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三千,殊途同歸。由靈霄山舉辦的論道大會,定在三月初九。
這一日,是三月初七。三日前,靈霄山已陸續迎來不少道友,竹枝院進進出出,再也不是宿無一個人的天地。他的院子,他的竹林,他的月亮,都被分走了。
宿無問百里淢:“喂,那些人什麼時候才走?”
宿無的房間在竹枝院第五層,“五”音同“五”。月亮照在院落裡時,那間屋子的視角絕佳。可現在,他一開窗看見的不是月亮,而是各門各派的修士。他們天不亮就在院子裡切磋,夜深了還在院子裡修煉,比劃聲不絕於耳。宿無好幾天沒睡過安穩覺了。
百里淢反問:“那你什麼時候走?”
宿無眉眼上挑:“玩夠了再說!”
海月乘風不見外客,每一位來赴論道大會的修士都會被提前告知這一點。外客,當然也包括宿無。
那宿無是怎麼進入海月乘風的呢?這還要從今日清晨的哭天喊地說起。
酉時剛過,百里淢尚在睡夢之中與周公對弈,眼看一子定江山,耳中忽然傳來大叫聲。
“百里淢,你再不出來我就一把火燒了竹枝院院院院院……”
百里淢心想:燒吧,小爺我當年也不是沒幹過這事兒!繼續倒頭大睡。
“百里淢,你聽好了,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就把你的半春遙一起扔火裡。”
半春遙?半春遙可是好東西,那是百里淢翻遍了古籍才釀造出的新品種,他想着到了及冠日再破土取出,與師尊共飲。半春遙酒性濃烈,在地下埋了這些年,一定香氣醉人,一飲難忘。
等等,半春遙!百里淢健步如飛,打開了海月乘風的大門,直接撞上了宿無那雙黑白分明的熊貓眼。
百里淢:“你對我的半春遙做了什麼?”
宿無揉揉眼:“慌什麼,還在地底下埋着呢!!”
百里淢:“不對,你怎麼會知道我有半春遙?”
宿無:“想知道?”
百里淢:“不想。”
宿無:“真、的、嗎?”
百里淢:“我警告你,你要是敢碰我的半春遙,我就把你綁起來,扔葬生湖裡去餵魚。”
宿無往大門裡面縮:“別這麼兇嘛,我只是想睡個好覺而已。這樣,你把房間讓給我睡一天,我保證不會把半春遙的埋藏地點說出去。”
百里淢:“成交!”
就這樣,宿無踏進了海月乘風,同時獲得了百里淢的房間一日遊。
整潔的室內陳設簡單,門邊放有洗漱用品,兩三幅字畫掛於牆壁之上,書桌上整齊地列着文房四寶,屏風後面是一張雕花木牀。
不過是些男子的日常起居用品罷了,宿無沒有興趣一一欣賞,他甩掉鞋子鑽進被子裡,睡得昏天黑地。
百里淢不放心他的半春遙,火急火燎地跑去了竹枝院。他捏了隱身訣,偷偷繞到後院。半春遙埋在竹枝院後面的梨花樹下,秋去春來,等待着它的主人。
百里淢施法檢查,十壇酒全部完好無損。他將半春遙移走,重新埋了十個罈子,至於罈子裡面裝的是什麼?百里淢壞笑,心道:宿無那個臭小子竟然敢威脅我,也不打聽打聽我百里淢是誰,既然他那麼想睡,就讓他睡個夠好了。睡醒了,再讓他嚐嚐厲害。
取了酒,百里淢一刻也不耽擱地趕回海月乘風,不過他沒有回自己房間,而是去了靜思房打坐。他的修爲今日進入瓶頸,他想在戌時之前突破元嬰期。
流光飛逝,戌時已至。百里淢行至紫玦仙尊門前,見屋內燭火通明,心中歡喜不已,他知道,是師尊在等他。
自從入了靈劍宗,百里淢每年的生辰都由紫玦仙尊陪伴度過。往年,紫玦仙尊送給百里淢的生辰禮,不是去山下買的,就是從王公貴族的獻貢裡挑的。男子及冠意義非凡,百里淢忍不住想,師尊會送什麼給自己呢?絕世神兵,還是曠古心法?
滿懷期待斟了兩杯酒,百里淢目光掃到一把戒尺。看樣子選用的材料是上好的桃木,正反兩面邊緣雕刻有祥瑞雲紋,雕工精緻,戒尺上面還刻了字,剛勁有力。
百里淢輕念出聲:“鼓玄澤於大荒,播仁風於遐俗。[1]”
紫玦仙尊拿過戒尺,雙手平託於胸前:“爲師今日爲你取字玄澤,並賜你桃木戒尺,望你及冠以後,廣收弟子,恩澤四方,早日修得正果。”
“給我的?”百里淢難以置信。
紫玦仙尊:“不想要?”
“多謝師尊,師尊費心了!”百里淢雙手接過戒尺,哭笑不得。他是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的二十歲及冠禮,得了一把戒尺。
紫玦仙尊:“你帶來的這酒不錯。酒味裡有春日的氣息,細嗅之下還能感覺到微風拂柳,梨花飄落。”
百里淢坐下,將戒尺置於桌上,推過酒杯。“師尊嘗一嘗。”
紫玦仙尊一杯入喉:“釀酒之人好手藝。”又酌一杯:“這酒可有名字?”
百里淢把玩着酒杯:“此酒名喚半春遙,是我……一個朋友釀的。”
百里淢釀這酒的時候,春天已經過半。至於“遙”……百里淢今生所求,不過“逍遙”二字。
紫玦仙尊:“清風夜半舞,春暖三月初。”他又續了一杯。
今夜明月高懸,美酒入懷,百里淢有諸多疑問,欲一一和盤。
百里淢問:“師尊爲何想到要贈我……戒尺?”
紫玦仙尊:“聽聞那日你與秋冬兒鬥法,他贊你臉皮比教書先生的戒尺還厚,你應下了。”
百里淢:……
紫玦仙尊:“你是不是還想問,那戒尺所用的上好桃木來自何處?”
百里淢:“來自何處?”
紫玦仙尊:“你窗前的那棵。”
百里淢:……呵,那該死的熟悉感。
說起那棵桃樹,百里淢不免失神。那時他剛搬進海月乘風,有些認牀,半夜常常睡不着,他只好開着窗子,仰望夜空數星星。幾天後,窗外冒出了小桃枝。可惜,每年只開花不結果。他心急吃桃,便用靈力滋養灌溉,想着要不了幾年,定能吃上香甜可口的桃子。沒承想……
桃木兄,你節哀!
百里淢:“師尊修道至今,有多少年光景了?”
紫玦仙尊:“一千多年。”
百里淢啞然,怪不得連長老們對師尊的事也知之甚少。
“傳聞師尊修爲已入渡劫期,實力足以飛昇,是真的嗎?”
紫玦仙尊:“傳聞有時並不可信。”
百里淢:“弟子洗耳恭聽。”
紫玦仙尊:“但你剛纔所問,是真的。”
百里淢:……
酒空了兩壇。
師尊原來如此海量,竟然還不見醉態?酒杯握在手裡,百里淢開始有點冒汗。半春遙是特製的酒,每次他去竹枝院走動,都會趁機給這酒加點法術……
百里淢:“那爲何師尊至今沒有飛昇?”
紫玦仙尊:“誰說的?”
百里淢在腦海裡瘋狂搜索,紫玦仙尊沒有飛昇這條消息的最初來源。
紫玦仙尊:“只不過是我自己執意留在人間罷了。”
百里淢震驚:“爲何?”
紫玦仙尊沉默了。
百里淢猜測:“師尊修道這些年,可曾有過心悅之人?”
紫玦仙尊點頭:“有的。”
果然!
不做神仙做凡人,要麼癡情要麼蠢。顯然,紫玦仙尊不是後者。
百里淢的八卦之魂熊熊燃起:“師尊的心悅之人長得什麼模樣?我認識嗎?”
紫玦仙尊柔聲:“澈澈十里風,浩浩千層雪。琅琅天上月,霧霧水中花。”他停住,似是想起什麼,嘴角微揚,才道:“皆不如他!”
百里淢愣住,在他的印象中,師尊高不可攀,孤傲清絕。沒想到偶然說起情話來,竟然有讓人心顫的力量。他心想,能得師尊青眼的人,一定是個不染纖塵,超然物外的女子。
百里淢突然很想見見那女子。
“那爲何從未聽師尊提起過她?”
紫玦仙尊身形搖搖晃晃:“昔有心上人,遙遙在歸路。”下一瞬他已移到院裡,對月舞起了劍。
難得放縱一回,豈能不盡興?
那是一把普通的劍,在他的手中卻能凝聚出浩然之氣。劍氣激盪,襲捲亭中落花,一招逝水流年打出,花葉纏綿飛舞,不死不休。再接一招沐天悲潮,劍風淒厲,天地間只餘悲慟。
紫色衣袂隨風舞動,收劍回鞘,白髮自然垂回身後,紫玦仙尊已於李子樹下,專心打坐。
百里淢想:師尊的凌空夜明劍法耍得真好看!不過,學也是真的難學,要在什麼樣的心境下,才能創出如此詭秘的劍法?
燭光照在百里淢的臉上,他撿起酒罈一個一個往杯裡倒。整整三壇半春遙,一滴都不剩,他才得飲兩杯啊!
因着宿無還在百里淢的房間,百里淢今夜只好回靜思房將就一晚,他不願意和別人擠一張牀。
然而,他根本睡不着。
“澈澈十里風,浩浩千層雪。琅琅天上月,霧霧水中花。”
“皆不如她。”
又來了!
“清風夜半舞,春暖三月初。”
“昔有心上人,遙遙在歸路。”
百里淢用枕頭矇住自己的耳朵,腦海裡還是有聲音。沒辦法,他最後給自己捏了個昏睡訣。終於,世界安靜了!
注[1]:“鼓玄澤於大荒,播仁風於遐俗。”出自南朝(樑)·沉約 《郊居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