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金在中一步步逼近,即使明知道面前是自己熟悉的他,鄭允浩依然沒有把劍放下,擡起手肘把劍提至齊肩的高度,那是絕對防備的姿態。
“你明知道是我……”金在中說着,腳步有些慢了下來。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算遠,但他卻遲遲沒有走到鄭允浩面前,看來他並不着急,面對着他輕笑着說出的話語,鄭允浩並沒有迴應。
鏘——
匕首被扔到了地上,沿着地面滑了一丈,最後撞到牆根停下了。
“現在呢?”金在中繼續說着,鄭允浩皺眉,並不明白他的用意。
輕嘆了一聲,始終背對着光線的人說道……
“你什麼都忘了,那匕首……是你送給我的,它…根本不算武器。鄭允浩,如果我要殺你,何必等到如今?你明知道是我,可你的劍……依然沒有放下。”
窗外的枝葉因寒風而搖曳,陰影打在房內的地面上,一搖一晃,就像在漸漸侵蝕人心的黑暗。
“你真的很聰明……我尊貴的聖上,你看準了金在中會一心一意地向着你,就算你抄了他的家,殺了他最喜歡的女孩,騙了他的感情,他也不會改變,因爲他自負……他以爲你會因爲他而慢慢改變,可事實上,爲對方改變的人卻不是你。”
“你明知道密謀造反有我的主意,可你卻偏要留下我的命……是因爲你念舊情?還是因爲我的價值?那你知不知道,當年若不是我一時心軟,炎國早就滅了……”
他的聲音並不大,就像在輕輕述說着一場與他無關的歷史。似乎就是因爲金在中的話語,鄭允浩走神了,腦海中不能自已地浮現出以往的一切。
“你就沒有一點感覺麼?難道走錯了一步,就真的永遠無法彌補?我以爲我爲你做的已經夠多了……”
話語把鄭允浩的思緒拉了回來,一回神,金在中竟已經來到他的前方。剛想收回那被高高舉起的長劍,手腕動了動,暗覺不妥,長劍似乎被什麼鉗制住了。
“只要你親口對我說,我甚至可以爲你……親手殺了自己。”
——不對,這是…鮮血的味道?難道……
看清眼前的景象,鄭允浩一驚,握着劍柄的手頓時放開,動作牽動了劍身,金在中身體明顯躊躇了下,隨後笑了。
原本便在劍鋒上的左手突然握緊了,那早已深深刺入胸膛的劍,被一寸寸拔出,鋒利的劍鋒沾上只屬於鮮血的豔紅,黑暗中散發着瑰麗妖冶的氣息。
長劍落地碰撞發出的聲音,在如今這寂靜到詭異的空間,顯得特別明顯。鼻間鮮血的味道越發濃烈,刺激着鄭允浩的神經。
金在中那帶着溼意的手掌,撫上了鄭允浩的臉,他知道那是他的血……金在中湊到他的耳邊,細細地說着。
“但是……原來我做的一切,連一個‘信’字都換不回來,你讓我覺得,金在中他……太可笑了。”
“在中……”鄭允浩握住了金在中的手腕,剛準備把他的手拿下,金在中卻用話語阻止了他的動作。
“噓……聽我說完。”費力地嚥下一口氣,繼續道。
“金在中是什麼?是爲了曾經犯下的錯,留在你身邊贖罪的叛臣嗎?還是說……你希望他是什麼都不求,能爲你出謀獻策,助你平定天下,卻連一絲私人感情都不能有的傀儡?那他跟死人有什麼區別?”
“你……你是,禮部侍郎,炎國的朝臣。”鄭允浩聲音顫動的程度,並不比金在中輕多少。
“可你……抱過他。這是君臣之間該有的禮節?很好……朝臣是嗎?爲了你,高傲他可以忍受天下人對他的唾棄…你該待你這朝臣好一些的,不然的話…他太可憐了……皇上。”
他在笑……就像要耗盡所有力氣,笑得讓人撕心裂肺。他從來不會哭,無論心有多痛,他都只會笑,但他的笑聲,卻比任何指控都來的嚴重。
撫在臉上的手滑落,笑聲漸漸消失,金在中的喘息越發費勁,眼前僅有的視線也開始模糊了,身體往後傾倒,鄭允浩瞬間伸手抱起了他。
………
——你什麼都忘了,那匕首……是你送給我的,它…根本不算武器。
鄭允浩坐在牀邊,目光注視着手中的匕首,那天的情景,的確快忘了。
那時候,他的父皇還在,金家還在,將軍府還在……
“在中!”
十三歲的少年,英氣的臉上滿是笑意,雙手服在身後,跟隨他的只有一個侍女。因爲這是將軍府,所以那些排場誇張的侍衛都被鄭允浩遣在了門外。
在庭院中揮舞着劍,被換作在中的少年皺着眉,回頭一看,嚇了一跳。太子手上竟握着一把精緻的匕首,最讓他心驚的是……匕首正抵在他脖子上。
“太…太子。”金在中叫着,小臉有些懼色。
“我不叫太子!”
看見鄭允浩不滿的表情,金在中再勉強地笑了笑,說道。
“允浩…太子。”
看來是改不過去了,況且金在中跟鄭允浩相識不過一個月,撇開鄭允浩的身份不說,光是熟悉程度也不足以只稱其名。
就算心裡其實並不畏於鄭允浩的身份,嘴巴上的禮數還是要做足的。金在中的爹是炎國將軍,怎會容得自己兒子對皇族無禮?
鄭允浩一噘嘴,放下了手。
“算了算了!怕了吧?看你嚇的,這匕首是假的!”鄭允浩一臉得意。
“假的?”瞪眼望着鄭允浩手上的匕首,加以亂真的手工,有些難以置信。
看金在中不太相信,鄭允浩拿刀刃對自己手掌捅了下,然後對金在中攤了攤手掌,絲毫無損,隨後把匕首收回鞘中,扔給身後的侍女收起了。
“你在幹什麼?”鄭允浩看了看金在中手裡的劍問着。
“爹說今天要揮劍一千次,練完劍以後就看兵書,今晚他要考我的。”金在中老實交待着。
有天明明說太子很多功課的,還說太傅對他很嚴厲,可怎麼他總是有時間過來打擾他呢?每次見了鄭允浩,準沒好下場!
心裡正在咕隆着,看着鄭允浩的眼神又怨念了幾分,年幼的太子似乎沒有發現什麼不妥,打量了金在中一下,隨口說道。
“看你長得……又不比女孩兒好多少,練劍看兵書做什麼,還真想上戰場啊?”
鄭允浩這話一出,金在中怒了,舉起手中的劍就指向鄭允浩,那身後的侍女大大地瞪開眼,一臉驚慌。
“你說什麼!”
白皙精緻的小臉上,那雙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鄭允浩。不巧的是……金大將軍在遠處看見了這一場景。
當天,金將軍給金在中罰了二百廷杖,之後的三天裡。金在中都只能憤憤地趴在牀上,可嘴裡卻一遍又一遍地咒罵着那個害他吃飽苦頭的太子。
下人說太子殿下來看望他,金在中也沒給鄭允浩好臉色,但畏於爹親的緣故,金在中只好壓抑住自己的怒氣,沒有把想罵的話說出口。
鄭允浩也深知因爲自己的緣故,害金在中受了皮肉之苦,所以並不爲金在中的無禮而生氣,反看金在中的態度,怕是短時間內不可能原諒他,最後留下了當日那把匕首,然後走了。
也許金在中不知道,這匕首……其實是父皇送他的,這匕首的意義,遠遠不止玩物那麼簡單。
沉思中,鄭允浩竟不自覺地微笑了起來,忽然間,一隻手按住了鄭允浩手中的匕首,擡頭一看,躺在牀上的金在中醒來了,眼睛望着自己,手卻死死地握住了匕首。
鄭允浩會意地放開,讓金在中把匕首收回,說道。
“別亂動,傷口沒什麼大礙,可再裂開了就不好。”
“是。”
金在中那簡單的一個字,卻讓鄭允浩愣住了。那個簡單的回答……就像單純聽從命令的屬下,所給予君主的迴應。
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在話語出口以前停住,如今還能說什麼?
“好好休息吧……”
千言萬語自腦中過濾,最後說出口的,只剩下這麼一句,金在中沒再回應,轉身,閉上了雙眼。
兩日後,終是到達易將軍府,金在中下了馬車,將軍府外並沒有守衛,很難讓人相信,這是朝廷重臣的府邸。
推門而入,一個婢女見了金在中,滿眼驚訝,沒來得及開口稱呼,金在中便說道。
“你們公子呢?”
“是,公子在書房,奴婢這就去通傳!”婢女欠了欠身回答道。
“不必了,我去找他就好。”
“是。”婢女側身讓路,這才留意到金在中身後的男子,隨後又是一驚,以往金在中前來都是獨自一人,這次怎麼帶上別人了呢?
金在中與鄭允浩來到書房時,沈昌珉正專注於兵書之上,門外閃現人的身影,他擡頭一望,隨即笑了。
“在中……”
放下手中的書,站了起來,正要走向金在中身邊,但看見他身後的鄭允浩時,眼神卻又暗了一下。
“臣,參見皇上。”
“免禮。”鄭允浩隨意罷了罷手。
“還以爲你不在呢,我看大廳放了不少大禮,怎麼不放好?”金在中隨意坐了下來,隨那兩男子繼續站着。
“嗯,最近送禮的大臣多了不少,怕是跟你在太后壽宴上說的話脫不了關係,需要我把它們返還回去麼?”沈昌珉說着。
“既然收下了,那就沒有退還的道理,都命人送進宮裡去吧,填下國庫也不錯……皇上,微臣這樣做可好?”
“嗯……”
從兩人接觸的目光,沈昌珉多少看出點苗頭,礙於鄭允浩在場的緣故,他也不好說些什麼。
“皇上!”門外忽然又人稟報,鄭允浩轉身看向門口。
“何事?”隨口問道。
那人卻不敢輕易開口,微微擡頭望了望書房內另外兩人,鄭允浩明白他的顧忌,低頭想了想,最後說了一聲便隨通報的侍從走了出去。
鄭允浩一離開,沈昌珉便開口說道。
“你臉色不太好,身體還好吧?”
“我身體不好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這麼久不見,就只有這話對我說麼?”金在中輕笑。
“呵,當然不是,皇上此行是……”
提及此事,金在中的笑意褪了下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