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不好惹的男人
楊懷瑾向來不是個喜歡惹事的人。
那天季劫把唐括給揍了一頓,楊懷瑾一晚上沒睡着,第二天剛醒來就往唐家走。唐家獨棟別墅兀然屹立在土地上,古樸沉着,歷史像唐家族譜一樣悠長。
當唐家看‘門’的保安向內通報後,楊懷瑾從車上下來,踱步走進唐家別墅。清晨,別墅內的‘花’園裡空氣清新,有穿着制服的中年男‘性’‘花’匠正在給‘花’園內的草坪澆水,彎着腰轉過臉看了楊懷瑾一眼。
楊懷瑾對他微笑,心裡並不輕鬆。
剛剛七點鐘,唐家別墅內還很安靜。這是因爲它的主人還沒有醒來。
楊懷瑾站在硃紅‘色’的大‘門’前,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
房‘門’很快被打開了。並不年輕的‘女’‘性’保姆低眉順目,聽說她已經爲唐家工作過將近三十年了,‘性’格非常溫和,看見楊懷瑾,用很低的聲音說:
“少爺還在房間,沒有出來。”
楊懷瑾點點頭,說:“我去找他。”
“我帶您去。”
“不用。我認路。”
爬樓梯時,楊懷瑾竟然有些‘胸’口發悶,喘不過氣來。
保姆對楊懷瑾是很好奇的。唐括從小極爲獨立,‘性’格孤僻,房間從來不讓別人進入。可楊懷瑾就不同,他是除了唐括父母以外第一個被他允許進入的人。
楊懷瑾並不知道其中緣由,只見唐家二樓上空無一人,走廊內一塵不染,楊懷瑾站在唐括‘門’前,連呼吸都有些艱難。
能給他帶來壓迫感的,楊懷瑾一直以爲只有母親揍他時舉起來的正義的雙手。卻沒想到光是站在唐括‘門’前,就有那種明顯的焦躁、不耐之感。
楊懷瑾深吸一口氣,推開唐括房間純白‘色’的‘門’。
一進‘門’,楊懷瑾就聽到了浴室內嘩啦的水聲。看不見唐括,他反而鬆了口氣。楊懷瑾注意到這間房間擺設與他第一次來時一模一樣,什麼都是白的,只有鋼琴上的罩子是紅‘色’的天鵝絨。
楊懷瑾坐在房間裡唯一的一張白‘玉’矮凳上,等了半個多小時也沒聽到房間裡的水聲停下。於是楊懷瑾皺眉走到浴室‘門’前,朝裡面喊:
“唐括,你在裡面嗎?”
浴室內的人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水聲停了。
楊懷瑾等了五分鐘,拉開浴室的‘門’。
浴室內的空間很大,最左邊是一個圓形的浴池,裡面盛滿水,卻沒有人。
唐括站在右邊有‘花’灑的地方,背對着自己,渾身赤/‘裸’,皮膚是久不見陽光的病態蒼白,唐括的頭髮很溼,光腳站在地上。
楊懷瑾莫名感覺有些不對勁。
浴室很安靜,開‘門’的瞬間水汽一下子撲了過來。
唐括深深吸氣,浴室內只能聽到他顫抖的呼吸,以及微弱的水滴滑落聲。楊懷瑾知道什麼地方讓他感覺到奇怪了。
這間浴室太過乾淨,整潔得看不出有人居住過的痕跡。
唐括背對着楊懷瑾,用手捂住臉,一言不發。
楊懷瑾皺眉,主動說:“昨天的事是我不對。我來跟你道歉。”
唐括吸氣的聲音更大了,他好像正在竭力忍耐自己的怒氣。
楊懷瑾也沉默了,然後他聽到唐括顫抖着說了句:
“……你出去。”
“……”楊懷瑾笑笑。這是要被轟走嗎?
然而唐括下一句話說的卻是:“這裡……太髒了。你別進來。”
楊懷瑾一愣。他一點也沒看出來這裡哪裡髒。
但他看到唐括慢慢蹲了下去,把頭埋在膝蓋裡,全身不停顫抖,喉嚨裡發出快要咆哮出來的哽咽聲音。
楊懷瑾看到他垂下的手臂。那裡被季劫踹了一下,此刻不正常的發紅、腫大,看起來已經有些活動不便。
楊懷瑾皺眉,沒聽唐括的話,反而走了進去。浴室內非常‘潮’溼,但因爲排水系統發達,楊懷瑾只有鞋底沾溼了一點。
楊懷瑾走進浴室時,唐括聽到楊懷瑾邁向自己的腳步聲,一下子驚慌起來,站起來後匆匆打開‘花’灑的開關。噴頭灑出的水澆了楊懷瑾一頭一臉。
他有些睜不開眼,在水中舉起唐括的手,不用看都知道那裡肯定骨折了。
楊懷瑾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感覺,他問:“怎麼不請醫生過來?”
唐括的頭髮溼漉漉的貼在額頭上,他什麼都沒穿,本會難免‘露’出一些軟弱心虛的表情,可楊懷瑾看到他的眼神卻是凌厲中帶着怒火的。
他的眼神讓楊懷瑾不知所措,只聽到唐括厲聲道:
“因爲我要先把自己處理乾淨!季劫!季劫!他竟然敢讓我趴在地上!你知道……那有多髒嗎?”
唐括不可遏止地用沒受傷的手用力搓自己的皮膚。他的雙手和以前一樣,顯得蒼老而粗糙,上面有大大小小的裂口,在這麼用力地對待下很快傷口再次崩開,順着身體滑下的清水都有了些許鮮紅的痕跡。
“夠了。”楊懷瑾握住唐括的雙手,把他拽到自己面前。那些破裂的傷口迅速向下流血,甚至染上楊懷瑾的手背。
唐括痛苦的閉上眼,他惡狠狠地說:“季劫……我……絕對不放過他……”
那種語氣讓楊懷瑾有些不寒而慄。
楊懷瑾忍不住說:“是我讓季劫幫我的,你有什麼事衝着我來。”
唐括的眼睛看着楊懷瑾的。楊懷瑾發現自己有些不敢跟他對視。
他很討厭跟唐括單獨相處。總感覺有點寄人籬下。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合適,但仰視的態度讓楊懷瑾非常難受。
唐括沒說話。房間裡一時間非常安靜。
唐括慢慢平靜了,他靠近楊懷瑾的耳邊,低聲說:
“我總是不願意真的下手對付你……你知道的。”
楊懷瑾耳後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唐括溼透的手臂纏在楊懷瑾的脖子後面,緊緊勒着他,力道極大。
楊懷瑾不動聲‘色’,盯着唐括看。
然後唐括一用力,兩條長‘腿’光/‘裸’着圈在楊懷瑾的腰間。
楊懷瑾一驚,手扣在唐括腰上,想把他推開。
可是唐括一隻手受傷,本來就搖搖‘欲’墜,要真的推他,唐括肯定要摔在地上。楊懷瑾看看他受傷的手,想了想,反而摟住他,把他半拖半抱地送出浴室。
唐括的‘牀’安排在向陽處,白天可以盡情的被陽光照‘射’。‘牀’很大,楊懷瑾把唐括扔到‘牀’上時發現了這一點。
唐括拽着楊懷瑾的領子,讓他壓在自己身上。
楊懷瑾開口問他:
“你是不是有潔癖?”
唐括安靜地看着他,道:“如你所見。”
楊懷瑾問:“嚴重嗎?”
唐括回答說:“很嚴重。”
“有多嚴重?”楊懷瑾皺起眉。他以前一直以爲唐括只是有點窮講究。今天發現不是那樣的。
“我……所有的時間都‘浪’費在洗手和沖洗上。該死,該死……”唐括垂下眼簾,聲音聽起來像是對這樣的自己無比憤恨,他握拳,然後鬆開,攤開手讓楊懷瑾看。
楊懷瑾看到唐括手心內也有鮮紅而細小的裂口,那是楊懷瑾第一眼看見就覺得不該出現在唐括手上的傷痕。
唐括縮回手,說:“每天洗手,要用蒸餾水洗手,我不能用洗手液。那種東西也讓我反感。我……我最討厭的……”
我最討厭的,其實是這樣的自己。
楊懷瑾直起腰,說:“你需要看心理醫生。”
“我不需要醫生,我需要你。”唐括的手突然捏到楊懷瑾手腕上。
他的手粗糙而乾燥,異常纖細,有一種會樂器的人特有的靈‘性’。
楊懷瑾焦躁地‘揉’了‘揉’頭髮,他拍掉唐括的手,在房間裡轉了兩圈,很鬱悶地大聲說:“可你不也能到學校裡上課嗎?我看見你……”
他知道自己這是在近似催眠的自我安慰。唐括前些年一直在國外讀書,突然回來還跟楊懷瑾一個學校,目的之顯然,好比司馬昭之心。
“不是爲了靠近你,我有必要這樣嗎?”唐括果然這麼說,頓了頓,聲音有些怨毒,“你來這裡,是給季劫求情?”
“……”楊懷瑾不動了。
“……”唐括冷冷地看着楊懷瑾。他的手已經不流血,但受傷的手臂仍舊紅腫。
楊懷瑾低頭看,然後嘆了口氣,說:“我幫你叫醫生。”
唐括突然放低聲音,他近似柔和地對楊懷瑾說:
“懷瑾,我喜歡你,這你也知道。”
楊懷瑾別過臉,匆匆離開唐括的房間。
“楊懷瑾!”唐括的聲音從‘門’裡擠出來,“你別後悔。”
楊懷瑾‘揉’‘揉’眉間,真不知道自己怎麼這麼倒黴。
唐括爲什麼喜歡自己呢?一個男人,跟另一個男人,怎麼可能。
誰想到沒過幾天季劫就被學校通報開除,很快就要被父親送到北京讀書。
雖然早就知道季劫戶口在北京,但楊懷瑾一直以爲他要到高二、高三再過去,或者直接出國讀書。
至於被學校開除,那對季劫不痛不癢。
楊懷瑾卻知道這件事唐括功不可沒,因爲校長曾經被唐家請過去喝茶。
可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躲着唐括裝傻。
他覺得有點對不起季劫,季劫走得前一天給他打電話,楊懷瑾眼睛都紅了。
“你幹嘛?”季劫聲音也有些沙啞,“明天不許你來送我。”
季劫討厭分別時的場合。楊懷瑾懷疑他是怕自己看到他哭的模樣。不過自己確實沒見過季劫哭。他似乎永遠那麼堅強。
楊懷瑾被唐括追的走投無路。富人家的小孩思想自由,十幾歲沒結婚就有孩子的事情比比皆是。如果唐家突然冒出來一個‘私’生子,楊懷瑾一點都不驚奇。
讓他驚奇的是唐括喜歡男人這件事,以及他看上了自己。
楊懷瑾有時候和朋友一起去酒吧,總覺得唐括看自己的眼神好像這些朋友看舞‘女’的眼神。
讓他心生厭煩。
唐括十幾歲從英國回來,適應管理家族企業。他做事風格軟硬兼顧、不擇手段,以前楊懷瑾是很服氣的,卻知道唐家兒子天生是個心狠手辣的商人,因此不敢靠近。
唐括絕對是個能在背後捅人刀子的壞人。但他又有點不一樣,比如他的刀刺向你之前,會對你提前說一聲:
嗨,轉過身,我要殺你了。
楊懷瑾‘毛’骨悚然的自我安慰:最起碼還能明白自己是怎麼死的。
唐括追人非常有一套,他好像一直都沒有強迫你做什麼。但只要順着他的步伐,你就一點一點掉進一張網裡。
比如被他盯上的季劫。
比如此刻正坐在唐括面前用餐的楊懷瑾。
面前的食物非常‘精’致,帶着非常鮮明的特點。唐括還知道楊懷瑾不吃蛋黃,端上來的蛋被挖去蛋黃,只留下蛋白。
楊懷瑾是個胃口很大的男人,面前端上來的食物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無論從哪一方面都能體現出主人的用心。可楊懷瑾食之無味,因爲他面前坐着的是唐括。
唐括似乎有話要對他說,菜品全部上來後,他就讓‘女’傭退下,餐廳內只有他們兩人。
楊懷瑾沉默了一會兒,道:
“你叫我來做什麼?”
唐括眼皮都沒擡,只說:“叫你來吃飯。”
“……”楊懷瑾笑了。因爲儘管餐桌上的食物豐盛,但兩人都沒動筷子。
唐括問:“你笑什麼?”
“我笑我自己,魅力如此之大。”楊懷瑾站了起來,一步一步朝唐括走去。
在楊懷瑾走過來的時候,唐括皺眉,也感受到了很強的壓迫感。
“能讓你喜歡上我。”楊懷瑾這樣說。
唐括靜靜地看着楊懷瑾。他能感覺到,儘管楊懷瑾此刻是在笑,但內心的情緒卻是惱怒的。
楊懷瑾看見唐括那雙佈滿傷痕的受,微微嘆了口氣,用一種無奈的口氣說:
“……唐公子,唐少爺。”
“……”
“你放過我好不好?”楊懷瑾站在唐括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的眼。
唐括也笑了,只不過是冷笑。他道:“懷瑾,我對你怎麼樣?”
楊懷瑾沒說話。
唐括說:“我可以有很多種手段讓你乖乖的來我身邊。但我沒有,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
唐括握住手,他的手指因爲缺血而顯得蒼白,他怔怔的說:“因爲我喜歡你。”
楊懷瑾說:“……你這樣,讓我感覺很可怕。”
“我能做到讓你感覺更可怕的事情。”唐括說。
楊懷瑾:“有那麼多人排隊想跟你談戀愛……你爲什麼看上了我?我只喜歡‘女’人,從來沒想過會跟男人一起,我說真的。”
唐括不說話了。
楊懷瑾繼續說:“你這樣讓我很爲難。其實我們可以當很好的朋友……”
“不行。”唐括斬釘截鐵地給了兩個字,然後又給了他更鏗鏘有力的三個字,他說,“我要你。”
楊懷瑾氣得反而笑了起來,他說:“狗急跳牆,魚死網破。你非要‘逼’我嗎?”
“我沒想過‘逼’你。”唐括猶豫了一下,端起面前的玻璃杯,飲下一口純淨水,說,“我會對你好……很好很好。”
楊懷瑾看着唐括的睫‘毛’,半晌,問:“爲什麼?”
“……爲什麼,是我?”
那一天,唐括並沒有給楊懷瑾一個明確的答案。
唐括對楊懷瑾的親近太過明顯,連楊懷瑾的母親都發現了。母親問楊懷瑾,唐家兒子爲什麼跟你這麼要好?
楊懷瑾哪裡敢告訴母親唐括看上你兒子我了,只好尷尬地笑笑,說:我這不是招人喜歡嘛。
不過招人喜歡也要看招誰喜歡。被唐括喜歡上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楊懷瑾儘量避免和唐括的正面‘交’往。可唐括有無數種讓他不得不靠近自己的方法。比如跟楊懷瑾的父親隨口提一句,楊懷瑾呢?
下一次拜訪,楊懷瑾就得乖乖跟着父親一起去唐家。
那是一段讓楊懷瑾感到煩躁的日子。他不是個喜歡主動的人,但也很討厭這種純粹的被動。唐括給楊懷瑾的壓迫感讓這個年輕人十分反感。
楊懷瑾幾次想跟唐括撕破臉,有一次甚至在他臥室把他壓在身下,口中罵道:
“唐括,你再招我,我日//你大爺。”
唐括冷靜地看着楊懷瑾,並不反抗,甚至伸手勒住楊懷瑾的後頸,一字一頓道:
“你日//他做什麼?我不就在這裡嗎。”
楊懷瑾背後一陣發涼,他說:“我受夠你了。”
“你還得受着。”唐括這樣說。
讓楊懷瑾鬆一口氣的是,儘管唐括追他追的兇,卻也沒什麼實質‘性’的報復。他對自己的感情就像是上火時起得口腔潰瘍,事實存在,一碰到就很痛,但並不會危及生命。
那時候楊懷瑾還覺得,如果再過一段時間,唐括說不定會漸漸忘記自己。
過了幾個月,楊懷瑾驚喜的發現唐括好像確實是不再像以前一樣糾纏。
正巧季劫從北京回來,楊懷瑾歡天喜地的去機場接他,一起吃飯時談起唐括,楊懷瑾還有些唏噓。
當初看他追人的架勢,還真以爲要不死不休呢。
結果很快的,楊懷瑾就發現自己錯了。
唐括他……絕對,絕對沒有放手的打算。
還要從季劫給他打過來的一個電話說起。雖然是沒頭沒尾的一個電話,但楊懷瑾能夠清晰地辨認出,季劫的父親季文成可能出了些問題。
楊懷瑾找不到季劫,心裡非常焦急。然後唐括給他打了電話,沉默着把一切都告訴了楊懷瑾。
“……”楊懷瑾拿着手機,沉默了一會兒,問,“你說這些有什麼用?”
“我以爲你懂。”
“我不懂。”
“你肯定懂。”唐括眯起眼睛。
楊懷瑾做出吞嚥的動作,說:“你威脅我?”
“從我要追你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在威脅你。”
“但沒動過季劫家裡的人。”楊懷瑾急了,“你怎麼不朝我出手?”
唐括道:“我說過,我不會放過他,你難道忘了?”
“……”楊懷瑾沉默了,半晌,他怒道,“我對你失望透頂。”
唐括的表情突然變得鋒利,他言語像是冷風一樣‘逼’人,道:“你什麼時候又對我有過希望?”
“我只是……”楊懷瑾有一瞬間的‘迷’茫,“我只是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唐括笑了,他一邊點頭一邊說:“可我就是這樣的人。”
季劫大病一場,楊懷瑾‘抽’時間去看季劫。他發現季劫家的情況比自己想的還要糟糕。
他聽到父親沒什麼感情的對大哥說:“季家翻不過身了。”
有上面的人在調查季文成。楊懷瑾感到擔憂,於是詢問自己的父親,卻被趕了出來。
於是楊懷瑾問自己的哥哥。哥哥看着跟自己一般高的弟弟,嘆了口氣,說: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有推出來一個出頭鳥,季文成上面的人才會更安全。你懂了嗎?”
楊懷瑾不懂。但他知道,如果季文成出事,季劫會發瘋。
沒過多久,季文成果真被羈押起來。除了陪在季劫身邊,楊懷瑾什麼都做不了。
楊懷瑾從來沒見過季劫哭。小時候他們倆一起讀‘私’立小學,季劫被凸起來的樹根絆倒,膝蓋上血‘肉’模糊,楊懷瑾嚇傻了,哭了起來,季劫卻冷靜地說了句:
“哭什麼哭!我還能站起來。”
能站起來,只要能站起來,季劫都不會覺得怎麼樣。
楊懷瑾覺得他十分堅強。他沒有見過比季劫更堅強的人。
但這個在他眼中最堅強的人,當他父親被關在看守所內,楊懷瑾看到過許多次他眼睛發紅。
如果你有一位一直深愛你的父親,你會怎麼樣?
如果父親被人按上莫須有的罪名,你會怎麼樣?
如果爲了這莫須有的罪名,父親被人毆打、威脅,你會怎麼樣?
季劫不會妥協,他會去拼命。
北京有個專‘門’處理冤假錯案的辦事窗口,儘管季文成的案子還沒判,季劫就去了那個地方。
服務人員很不耐煩地聽季劫描述季文成的案件。季劫實在是不善言辭,他太緊張,太委屈,來回來去只說了一句話。他說:我爸爸是被人冤枉的。
楊懷瑾想,人的力量究竟是怎麼樣的?
爲什麼有的人,剛一出生就擁有鉅額財富,有的人卻要爲了生存而四處奔‘波’?
爲什麼有的人,權勢滔天,有的人卻什麼都做不了?
楊懷瑾很小的時候就懂了,這世上沒有公平。什麼公平都是自己爭取的。
季劫是怎麼爭取公平的呢?
在服務人員不耐煩地遞給季劫一張申訴表,告訴他填好‘交’上來時,季劫看到了旁邊堆着的像山一樣的表格。
季劫沉默了。他並不吃驚,因爲來之前他就已經有了瞭解。
他看着那名服務人員,口中說:
“我爸爸真的是被冤枉的。”
服務人員頭都不擡。
於是季劫很冷靜地‘抽’出一把刀,朝自己的右手手心狠狠刺了過去。
沒人知道季劫爲什麼能對自己這麼狠。那條傷疤被縫了五十多針。
服務人員尖叫着跑了出去。那是個將近四十歲的男人,卻被季劫這樣年輕的小夥子嚇跑。
季劫說:“你別跑。我不會傷害你。”
他被送到醫院時,還很清醒地對醫生說:“我沒想要自殺。真的。”
季文成出事之後,楊懷瑾一直不敢面對季劫。聽說這件事,他喘不過氣來。
他明白季劫不想死。因爲季劫的媽媽還有弟弟都等着他來照顧。
季劫也不想進看守所。他的行爲既構不成妨害公務,也構不成尋釁滋事。因爲季劫傷害的是自己,而不是他人。
他只想要自己的父親。
楊懷瑾認命了。
他給唐括打電話,說:
“……我求你一件事。”
唐括沉默着,沒說話。
“你能不能讓季文成在裡面少受點罪?”
唐括說:“能。但我憑什麼?”
“憑……”楊懷瑾嘆了口氣,道,“如果你幫了我。我答應你不會再和季劫見面。”
唐括似乎一直誤會了自己對季劫的感情。楊懷瑾從來沒駁斥過,他總覺得清者自清,只有唐括這種從來沒有好兄弟的可憐人才會往歪處想。
而到了現在這種地步,解釋不解釋都無所謂了。
他能幫季劫做的,也就只有這麼一點。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