻說的話,道:“你剛纔說過,你也想跟我做朋友,我也想跟你做朋友,那我們就可以成爲朋友。”
荊軻道:“我覺得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你說是不是?”
王重陽心裡很高興,趕緊點頭,道:“是是,我們是朋友。”
荊軻道:“但是朋友歸朋友,對手還是對手。不能因爲我們做了朋友,就不再是對手了。”
王重陽又糊塗了,直愣愣地看着荊軻。
荊軻道:“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王重陽道:“什麼意思?”
荊軻道:“我們是朋友,但不是說我們在什麼世上都要保持一致,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法則,有時大家的法則甚至是相對相反的。”
王重陽囁嚅道:“那麼……你的法則是什麼?”
荊軻道:“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悅己者容。”
第二句王重陽沒聽明白,但是第一句話他經常聽師父東方珂說,很清楚它的意思,就是說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最難得的是知己,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最想得到的也是知己,只要得到了真正的知己朋友,那麼他可以爲知己的朋友去死。這個知己者往往就是這個士的主人,他了解俠士,賞識俠士,重用俠士,這便是知遇之恩,爲了報這知遇之恩,士人往往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
王重陽不知道荊軻的主人是誰,很可能就是用邪術復活他的那個鐵圍山尸陀林的人,剛纔荊軻曾經說主人之命不可違,看來跟自己的這一戰是不能避免了。
王重陽不能理解荊軻的行事方法,既然是朋友就不應該兵戎相向,既然兵戎相向,又怎麼能夠做好朋友?更何況一旦動起手來,刀槍無眼,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又怎麼做得成朋友?但是荊軻是來自兩千多年前的人物,上古時候的俠士跟現在的俠士做事風格大不一樣,這讓王重陽覺得非常困惑。
王重陽道:“既然做了朋友,就應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們之間有什麼事情不能解決呢?”
荊軻笑道:“且不說我們之間的事情是個無法解決的死結,即便是有辦法解決,我也不願意放棄這一戰。找到真正的朋友很難,找到真正的對手更難,而找到一個既是真正朋友,又是真正對手的人則是難上加難。我在上一世很不幸,既沒有找到真正的朋友,也沒有找到真正的對手。”
王重陽聽師父見過荊軻刺秦王的故事,便道:“那個燕太子丹不是你的朋友嗎?”
荊軻道:“我曾經以爲他是我的朋友,但是太讓我失望了。”
王重陽道:“我覺得他對你挺好的。”
荊軻道:“從某一個角度來說,他對我是挺好的,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對我侮辱太甚。”
王重陽道:“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荊軻道:“他既然選擇了用我,就不應該懷疑我,甚至在臨行之前用語言刺激我。他給我配了個副手,名字叫作秦武陽,但是我不相信這個秦武陽,所以想等着我的朋友來幫忙。這個時候太子丹跑來催我出發,竟然說出‘如果你改變主意,我可以先拍秦武陽去’這樣的話來,有道是士可殺不可辱,是我一時忍耐不住,沒有再等我的朋友,跟着秦武陽那個廢物出發了。太子丹又安排讓我捧着裝有樊於期人頭的匣子,而讓秦武陽捧着裝有地圖的匣子,徐夫人的匕首就卷在地圖裡面。這分明就是讓秦武陽擔任刺殺任務,而讓我當他的副手。對於一個刺客來講,沒有比這個侮辱更大了。”
王重陽猶豫了一下,道:“那你爲什麼還要爲太子丹去刺秦王?”
荊軻道:“我不是爲他去刺秦王的。其實從一開始,我就不是爲了他才這樣做的,所以他的這些侮辱我都能夠忍受。”
王重陽忽然想起師父說的話,大聲道:“我知道了,我師父說過,你是爲了天下蒼生纔去刺秦的。”
荊軻道:“你師父錯了。我不是爲了天下蒼生。”
王重陽疑惑道:“既不是爲了太子丹,也不是爲了天下蒼生,那……那你是爲了誰?”
荊軻道:“我做的事情不是爲了別人,而全都是爲了自己。”
王重陽不明白他的話,問道:“你跟秦王有仇?”
荊軻搖搖頭道:“在決定刺秦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秦王嬴政,也沒有跟他有過任何關係。對於我來講,秦王嬴政和天下蒼生一樣,沒有什麼正義和邪惡之分,也沒有輕重之別,他們都是我實現自我價值的工具而已。我是一個俠士,俠士活在世間的唯一目標就是實現自己的價值:犯大難,冒大險,讓自己的武功和氣概都提升到自己嚮往的境界,可以俯視芸芸衆生,感覺生命的高度。”
王重陽道:“難道爲了這些就可以任意犧牲他人的生命嗎?”
荊軻反問道:“難道爲了這些不可以任意犧牲他人的生命嗎?”
王重陽感到一陣憮然,覺得這人似乎有些走火入魔了,他的想法偏激而又執拗,簡直是不可理喻,怨不得剛纔他說老六能夠死在玄武劍下是他的福氣,對於他這樣以武功和俠氣本身爲最高目標的人,自然會有這樣的結論。
王重陽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念頭:荊軻這樣做,說不定是想死在自己手裡呢?雖然他覺得這個想法沒有根據,十分的荒謬,但是,他卻是覺得荊軻就是這樣想的。這,也是他認自己是朋友的一個原因。
王重陽想要阻止荊軻這樣做,告訴他,在武功和俠氣之外,還有更爲重要的東西,但他知道自己嘴笨,說服不了荊軻,後悔自己出來的時候沒有叫上妙慧,或者她能讓荊軻回心轉意。
王重陽知道事情不可阻擋,他不願意跟荊軻對敵,因爲荊軻身上確實有某種東西深深觸動了他的心,雖然他並不完全認可這種東西,但是卻不能不被它打動。他知道兩個人一旦動起手來,肯定會有一個受傷,甚至會死。看樣子,荊軻是不會手下留情的,他要用自己作爲臺階,登上他想要達到的最高境界,他一定會全力以赴的。所以自己也只能拿出全部的本事,竭力周旋。他當然不想自己受傷,同時也不想傷害荊軻,但是,事情卻已經不是他能夠控制住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使出全部的本領,將荊軻打倒。
王重陽慢慢舉起手中的玄武劍,橫在胸前,此時朝陽初升,陽光斜射過來,正好照在玄武劍上面,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華。
王重陽知道對手的功夫非常厲害,先前那一戰,自己幾乎戰敗,後來雖然使出大日無畏印,止住了頹勢,但是並不能佔據優勢。適才在玄妙宮中自己獨自抗衡曇月大師,但是那主要是靠着那門神奇個功夫——修月掌,這種功夫超出想象的厲害,但是隻要再玄妙宮中才能發揮出這樣的威力,因爲它是調動了整個陰陽微塵陣的力量來對付曇月大師,也可以說是用曇月大師自己的功夫來對付她自己,離開了玄妙宮,修月掌的威力便不復存在,只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普通掌法而已。
不過,上一次王重陽的手裡沒有兵刃,這一次有了玄武劍,這把由白蛇玄龜化成的寶劍,同樣蘊藏着極大的威力,當它發揮到極致的時候,即便是曇月大師也不敢直攖其鋒,雖然自己剛剛得到,還沒有用過一次,但是有它在手,心裡自然踏實了許多。
王重陽心想,既然阻止不了,那就讓它早早來吧。他亢聲叫道:“荊軻大哥,請動手吧。”
荊軻站在王重陽的面前,也立刻感受到了王重陽身上放射出來的一股強大的煞氣,這不是真正的勁氣,而是一種比實質的勁氣還要厲害的威懾力量,它不是人特意發出的,而是隨着人的心意自動產生,只有那種武功修爲達到極高境界的人才會有的。
荊軻身上的白衣無風自動,他上身前傾,看上去就像是逆風而行,衣帶擺動的幅度越來越大,獵獵有聲。
荊軻慢慢把剛剛插上的短劍劍鞘摘掉,隨手將它扔到地上,露出了那把徐夫人的短劍,陽光照上去,同樣反射出一道亮光,只是這道亮光不像玄武劍反射的光,玄武劍的光是純一色的銀白,而徐夫人匕首的反光則帶着一個深紅的邊緣,砍傷去就像是鮮血在蠕蠕流動。
小猴子也感覺到了危險,吱吱叫着跳到了石壁上,手腳並用,爬到了很高的地方,一隻手抓着松枝,一隻腳撐着石壁,反身向下面看着,兩隻小眼珠咕嚕嚕直轉,鼻子裡呼哧呼哧直喘氣,看得出來,它的神情也是緊張到了極點。
一陣勁風掠過,捲起石壁上的枯枝敗葉,唰啦啦地撲向兩個人。
兩個人誰都不動一下。戰鬥一觸即發。
王重陽剛要揮劍衝上去,荊軻忽然伸出一隻手叫道:“且住。”
王重陽沒料到荊軻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叫停,他雖然沒有跨出步去,但是勢子已經起來,不得已急忙收勢,身體沒有掌握好平衡,晃了兩下,向前跌出一步,愕然道:“怎麼?”
荊軻沒有回答,伸手將一直戴着在頭上的大斗笠慢慢摘了下來,露出了他那張十分猥瑣的臉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