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季劫走進病房時,卻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倚靠在病房‘門’前,平復呼吸和心跳,右手凌空,怎麼樣都鼓不起勇氣敲‘門’。
他覺得要不是那一口氣撐着,自己現在絕對沒有力氣保持站立的姿勢。
最後還是出來倒水的季媽媽看到滿臉慘白的季劫,嚇了一跳說:
“你這孩子,站在‘門’口乾什麼啊?”
季媽媽眼圈通紅,但是‘精’神不錯。
季劫心臟都快跳出來了,後背拉扯一般疼痛,努力向前走。當他邁進病房時,那些生理上的疼痛、疲憊,就全都消散不見了。
——他找到了自己這兩年來缺失的安全感。
那人安靜的躺在病‘牀’上,右手打吊針,身上是藍白條紋的寬大病服。他瘦了,臉上的顴骨高高聳起,被透明的氧氣罩蓋住,顯得格外憔悴。
因爲有病人,所以不能開空調。房間裡的熱氣撲到眼鏡上,季劫喘着將眼鏡摘下,放到‘牀’頭,然後坐在季文成‘牀’邊的板凳上,一低頭就有汗順着他臉向下滴。季媽媽急忙拿‘毛’巾給他擦汗,問:
“這是跑過來的?你臉‘色’很難看。”
季劫擺擺手示意沒事,再深吸一口氣,就差不多了。他壓低聲音問母親:“我爸沒事兒吧?”
“……”季媽媽也坐下,說,“先在醫院裡住着吧,這裡環境好很多。家裡人也能幫忙照看。”
“能回家嗎?”
“不能,獄警在外面守着呢。”
季劫沉默了,等他身上的汗都落下了,就輕輕托起季文成沒輸液的左手,貼到自己臉邊,蹭了蹭。
以前跟爸爸鬧彆扭,恨不得他立刻從自己生命裡消失。楊懷瑾或管天任一說‘你爸爸是愛你的’,季劫就煩得要命,很想大聲咆哮,急忙忙否認,彷彿這是一件荒謬到讓人噁心的事情。
現在,這個曾經強硬控制他生命的男人,就這樣軟弱的躺在這裡,生死未卜,季劫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有一種東西,看不見‘摸’不着,卻能緊緊聯結不同的獨立生命體,能帶來一種無條件的信賴。那東西是血脈的相連。是血緣的力量。
季媽媽在旁邊‘抽’泣着,說:
“……你爸爸他一直說你心臟不好。其實這是遺傳病啊,早該想到他比你還嚴重,以前老季‘胸’口疼就沒當回事,這回……嗚嗚……”
母親哭得傷心,聽得季劫一怔,喃喃道:
“什麼?怎麼……我爸怎麼了?”
他聽楊懷瑾說得好像是因爲有人有關係所以才保外就醫,壓根沒想到季文成是真的生了病。
季媽媽哽咽着哭,幾乎說不出話。
季劫抖着手掀開季文成的被子,就發現季文成‘胸’口上還有手術後的痕跡,下面還‘插’/着‘尿’管,不知道有多疼。
季劫幫季文成掖好被角,穩了穩心神,問母親:“爸還有多長時間能醒過來?”
“麻‘藥’勁是過了,就是一直沒醒。”
季劫說:“那讓他睡吧。您吃飯了嗎?”
眼看着就要到晚上十點了,季媽媽點點頭,說:“我吃過了,你還沒吃吧?先喝點水吧,這裡還有茶。”
季劫一路趕過來,也就能在飛機上點什麼。經濟艙的飯菜比頭等艙更讓他難以忍受,中午隨便吃了一個拳頭大的麪包。但他情緒‘激’動,現在也沒覺得餓。
季劫打開水杯,一口一口喝水,只感覺喉嚨那邊好像梗着什麼東西,吞嚥都很困難。
季劫問母親季遠到哪裡去了,母親回答說季遠下午在上課,晚上有補習班,上完補習班太晚了,就讓他一個人在家裡。
季遠今年讀二年級,一個人在家太勉強。季劫不放心,讓季媽媽回家照看弟弟。
“沒事,隔壁家的王阿姨說讓他兒子陪季遠睡覺。就是季遠的同學。”
“嗯……”季文成的房子被調查後,家裡人就搬了出來,住在一個不到二百平方米的樓房。離季遠學校近,倒也‘挺’好。季遠跟季劫一樣怕生,不願意去別人家。只好麻煩鄰居幫忙照看。
那王阿姨早就離婚,獨自帶着一個兒子,平時寂寞的很,因此也很喜歡季遠這個小孩。
談了會兒季遠的事,換了另一位獄警過來看守。季劫對待他們非常排斥、警惕,一直忙到凌晨三點都不想回家睡覺。
季媽媽看季劫鐵了心要留下來,嘆了口氣,在旁邊支了張小‘牀’,讓季劫躺在上面。
季劫不肯,讓季媽媽睡,季媽媽說我一會兒回家拿點東西,你就不要管我了。
可季劫知道這是推辭,死活不躺。季媽媽無奈下只得在‘牀’上睡,季劫則靠坐在椅子上。幸好是夏天,比冬天好過一些。
三點鐘正是最困的時候,季劫本想強撐着堅持一晚。但他情緒‘波’動太大,又累了一天,醫院裡太悶熱,他朦朦朧朧間就睡着了。
但他沒敢睡死。‘門’外就是看管季文成的獄警,萬一他們趁自己睡着了把季文成帶走怎麼辦?所以他絕對不能放鬆警惕。
這回……換他來……
季劫太累了,低着頭緊閉雙眼,時不時顫一下,身體蜷在一起,眼底疲態盡顯。大約四點鐘的時候,季劫突然感覺右臉有些癢。他猛地驚醒了,坐直身體向四周望去,在看到右臉上的東西時,他的眼神變得柔和,整個人都放鬆下來。
他看到季文成吃力地擡起左手,非常,非常輕的在他右臉上碰了碰。那力道本來不會讓季劫驚醒,但他實在是太警惕了,這才一下子就醒過來。
季劫睡姿不正常,此刻脖頸異常僵硬,他緩了緩,就俯身坐到季文成身邊,握住他的手,方便他‘摸’自己的臉。
那雙手,乾燥,冰涼。
“……”季文成還不適應季劫突如其來的親密,右手抖了一下,遲疑着‘摸’自己心愛的兒子,眼眶有些溼潤。
“……爸。”季劫用臉蹭季文成的手,有很多話想跟季文成說,但這種情況下卻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
季文成還帶着氧氣罩,說話困難,偏着頭吃力地看了看季媽媽,眼神柔和,不一會兒又睡了過去。
季劫把父親的手放到被子裡,一種名叫安全感的東西將他的心都填滿了。季文成醒了,過不了多長時間他就會康復,再像以前一樣,管着他,愛着他,護着他。
不讓任何人欺負季劫。
他像山一樣的父親。
因爲季文成的撫‘摸’,季劫徹底放鬆,趴在病‘牀’上睡了過去,第二天被母親叫醒時已經是早晨八點鐘了。
“小季,起來吃點東西。”
季劫肩膀痠痛,伸了個懶腰,然後想起什麼,立刻看向季文成。
季文成還是閉着眼睛,呼吸比平時沉重,帶着睡夢中人特有的頻率。
“你爸早晨醒過來一次,又睡過去了。我給他擦了手腳。”季媽媽抿嘴一笑,“他還想把你抱到‘牀’上去呢。真是的,明明都站不起來……”
季劫眨了眨眼睛,沒說話。
陪着季媽媽在醫院裡照顧季文成,一看就是兩天,畢竟是年紀大了,康復能力不比年輕人,季文成睡多醒少。
現在還是夏天,就算每天做最簡單的清洗,兩天不洗澡也夠讓人難受的。季媽媽還‘抽’空回家看季遠,順便洗了個澡。季劫則是全天二十四小時只要睜眼就無間斷的陪在季文成身邊,生怕執勤的獄警把他爸爸給帶走。
季媽媽勸他,你回家洗個澡?
季劫遲疑一下,搖頭。
他太想跟季文成說幾句話了。這兩年時間很難熬,而他一想到自己以前對季文成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就覺得難受。
但要講真的,他能跟季文成說什麼?對不起?
季文成又不會真生他的氣。想到這裡,季劫覺得更壓抑。
直到第二天下午,有一個人來到病房,手裡捧着‘花’和果籃來看望季文成。
季劫正坐在‘牀’邊吃飯,聽到開‘門’聲擡頭一看,愣了一下,半天才說:
“你來啦?”
那人放下手裡的東西,跟季媽媽打了聲招呼,搬了把椅子兀自坐在季劫身邊,十分的自來熟。
然後‘摸’‘摸’季劫的頭髮,說,我來了。你該去洗洗頭髮了。
那人是楊懷瑾,算來算去,季劫和楊懷瑾竟然有將近兩年時間沒有見過了。
季劫放下手中的筷子,示意病房不好說話,讓他跟自己出去。
出去後兩人站在窗前向外看,季劫問:
“你搬家了?怎麼不跟我說?”
楊懷瑾勾着嘴角笑了,眼睛裡有說不出的東西。季劫發現楊懷瑾變了,變得他有點看不懂。
以前楊懷瑾,從來沒這樣笑過。沉甸甸的,由無奈和妥協‘交’織在一起的笑容。
楊懷瑾握住把手,撐在上面,轉移了話題,問:
“你爸爸怎麼樣?”
“……”
“對不起,沒能更早把他保出來。”楊懷瑾說,“我季叔在裡面沒少吃苦。你好好照顧他,他爲了你……”
“不用你說。”季劫一向反感楊懷瑾這種說教的調調,別人說兩句就算了,但楊懷瑾不能一直提。
楊懷瑾笑了,轉身虛虛掐季劫的脖子,說:“臭小子,你就不行聽我貧兩句?”
“不行。”季劫皺眉,“你這段時間跑哪兒去了?”
“——不能跟你說。”
“你怎麼回事?”季劫說,“八槍,你怎麼了?”
這裡的夏天沒有北京炎熱,正中午也只有二十度。季劫穿着一件短袖,莫名有些冷。
楊懷瑾笑得苦澀,但沒出聲,仔細看了看季劫,然後努努嘴,指着病房,道:“你回家休息一下吧。我在這兒給你看着,有事聯繫你,別擔心。”
季劫信楊懷瑾,比信季媽媽還信,猶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回家徹徹底底洗了個澡,季劫渾身清爽的穿衣服,突然聽到弟弟的聲音,於是一邊擦頭髮一邊往外走,見到了下午放學的季遠。季遠還沒到發育期,個子沒有明顯的變化,但是‘性’格方面已經有了尖銳的變化。從樓上向下看,季遠和另一個大概是同班同學的男孩一起上樓,眼睛像是睏倦一樣半睜着,似乎很不耐煩,嘴角向下,‘露’出不太高興的模樣。
“果果。”季劫突然喊了一聲,等季遠擡頭時,朝他搖搖手。
季遠一怔,擡頭看到季劫時,表情突然亮了,他‘啊’的一聲,喚哥,然後迅速往樓上跑,任憑身後的小同學怎麼喊都不等。
季劫連忙給他開‘門’。季遠的身上帶着被太陽烤過的熱味兒,奔跑着往季劫身上衝。季劫放下手中的‘毛’巾擁抱季遠,感覺弟弟身上的溫度高得像是太陽。
“哥,我好想你。”季遠乖巧的開口,把頭埋到季劫的肩膀上。
季劫拍他的後背。
季遠今年七歲了,站起來沒有季劫的‘腿’高,又瘦又黑,無端端惹人心疼。
WWW▪ тTk Λn▪ co
“果果,哥哥一會兒還要回醫院看爸爸。你是跟我去,還是怎麼樣?”
“……果果在家,寫作業。”
“爲什麼?你不想看爸爸嗎?”
“我作業太多了。”季遠‘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如果寫不完,老師會請家長的。”
請家長就是‘請家長來學校談談’的簡稱。
季劫點點頭,說:“好吧。”
這時跟在季遠身後的男同學也爬上樓,瞪大眼睛喘着氣,一聲不吭地看着季遠和季劫。
季劫將季遠放下,對他說:“那哥哥走了,你跟同學好好玩。”
說完拿起椅子上的揹包就要出‘門’。
щшш◆ тTk án◆ ¢ o
季遠拉季劫的衣服,說:“哥哥。我想你,我也想跟你一起去醫院。”
“果果乖,哥哥還會回來。”
除了季文成,沒長大的弟弟,需要呵護照顧的母親……這個家裡的每個人都需要依靠季劫。
明白了這一點的季劫不再一直死守在醫院,當然他在醫院的時間還是多,可只要楊懷瑾來,就可以有短暫的‘‘交’班休息’,他會回家陪陪弟弟,當然休息的時間也就那麼兩三個小時,還必須是楊懷瑾過來幫他看着的時間。
季劫那麼信任楊懷瑾,覺得如果季文成出事了楊懷瑾肯定會第一個通知他。
深信不疑。
季文成醒來超過一個小時是在手術後的一個星期。這次手術讓他元氣大傷,張口說話都很費力氣。
他只能看着季劫,把季劫看得非常尷尬。
於是季劫別過臉,很兇地說:
“看什麼看!”
剛說完就後悔了,轉過頭看季文成的眼。季文成一點都沒有生氣,他甚至微笑起來,眼裡溼潤而溫和。
於是季劫握住季文成的手,沒有聲音地哭了起來。
他太想季文成了。這兩年來季劫就像是沒有爸爸一樣,總是睡不安穩,一做夢就夢見季文成被人刑訊‘逼’供,或者在看守所裡受罪。
季文成嚇了一跳,艱難地呼吸,顫顫巍巍地舉起手,‘摸’季劫的臉,半天才說:
“……怎麼……還是這麼愛哭?”
季劫愛哭嗎?
他不愛。有記憶以來,沒有人見過季劫流眼淚。但據說小時候的季劫非常嬌氣,看不見父母就哭得天昏地暗,是個絕對不能離開父母視線半分鐘的小孩。
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大概是季文成的工作太忙,季媽媽寫字也需要安靜,季劫慢慢就變得‘獨立’了。他跟楊家的孩子跑得近,倆人怎麼都玩得好,好像再也不需要粘着父母了。
季文成又難過又欣慰。像是所有的父親。
因爲管天任去外地考試,考試內容封閉,不讓同家人聯繫,所以暫時不知道季劫回東北的事情。等他知道了以後立刻給季劫打電話,詢問了一下這裡的情況後表示也要跟季劫回去。
季劫說:“你待在哪兒。考完試再說。”
季劫可以不在乎高二的期末成績,可管天任不行。管天任成績那麼好,萬一以後走保送的道路,缺一次期末考試成績,帶來的影響絕對是不可想象的。
管天任急了,說:“那怎麼行?你在哪兒吃什麼啊?”
“這話說的,難不成我就只能吃你做的飯了?”季劫心情好,忍不住勾起嘴角,說,“……我爸醒了,還跟我說話。”
跟季劫相處這麼長時間,管天任已經能很敏銳的分辨季劫是真的高興還是假的,看他情緒穩定,管天任鬆了口氣。
“……那你等我。”
“……嗯。你放假就過來。”
正午,陽光明媚。
季文成的病情開始好轉。再過一個星期,他可以靠在‘牀’頭上吃東西。再過半個月,他可以在季劫的攙扶下下‘牀’走路。雖然沒有以前那樣健康強壯,但也確實是變得好了。
季劫高興極了,一‘激’動,就只能喊‘爸、爸……’其他的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季文成見他這樣,心情更好,恢復的更快。
季媽媽沒有季劫有力氣,不負責扶季文成,只負責做飯和清洗。她常年握‘毛’筆的手不適合握鏟子,炒菜時能‘弄’熟就很行了,季劫又挑食,吃兩口就受不了,讓管天任‘精’心養出來的‘肉’沒過幾天又都沒了,季劫個子又高,看起來清清瘦瘦的。季媽媽一‘摸’能‘摸’到季劫的肋骨,愁得不得了。
季劫倒沒覺得怎麼樣,偶爾在吃飯的時候暴躁一下,甚至不得不自己做飯,可自己‘弄’出來半生不熟的東西看起來更噁心。
難不成還真的只能吃管家人做的飯了?季劫這樣想着,很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