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廂是……禁地。
那漆黑一片的空間,聽不見任何一點聲音,那種感覺…叫做絕望。它曾經也出現過在自己的心裡嗎……南廂這個地方,怎麼會讓他打從心底冷起來?
直到看見趙仲衍的瞬間,喬適才稍微停住了那可怕的感覺,攆緊了拳,手心早已被冷汗沾溼,帶着些許驚慌回望着趙仲衍,少頃才答道。
“我打算隨便走走,沒想到就……”聽了他的話,趙仲衍也似乎放鬆了些。
當他回到延璽殿的時候,沒有發現喬適的身影,茗兒說他獨自散步去了,趙仲衍便又轉身走了出去。一路向禁軍查問,最後竟發現他輾轉間繞到了往南廂的方向,心頭當下一沉,於是更加快了腳步,幸好趕到之時,喬適只是停留在此。
“你還沒用晚膳吧,現在就回去好嗎?”趙仲衍稍微笑了下,上前拉住了喬適的手,不料卻反被牽住了。
“等等,這是哪裡?”喬適認真地問着。
“南廂。”趙仲衍也並未猶豫便回答了。
“那……”纔剛說了一個字,喬適的聲音便停住了。兩人緊緊地對望着,趙仲衍蹙着眉頭,等待着喬適的話。良久以後,喬適才接着道。
“沒什麼了,回去吧。”對趙仲衍笑了笑,心底的那些疑惑,不知怎的卻開不了口。
………
喬適沒想到自己竟然走了那麼長的路,把時候都忘了,回到正殿時四周已經燈火通明。
“皇上,公子!需要立刻傳膳嗎?”茗兒問着,趙仲衍點了點頭,隨後她便退了出去。喬適靜靜地坐在一旁,直到起筷用膳時也沒有多說一句話,眉宇間看似心事重重。
趙仲衍夾到他嘴邊的食物,他也全部乖乖吃下,但顯然心思不在晚膳之上,趙仲衍看在眼裡,卻並未作聲。徑自把一小杯酒遞到他嘴邊,喬適一喝,猝不及防地嗆了一下。
這麼一嗆纔有點回神的模樣,趙仲衍搖頭輕笑,喬適擡眼望向他,看他着幸災樂禍的表情,不禁雙眼一瞪。
晚膳過後,喬適在專心致志地擦着他的劍,那是趙仲衍不久前贈他的。從前在鄴國,彥禹昂也收藏了不少寶劍,雖然在軍營中不會有,但欣賞這事他還是懂的,那些都是萬里挑一的寶物,彥禹昂說送他,但他卻始終沒有一把看上眼。
沒想到趙仲衍這麼一選就正合了他的眼,雖說宮廷之中也不會有用武之地,但沒事做的時候,他還是會把劍拿出來觀賞。
此刻房內只有兩人,趙仲衍正在翻閱着手上的書籍,喬適則是邊擦劍邊哼着曲,看他着愛不釋手的模樣,趙仲衍笑了笑,放下了手裡的書,說道。
“怎麼總哼着那一句呢?”
“這不是廢話麼,我只會那麼一句!”喬適擡頭瞥了他一眼,隨後便把劍收回了鞘中,起身把劍放後,回到原來的位置剛要坐下,趙仲衍卻開口道。
“過來。”
喬適眯着眼看他,趙仲衍輕輕招了招手,笑得好不純良的模樣,雖說很好看,但他說什麼都不相信趙仲衍是個純良的主兒,話雖這麼說,不知怎的自己的腳步卻乖乖地向他的位置移去。
“聖上有什麼吩咐嗎?”
“坐。”雙眼望着喬適,趙仲衍隨意說着。沒想喬適聽了以後雙眼竟瞪得極大,愣是停頓了片刻才說道。
“做?做什麼呀?”
“朕叫你坐下。”邊說着,邊用手指了指身旁的位置。看見他的表情,趙仲衍不禁又笑了。喬適嘀咕了一小陣,卻遲遲沒有聽他的話。
“你想哪裡去了?”趙仲衍這明顯是調侃的語氣,喬適聽了更加不滿,反駁道。
“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就是信不過你,怎樣?趙仲衍!”不知道哪天開始,喬適對趙仲衍的稱呼換成了直呼其名,被如此無禮對待的人卻分毫沒有在意。
“本來我還沒有這個意思,你倒是提醒了我。”趙仲衍笑着說道,喬適有點疑惑他的話,卻在下一刻被人拉倒在長椅之上,而他的背,正緊貼着趙仲衍的胸膛。
“皇上,你這麼跟異國質子廝混,成何體統啊?”喬適卻並未顯得慌張,反倒是一臉鎮定。想要甩開被趙仲衍反扣着的手,但卻沒有成功。不但如此,把他扣住在懷裡的手似乎顯得更加用力了,本來右手便使不上絲毫力氣的他,自然不是趙仲衍的對手。
“第一,你本來就是我炎國之人,第二,你更不是質子。”趙仲衍輕聲說着,卻故意把嘴巴湊近喬適的耳邊,後者被聲音弄得耳根一熱。
“反正你是皇帝,你說什麼就什麼吧,先放開你的手不好嗎?”喬適用着半討好的語氣說着,趙仲衍卻不領情。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答了再說。”
“好。”喬適應得爽快,趙仲衍便笑了,在耳邊響起的笑聲,莫名地讓喬適有些緊張。
“剛剛回來以後,你在想什麼?”
先前答應得爽快,此刻卻啞口無言了,他在想什麼?他想了很多,但這些該怎麼說?喬適雖久久沒有作聲,趙仲衍卻並不急着讓他說話,修長的手指順着喬適的髮絲,視線……移不開了。
“我在想,南廂……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趙仲衍一聽,眼神一暗,沒容他作答,喬適便又接着說道。
“我到過那裡,對嗎?”喬適依然垂着頭,聲音很輕,卻字字撞擊着趙仲衍。
“其實……”趙仲衍剛開口說了兩個字,卻被喬適的話截住了。
“當我沒問過吧,你不用回答我的。”喬適回頭,那雙依舊美麗,卻少了從前那份凌厲的眼眸,緊緊地望着趙仲衍,竟讓他一時間忘了回話。
“宣宏他也說,忘記過往的一切會比較好。我的想法很簡單,若是想起了從前便會毀掉如今的所有,那我寧願不要,既然已經過去,那就不再重要了對吧。”
雖然是這麼說,但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種種畫面,那種壓迫感越來越明顯,他不想接受,卻依舊一點點在侵蝕着他。
良久,趙仲衍才笑了,看在喬適的眼裡,那笑容卻顯得那樣的苦,是那種想要釋然,卻還是耿耿於懷的感覺,沉沉地開口道。
“重要的…你有權去知道一切。”
“但我不想知道!”趙仲衍的話音剛落,喬適便搶聲道,話音明顯提高了些,趙仲衍也怔住了。
“就算忘記也是我的事,誰都沒有權力去幹涉。”喬適輕聲呢喃着,這話就像是在對自己說一般。
“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候想起來可別說我極力阻止你啊。”趙仲衍沉默了少頃,再次開口卻換上了輕鬆的語氣,就像要把空氣中的沉靜都驅散一般。
“看你之前那語氣嚴肅的,我還真以爲忘記的事有多嚴重呢。”趙仲衍的話也算奏效,喬適只抿了抿嘴便有抱怨起來了。趙仲衍輕輕一笑,只是這次的笑,喬適沒有留意到。
——你選擇忘記…但我卻,提心吊膽地愛着。擔心某一天醒來,你會告訴我……趙仲衍,我早就不愛你了。
“我說你,御醫說眼角的傷好了會留疤是吧?”喬適忽然說着,趙仲衍訕訕一笑,說道。
“這傷倒是挺值的。”
“趙仲衍…你喜歡我對嗎?”莫名其妙的問話,趙仲衍卻沒有愣住,直接回答。
“嗯。”
“……哦。”
或許趙仲衍的回答有些短,但對於喬適來說,足夠了。
……………
翌日下午,趙仲衍忙完國事回到延璽殿,喬適正在拿着刻刀在玉石上划着,瞧他雕得專心,就連趙仲衍進來他也沒有發現。
“幹什麼?”趙仲衍忽然作聲,已經走到了喬適身邊,一手自然地繞上了喬適的腰。喬適擡眼望了望他,順道拿下了自己腰間的那隻手,說道。
“這東西不好弄啊!我都毀好幾塊了。”
趙仲衍聽了,瞧着桌面上不成形的玉石,挑了挑眉說道,“看得出來。”
“今天怎麼那麼早回來?”刻刀鋒利,喬適說着,邊把刀放好了。
“皇后說今日帶寒兒過來。”
“皇后?寒兒?就是你娘子跟兒子唄!”喬適說着,臉色有些變了。
“不錯。”趙仲衍明知道喬適開始慪氣,卻還不去平息,喬適的火氣轟的就冒起來了,說道。
“所以說,接下來就是你們一家共聚天倫的時候,我這個外人就請自動退場,最好就是收拾東西滾回薰陵殿是嗎?”一口氣下來,喬適倒是喘也沒喘一下。
“你倒說得挺順口的。”趙仲衍調笑着,喬適一努嘴,怒了。
“趙仲衍,你有種!”說着便瞪了趙仲衍一眼,跨步就要走開,卻被一把拉住。
“哎,你是說得挺順,但我沒說你講得對啊?瞧你這醋吃的。”
聽着趙仲衍的語氣,喬適完全感覺自己被耍了一大圈,斜眼瞅了他一下,冷冷道。
“只怕我若沒有反應,哭的人就是你!混蛋!”
雖說被罵着,趙仲衍卻依然樂意,順着喬適的話連連稱是,過了不多時,皇后張萱隨同太子趙褚寒來到了延璽殿。
張萱向趙仲衍行過禮後,擡頭看見喬適的瞬間,視線便霎時鎖定了似的,隨後才疑惑地望向趙仲衍。
“別驚訝,他是喬適。”趙仲衍早料到張萱會有如此反應,所以並未奇怪,倒是喬適看着兩人眉來眼去的,心裡有些發悶了。
正打算向張萱行禮時,卻被趙仲衍笑着阻止了,說道。
“她見了你是高興都來不及,這禮數就免了吧。”趙仲衍說着,趙褚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他跟前,被他抱了起來。
“這怎麼可能?喬適他……”張萱這話說的很輕,但眼中全是不可思議,趙仲衍便道。
“等下跟你說明,只是如今他想不起過去的事了。”
“皇后娘娘……”喬適叫着,張萱聽了趙仲衍的話,眼中雖閃過一絲失落,但最後還是笑了,只是這麼一笑,淚水也跟着掉了下來,喬適看着嚇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
“你從前都只喚我萱姐姐的,現在倒是有禮了呀。”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日思夜想的人終於是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心中的狂喜恐怕下一刻就要掩蓋不住了。
“萱姐姐?”張萱忽然上前抱住了他,嘴裡說道。
“你真的回來了……”
那明顯帶着哭腔的話語,卻藏不住喜悅,雖說是初次見面,但這親暱的動作卻並未讓喬適感覺奇怪。而趙仲衍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皇后抱着別的男人也不生氣,想必他從前與張萱的交情確實很好。
在趙仲衍手上那粉雕玉琢的孩兒,雙眼也一直看着喬適,像是在等待着什麼,果不其然,喬適後來也留意到了孩子的目光,笑着道。
“太子殿下,可記得本皇子?”才這麼說完,孩子一下子便樂了。
一向最喜歡待在趙仲衍身邊的孩子,今天竟像是轉了性似的黏着喬適,就連晚膳的時候也還是堅持坐到喬適身邊,趙仲衍與張萱也只是看着孩子胡鬧,安全沒有責怪之意。
兩人不時耳語,張萱輕輕點着頭,喬適也無心顧及,一心在逗身旁的孩兒,倒也不是說他有多細心照顧小太子,只是不知爲何,這孩子就愛盯着他,就連用膳時的動作都要模仿個遍。
任誰見了生得這般可愛的孩兒都不會覺得厭煩,況且他一開始便覺得這孩子討喜,一整晚下來也就更加熟稔了。晚膳過後,張萱跟小太子只逗留了一陣,隨後便回了錦越宮,衆人離開後,喬適望着張萱離開的方向,隨口說道。
“你兒子不像你啊……”趙仲衍一聽,隨即一怔。
“他可比你可愛多了。”下了這麼一個結論,轉身的時候認真地看了眼趙仲衍,然後走開了,留下趙仲衍一人,哭笑不得。
………………
經過上次誤入南廂,喬適決定不再在延璽宮亂走了,轉而改向了宮外,路過薰陵殿的時候,還是習慣性地走了進去,如今這裡無人居住,外面卻依舊會有禁軍巡視,繞了一圈正要離去,轉眼間卻看見了於清。
“你,是於清?”喬適問着,雖說只有一面之緣,但很奇怪,這少年的容貌他還是記住了。
“公子就是鄴國的皇子殿下?”於清語氣溫和,態度卻不卑不亢。看見喬適的瞬間,隨即想起了那一晚,安總管帶着他趕回延璽殿的時候所撞到的人。
“正是。”
對於趙仲衍把鄴國皇子接到宮中這一做法,宮裡人的猜測早已沸沸揚揚,當中說的最多的,莫過於是說那鄴國皇子與易將軍容貌極像。聞言,於清對視了喬適片刻,而後才緩緩開口,說道。
“殿下最近似乎過得不錯。”
“還過得去。”方纔那一瞬間,在於清眼中閃過了一絲敵意。
“這薰陵殿,恐怕也冷清近半月了,殿下在聖上的延璽殿住得可好?”於清淡淡地問着,喬適擰緊了眉,眼看着他一步步接近自己。
“聽說,殿下您近日誤闖南廂?於清還以爲,殿下會很快搬回來呢……哦,非也,應該是……被聖上下令請回薰陵殿。”談吐字字清晰,那個‘請’字卻分外用力。
南廂有段故事,這是喬適毋庸置疑的,如今聽於清的口吻,關於南廂的事似乎不是秘密,起碼宮裡還有不少人有耳聞。
“有勞公子關心,聖上對此事並未怪罪。”喬適氣定神閒地說着,實質早已有了離開的意思。
“如何?殿下不好奇南廂發生過什麼嗎?”
南廂……發生過什麼?這無疑讓他的心一下子便矛盾起來,對於未知的事情,大概誰都會好奇,況且這事大有可能跟自己有關。但……心底卻有些莫名的感覺,彷彿這是他不該過問的事。
“那夜,宮裡的夜空被烈火染的通紅,只要是目睹過的人,都不會忘記吧。殿下,你我都鬥不過一個人,一個已死之人。”於清這話說得淒冷,眼中卻是另一種情緒。
“聽故事這玩意,我一向不好。”喬適一笑,這笑意卻只維持了一瞬,隨後便消失了,跨步離去。
“殿下是不想聽,還是……害怕聽呢?”
於清眼中狡黠之意,讓他明知道不該停留,雙腿卻不自主地放慢了腳步。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