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強壓住心中愧疚，淡淡對阿朗道，“收了霄生羽翼，早些歇息吧。”
阿朗行禮道，“仙尊您也早些歇息。”說着驅車離去了。
阿朗一離開，燕雲立刻一個“踏日逐浪”飛速向着嫣兒離開的方向追過去，趕在初雲臺前攔下嫣兒，“今日是我莽撞了。”
嫣兒低頭道，“嫣兒承受不起。我不過是來羲和踐習的仙子，先前陰差陽錯與你有些際會，不值得擎蒼王這般掛心。”說着便要回晴雲閣去。
燕雲看着嫣兒那梨花帶雨的面龐，想到今日也不知她在幻境中受了多少罪，只覺得心頭一痛，一把將嫣兒控在身旁，飛身而起道，“跟我走！”
嫣兒努力掙扎着，可不知道是不勝酒力，還是先前哭得太猛，只覺得毫無反抗之力，只能看着皎潔月光下，燕雲那飛揚的烏髮劃過自己的面龐，一路入了羲和殿。
燕雲將嫣兒放在美人椅上，取了杯芍藥抱朴子茶端到嫣兒嘴邊，柔聲道，“快飲兩口，有助醒酒。”
嫣兒一邊抽泣着，一邊抿了兩口，依舊暗自垂淚。
燕雲坐到椅邊的圓凳上，緩了口氣道，“我當你是知我的。知我者，無需多言；不知我者，多說無益。”
嫣兒擡起頭，淚如雨下道，“我是不該自以爲知你的。我怎知上天爲何如此不公，讓雲哥哥你承受了這許多莫名委屈，我又怎知雲哥哥你爲何如此狠心？若不是我來羲和踐習，你是不是又得過上個三年五載纔出現？”
燕雲看着嫣兒那委屈的神情，略顯尷尬道，“昨晚不是以糕待酒，原諒我了麼？”
嫣兒嘟起嘴，更加委屈了，“可不是這一次。從槐江到招搖，從招搖到及笄。每回我只當此世再也見不到你，你卻突然出現了。但每回我想着不久就能再見到了，你又銷聲匿跡了。”
燕雲深深吸了口氣。眼前浮現出當年太陽殿上告訴歸夢自己要回西域一趟時的情景。歸夢淡淡笑道，“好啊，是該回去看看。”燕雲道，“你怎麼也不問問我幾時回來？”歸夢直覺得好笑，“你該回來時自然就回來了。也不會因爲我多問一嘴，就變了行程啊。”
燕雲彷彿突然明白，當年自己有多麼期待歸夢能對自己說一句“早點回來，別讓我等太久。”，如今嫣兒就有多麼期待自己每次分別時能說一句何時能再見。即便所言不得踐，至少，那是個念想，能支撐這內心的那團火焰。
燕雲努力想說些什麼去安慰嫣兒，卻又害怕說出什麼給了眼前這個純淨如玉的仙子虛妄之火，讓她繼續如此無畏地燃燒着，燃燒到要把自己一同融化了。只能努力平復內心的那個火苗，蹙眉望着嫣兒，欲言又止。
一陣清冷的夜風吹過，將羲和殿的窗櫺吹的吱吱作響。嫣兒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燕雲連忙起了身去畢了木窗，回身從一個古色古香雕飾着片片祥雲的衣箱中取出一件繡着朵朵鑲珠梨花的青狐大氅給嫣兒蓋上，輕柔道，“好了，嫣兒。今日是你生辰，可不許再哭了。”說着轉身取了臉帕，溫熱了，遞給嫣兒。
嫣兒一邊擦去臉上的淚水，一邊低頭撫摸着身上這柔如細秥的大氅道，“雲哥哥你這，怎麼會有仙子穿着的青狐裘？”
燕雲看了一眼那大氅，默默走到沐浴在如水月光下的茶歇長椅處坐下，“這是我阿孃留下的。”
嫣兒起了身，將這青狐裘披在身上，也走了過去和燕雲並肩坐下道，“你孃親？雲哥哥，你還從來沒有提起過你爹孃呢。”
燕雲稍稍側過臉來，低頭看着嫣兒，順手幫嫣兒整了整那大氅的衣領，道，“我父王燕尋是居延王前一屆的西域武聖。但他無心統領西域，只希望在擎蒼與我孃親安居樂業，保一方安寧。”
嫣兒露出一絲微笑道，“你和你爹爹倒是挺像。”
燕雲淺淺一笑，繼續道，“我阿孃軒皓本是軒轅王妃侍仙。她天資聰穎，所有典籍過目不忘，很快便成爲了軒轅部一品軍師，多次助我阿爹凱旋，進而彼此傾心。”燕雲說着轉過臉來看着嫣兒道，“如今想來，嫣兒你倒是有幾分我阿孃的模樣。”
嫣兒一陣閃躲，不好意思道，“我哪裡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啊？”嫣兒說着又看了看身上的狐裘，“看這繡工，我看你孃親不僅博學廣識，還心靈手巧。”
燕雲眼中充滿了無限嚮往，道，“我娘在世時，最愛給我講四海之內各種傳說，還會帶我一同做各類人物的剪紙，配了絲竹唱唸演繹。我那洞簫便是阿孃傳授的。”
嫣兒不禁想到常夫人、隱元君和哥哥小時候一同在白萍洲換上戲服，演繹日月同輝的情景，目若燦星，嘴角掛起微笑。“這麼說來，你也不是一直這般沉默寡言啊。”
燕雲陷入回憶之中，“阿爹素來格外嚴苛，所以我有事都是同我阿孃說過。後來遇上六部之亂，事發突然，阿爹和阿孃讓戍仙帶着我先離開，一路死守擎蒼，爲居延王大兵趕到爭取時間，力竭而死。”
嫣兒看到燕雲眼中那淒涼的神色，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握住燕雲的手道，“擎蒼乃八千雲月襟喉，若被攻破，只怕生靈塗炭。你爹和你娘救下了這許多子民，相信溟海仙君定會許他們擇世廝守的。”
燕雲點了點頭道，“太祖本想我阿爹按祖例娶了彌天女子，可我阿爹堅持與身份有差的阿孃成親。因此，太祖還一直對我阿孃頗有微詞。希望擇世後，他們終可無憂無慮生活在一起。”
嫣兒不滿道，“西王母可管得可真寬。”
燕雲淡淡道，“太祖心中懷揣四海社稷，天道常綱，的確是思慮甚多。但她對晚輩是極其關照的。爹孃離世後，剛九歲的我便一夜之間成了新的擎蒼王。當時大亂初平，敵我不明。還是太祖一路指點我，先拿下西域武聖立威，後拿下四海戰神鞏固天庭支持，才慢慢化解了危機。”
嫣兒道，“只是她千算萬算，沒算到給你鋪好的康莊大道，最後全都付諸流水。”
燕雲略帶感傷道，“這是我心中最有愧於太祖之處。當年衆人只道我是爲了歸夢才選擇了駐守羲和，卻不知這也是我爹孃捨命守護之處。我這些年盡忠職守，也是希望不忘爹孃遺志，願西域不再有紛亂。希望太祖能念在這情份上，不再歸罪與我。”
嫣兒的眼中充滿欽佩道，“若西王母真的如你所說心懷社稷，相信她早就原諒了你。”
燕雲點了點頭，突然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道，“我阿孃仙逝後，太祖訓誡‘大局未定，不可與人交心’，讓我處處提防。從那之後我便習慣了喜怒不形於色。日子久了，覺得這樣反倒自在，少了許多牽絆。直到我在太陽殿上遇見歸夢。。。。。。”燕雲頓了片刻，“歸夢離開後，我便又回到了封閉的世界。”
嫣兒看着燕雲落寞的眼神，眼中充滿真誠道，“雲哥哥，如今有我在。你有什麼，可以對我說。。。。。。”
燕雲看着嫣兒那清澈如泉的眼神，心中只覺得有一陣暖意，翻過手來，握住嫣兒的纖纖玉指道，“嗯。方纔這一席話，這麼多年來，我還是頭一次對人說起。”
嫣兒只覺得小鹿亂撞，不知如何再隱藏心中對燕雲的一片深情，連忙撤回手來，整了整青狐大氅，問道，“雲哥哥，這青狐可是你爹爹捕獵了送給你孃親的？”
燕雲欣然道，“嗯。阿孃每年豐衣節都會穿上它。”燕雲說着看着這青狐裘映襯下，嫣兒愈發顯得澄練如水，微微一笑道，“這些年一直壓在箱內，也是蹉跎了。如今總算有了好歸宿。”
嫣兒慌亂道，“這怎麼使得？這可是雲哥哥你孃親留下的。”
燕雲看了自己的錦衣道，“就當是我用這青狐換了身上這件錦衣吧。”
嫣兒咬了咬嘴脣，綻放出明媚的笑顏。燕雲喜道，“那個笑語嫣然的嫣兒，終於回來啦。”
嫣兒笑道，“雲哥哥你的笑容也回來了。我希望今後它也一直都在。”
燕雲露出了嫣兒從未見過的和煦笑容，點了點頭。
嫣兒滿眼笑意道，“對了雲哥哥，你還記得小時候你娘教你吹的曲子麼？”
燕雲和緩道，“日子實在太久遠了，但還記着若干。”
嫣兒立刻道，“那能吹給我聽聽麼？”見燕雲有些遲疑，嫣兒晃着他的手道，“就一首，一首便好。”
燕雲含笑起身取了洞簫回來，坐回到嫣兒身邊，幽幽吹奏起來。這簫聲綺疊縈散，飄零流轉，不絕如縷，宛若天籟。嫣兒只覺得此刻這世界無比寧靜，寧靜到只能聽見這簫聲和自己的心跳。嫣兒又覺得這世界無比狹小，小到只能裝下燕雲和自己。
一陣簫聲之後，燕雲只覺得肩上沉了一下。停簫側目，只見嫣兒已靠在自己肩頭，沉沉睡去了，嘴角還掛着那清甜的微笑。
燕雲放下洞簫，輕輕將嫣兒抱起，緩步行至自己的臥榻之上，小心翼翼將嫣兒放下，幫她蓋好青狐大氅。燕雲又怕她不習慣自己的鹿紋瓷枕，尋了些錦緞引枕來換過。此時的嫣兒已是酣甜入夢，氣息中還散發出淡淡的幽香。燕雲斜坐在榻邊，靜靜看着她，取出袖中一直揣着的那個嫣兒做的花球，只覺得心中滿是憐愛。而這份憐愛如取來那“落雪焰”澆在心頭一般，奔着滅火而去，卻讓火焰竄得更高。
燕雲心中暗暗嘆息着：嫣兒，我沒有忘記及笄的承諾。其實我後來去看過你兩回。一回是在霓裳殿外。我看着你和仙子們嬉笑着一路走出殿來，如同槐江之山話別時一樣燦爛。我不想打擾你，便悄悄離開了。第二回是黟山之上，你們看籜兒演示鐵筆雲。看到你一家其樂融融，隱元君、常夫人、籜兒都將你捧在掌心，我只是靜靜看着那美好的畫面，不忍破壞。
燕雲此刻只覺得心亂如麻。他早已是個心如止水的廢人，唯想着替歸夢照顧好族人。可是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什麼時候開始，眼前這個如皎皎月光的仙子，這個用笑容喚醒萬花綻放的仙子，用她的溫暖，融化了自己內心的冰雪，在一潭死水上吹起了陣陣漣漪。他自己也不清楚，什麼時候開始，這個仙子的一顰一笑都開始牽動自己的心，讓他彷彿回到六部之亂之前的時光。
然而燕雲不敢也不願面對自己這樣的轉變——他的心中有太多的疑懼，如座座山石，遮天蔽日。他曾經懊悔，如果自己早點煉成絕世神功，六部之亂時就可以與爹孃並肩作戰，就不會讓雙親戰死沙場。所以他拼了命的苦練，終於成爲了四海戰神。可就在他以爲自己終於可以保護身邊最珍愛之人時，歸夢的遭遇又將他一棒打回原形。擁有蓋世神功又如何？依舊不能與天庭抗爭，保心愛之人周全。當年他被西王母的豹尾鞭打得皮開肉綻時，卻一聲不吭。他認爲是因自己有過，身邊所愛之人才這般一一受罪。所以他心甘情願受這懲罰，以消他心中愧疚。
到如今，他如何敢去面對嫣兒如此美好的存在？他生怕自己又會給嫣兒帶來厄運，而自己，又是無力迴天。他千萬回告誡自己，他對嫣兒所做的一切只是因爲她是歸夢的侄女，愛屋及烏，然每回嫣兒身處險境，或是淚水漣漣，燕雲只覺得自己的心被烈焰焦灼，疼痛難忍。
此刻嫣兒側了側身，一隻手從大氅中滑落，髮髻也傾斜下來。燕雲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將微微遮住嫣兒臉龐的碎髮撥開。聽着嫣兒均勻而沉靜的呼吸聲，彷彿和自己的心跳聲共振起來，燕雲不禁緊緊握住嫣兒的手。而他眼前卻浮現出父母浴血奮戰，命隕羲和；歸夢心性全失，被一路押解的幅幅畫面來，瞬間如觸電一般突然鬆開，一路衝出羲和殿去，佇立在夜風之中：燕雲，你在做什麼？你難道想嫣兒受到傷害麼？想着，他的眼中又籠起了那份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