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洛落錘的同時,包括秦光榮在內的,幾個老師傅,也都是目不轉睛的看了起來。
落錘有什麼講究?
不同的鑄造師,有不同的方法。
不過,當秦洛“噹噹噹”的開錘時,大家便格外驚奇的發現,秦洛的錘法,很奇特。
不疾不徐,不輕不重,每一錘下去的力量,似乎都是大小均勻的。
而且……
相比起正常的對劍胚的捶打,秦洛的錘子,卻是顯得有點“東一榔頭,西一棒槌。”
打的部位,很是混亂無序,毫無任何規律可言。
而劍胚的形狀,在他的手下,則是逐漸變的越發“畸形”起來。
平心而論……
這樣的“結果”,有點像是新手,顯得很差勁的樣子。
但,偏偏,秦洛錘的很嫺熟。
而且,現在還沒有徹底成型,讓人無從判斷,最終的完成品,會是什麼樣子。
張子奇看了一會兒,忍不住笑道:“這是什麼錘法?有點像是傳說中的亂披風……”
這話自然是調侃。
他懂個屁錘法?
只不過是看過幾本武俠小說罷了。
秦洛手上動作不停,頭都沒擡,不過,聽到張子奇的話,卻還是笑着迴應:“這個名字不錯,也挺形象的。”
“應該是出自武俠小說吧?”
“首創這個名字的人,可能是看過這種錘鍊的方式。”
這時。
一個老師傅忍不住插嘴問道:“這有什麼用呢?”
是不理解。
很不理解。
秦洛依舊沒看他,手上動作也依舊沒停,卻是毫無保留的,給他們講述着原理。
“應力。”
“從能量作功的角度來理解,外力使物體發生塑性變形時,會導致物體內部發生變形,因而積累一部分能量。”
“當外力消除後,內部應力分佈不均勻的能量要進行釋放,如果物體的脆性低,則物體會緩慢變形,脆性高則形成裂紋。
這是物理學原理。
自己是學過物理的。
在系統空間中學習鍛造時,老師教的每一個步驟,秦洛都找到了相應的理論支撐。
雖然,古代的鑄劍大師,不懂這些被高度概括化的理論。
但,在千萬次實踐中,他們卻是找到完美的利用之道。
“能理解吧?”
“殘餘應力釋放,就是在淬火時產生變形的根本原因。”
“這一塊鐵,你打了它,它沒有反應嗎?其實是有的,只不過,它反應的比較慢。但一經高溫,分子運動速度加快,它就開始爆發了。”
這是基礎理論。
秦洛用比較風趣幽默的語言說出來。
對打鐵一無所知的茶姐和楊紫,都聽懂了。
這些老師傅,自然是早就知道這些的,一個看上去四十多歲的師傅,忽然間拍了拍腦門,有些恍然大悟的說道:“通過捶打技巧,可以最大程度上消減應力?”
“可……怎麼會有這樣的技巧?”
“怎麼實現的?”
他悟了。
當然,這原理,也並不難。
只是,做起來,當真是難如登天。
應力無影無形,根藏於金屬內部,即便是現代化的鑄造,都需要專業儀器才能探查,在捶打的過程中,怎麼靠肉眼發覺?
還是,純粹靠感覺?
秦洛捶打的節奏沒有絲毫變化,也沒擡頭,語氣依舊是淡定而沉穩。
“無它,唯手熟耳。”
老師傅:……
秦光榮:……
張子奇:……
這六個字,當真是裝逼技巧的集大成者。
可是,你一個看上去連三十歲都不到的“娃娃”,怎麼跟一幫四十,五十,六十歲的老師傅,比熟練度?
“所以我打了一輩子鐵,還不夠手熟?”
一個看上去頭髮都花白,臉色黝黑的老人,有些不滿且疑惑的說道。
秦洛想了想。
“你是一套經驗,用了一輩子?還是一輩子,都在不斷的琢磨,嘗試,總結,實踐,反思,改進……然後繼續持續這個過程,一遍遍,提升?”
聽到這話,老人頓時沉默下來。
心中忽然有些難受。
他明白了秦洛的意思。
只是,忽然感覺,明白的,有點太晚了。
“師父怎麼教的,我們就怎麼做的。”
他低聲,喃喃的說到。
似乎是在解釋,更像是給自己找一個藉口。
這麼說出來,自己內心,會覺得好受一些。
“可假如師父是錯的呢?假如師父也不會呢?假如,師父對伱藏了一手呢?”
秦洛淡然說道。
頓了頓。
沒有再糾結這些“人和事”方面的問題,繼續說着工藝。
“這套……姑且可以命名爲亂披風錘法的打造,最根本的目的,就是在於在打造階段,就最大可能消除應力。”
“至於鑄造時候具體怎麼操作,要有高階思維。”
“舉個例子,當我一錘打向劍柄處的時候,請問它的應力,分散到了哪些方向?各個方向,各自承受幾分力,受力分析要如何做,以及下一錘,應該落在哪裡,才能將這些分散的應力,再次打散……如此,第三錘,第四錘……以及……接下來的每一錘……”
“都如登天梯,越打到後面,你會發現自己要處理的應力,就越多。”
“此時,劍胚內部,已經變成一個熵增系統,應力的混亂無序程度,伴隨着你的每一錘,都在急劇增長……你要依靠自己的錘子,重新把它打成熵不增不減狀態。”
“這裡面除了熟練度的問題,還有思考量的問題。”
“就這兩點。”
秦洛原原本本的講述着自己這套錘法的精要。
他已經儘量用簡單的語言,“說人話”了。
但,可能還是會有些難以理解,幾個老師傅,眉頭緊緊皺了起來,眼神中透露出迷惑。
啥?
啥啥啥?
這是說了個啥?
真的聽不懂啊。
這些人裡面,大部分老師傅,都是小學,初中學歷,秦光榮是中專,但依舊還是感覺,不太懂。
似懂非懂。
張子奇倒是聽懂了。
茶姐不太懂。
但楊紫,卻也全然的聽懂了。
她感覺,師父講的這套理論,真的很牛叉。
不止可以用在打鐵上,甚至都可以用在藝術創作的其他領域。
哪怕是玉雕也可以,或者繪畫,寫作,都可以。
任何一件作品,在落下“第一錘”,寫下“第一筆”的時候,都是最簡單的。
但隨着工作進度往前推進,要考慮的因素,便越來越多。
你前面所做的所有工作量,反倒是都成爲後面繼續推進的限制。
見衆人都陷入深思,秦洛便也不多說什麼了,任由他們消化着。
自己則是繼續的捶打着。
他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剛纔說的那段話,可以說是,自己這段時間以來,最真切的領悟。
進步還是相當大的。
在日新日進的思考下,對於藝術的理解,已經從特定領域的一般規律,上升到適用於大部分藝術領域的普遍規律。
玄一點說——技,近乎道。
而自己總結出來的這條道路,核心就兩點,一點,思考量,一點,熟練度。
思考量在前。
熟練度在後。
……
約莫兩個小時後。
這把金蛇劍的劍胚,在秦洛一次又一次的捶打中,逐漸的成型,開始顯露出成品的狀態。
秦光榮和幾個老師父,又湊上前來查看。
詳細的看了幾眼後,秦光榮的眉頭,不由微微皺起。
“秦師傅,這……劍脊線都不正啊。”
他有些惴惴的說道。
劍脊線不正,絕對是鑄劍過程中的大忌,可以說這把劍就近乎廢了。
不過,他現在不敢確定,秦洛是不是故意爲之。
以剛纔秦洛表現出來的水平,不至於犯下如此低級的失誤啊。
秦洛擺手笑笑。
“是,劍脊線確實不正。”
“不過,燒過之後,就差不多應該正了。”
“入火試試。”
“應力,即便到現在,都沒法完全的消失,還是會有殘存一些的,這個時候就需要讓它充分的釋放出來,這個不正,就是我留的修改量。”
“負負得正。”
“當然,存在計算和判斷失誤,翻車的可能性,不過,先試試吧。”
秦洛解釋道。
秦光榮瞠目結舌。
這種高端操作,想想都覺得頭皮發麻。
等到二次成型的劍胚,被丟入爐膛之後,秦光榮也不由長長嘆了口氣。
“科學技術還是第一生產力啊。”
“知識就是力量。”
“你說,咱這理論儲備不夠,真的是,哈哈哈,聽都聽不懂。”
他拍了句馬屁。
也不全然是拍馬屁,內心也的確是這麼想的。
這話秦洛不好迴應。
張子奇笑道:“回去拿你兒子的物理課本,多看看,啊,其實挺簡單的。要不,這麼的吧,今年的應屆畢業生,還有幾十個就業名額沒搞定,我給你分五個?”
在其位謀其政。
張子奇也在考慮自己的績效,就業問題。
秦光榮:……
頓時就無言以對,難以置信的看着張子奇,感覺到一種趁火打劫。
廠裡的收入也有限,暫時沒有很多的人手需求,但這種話,他也不好強硬拒絕,想了想,便自然笑道:“要是像秦老師這樣的,我們這兒,有多少要多少,不過,要是混日子的,那可別給我添亂了。受不了。”
聽出婉拒的意思,張子奇哈哈一笑,心裡卻在盤算着,拍了拍秦光榮的肩膀。
“哎,高手都是從菜鳥成長起來的,先把人派過來,年輕人的理論,加上老師傅的經驗,互相學習,互相進步。洛哥,要不你給掛個顧問吧?回頭多來指點指點。”
他還是想多創造就業崗位,甚至都把主意打在秦洛身上了,同時,也算是給了秦光榮一點補償。
你幫我帶大學生,我給你找大腿當顧問。
秦洛……一時間啞然失笑。
“你是真的心黑啊,這就拉了我的壯丁?有工資嗎?”
秦洛調侃笑道。
張子奇哈哈一笑。
“能者多勞,能者多勞。工資嘛……一月一頓酒,我請,成不?”
秦洛:……
“去你的吧。”
“茅臺以下不喝啊……”
秦洛還是答應下來。
自己要鑄劍,還是需要一個場地的,村裡顯然不合適,就定在這邊的。
至於錢不錢的,也沒多少錢。
張子奇哈哈一笑:“行,茅臺就茅臺,飛天喝不起,42度還是可以的。”
秦洛:……
你是真的狗!
摳死了。
不過,他要頓頓請自己喝飛天,那反倒是要害怕了。
哪來的錢?
……
劍胚已入火。
正在燒製中。
這會兒也差不多正午了,秦光榮早就派了飯,就在廠裡食堂的小包廂。
聽到兩人的對話之後,他還特意把自己的藏酒,給拿了出來。
秦光榮這個人,雖然還是有點小心思,但對於真正有本事的人,還是挺尊重的。
吃飯時。
趁着氣氛正好,他便順勢提出:“秦師傅啊,這次上面的需求,一共是十四把劍,您看,要是真燒出來的話,您看,這錘法,是不是給我們集中培訓一下?”
任務,還是要完成的。
一共十四把,光靠秦洛一個人打,也不現實。
況且,學藝,還是很想學的。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嘛。
秦洛笑了笑:“這事兒不難,其實消除應力,不止有這種手段,在打造時消除是源頭,但在淬火時,也有辦法可以消除的。”
“殘餘應力,統共可以分爲三類。”
“第一類,不均勻的塑性變形,第二類,不均勻的溫度變化,第三類,不均勻的相變。”
“錘法,解決的第一類。”
“至於第二類嘛……也簡單,其實就是你們之前面臨的主要問題。”
秦老師小課堂,又開始了。
秦光榮都恨不得掏出小本本,把這些話記下來。
“您說,您說,我聽着呢……”
他語氣甚至有點諂媚了。
秘訣!
第二秘訣!
果然,還是有的!
這酒沒白請!
秦洛放下筷子,緩緩開口。
“應力是有極限值的,兩類應力疊加,變形程度就會加劇,成品自然出問題。”
“不過,兩種應力,只要能解決掉一種,應該問題還是不大的。”
“我教你怎麼解決第二類應力的問題,不均勻的溫度變化,可以通過製造熱反射來解決。”
“古人對此的解決辦法,很簡單,就一道工序,兩個字——覆瓦。”
覆瓦?
“哎呀!”
秦光榮忽然猛地拍了一下大腿,陡然間站起身來,有些高興的忘形了。
一語點醒夢中人!
真傳就是一句話。
他們想了無數辦法,來解決爐溫不穩定的變化,但,都沒收到成效。
覆瓦這道工序,秦洛一說,他就很快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原本敞開的爐膛,被覆蓋上瓦片之後,熱能在爐膛裡反覆折射,於是爐溫就均勻了,一切問題都不存在了。
只要爐溫一均勻,哪怕是鍛造過程依舊有應力,但在淬火後,卻不會那麼容易變形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