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柳園春一眼認出，落禎的第一反應是心虛。
她悄無聲色地向身邊斜過目光，果然見那小廝換了神色，更加仔細地上下打量她。
“姑娘，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小廝有些不確定地沉吟。
落禎慌忙別過臉，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怎、怎麼可能，今日我是第一次來貴店……不信你可以問問柳姑娘。”
情急之下，她再度向柳園春投去殷切的目光。
風情萬種的柳園春正微微地歪着頭，一雙美目深情地望着自己似笑非笑。走廊略顯昏暗，此刻暗光浮動，她眼角下的那枚金色月牙彷彿也如水中倒影一般，輕輕地盈動着。
世間不乏絕色美人，卻也鮮有如此靈動妖冶的媚意。不經意地一瞥，竟令落禎心裡微微地一跳，總覺得這雙勾人懾魄的眼睛，似乎格外熟悉。
“風雅居乃聲色之地，自然鮮有女客。”柳園春不多話，只淡然笑道。
落禎見她不再多言，心道她這回恐怕不會再以身犯陷幫助自己了，心裡面直打鼓。果然小廝並沒有被糊弄過去，眼神更加犀利起來，字正腔圓地說：“柳姑娘有所不知，近日風雅居會有一些特別的客人，所以大老闆吩咐了，若有如上次那般鬧事之人，定要捉拿好生盤查。”
落禎整個人都僵住了，只得暗地裡握緊了手中的防身之物。
小廝見她神色有異，眼神又冷卻了幾分，挪步便要上前。忽然一隻手從落禎的身後伸出，輕輕攬住了她的肩膀。
落禎轉過頭望向身後之人，只瞧見一抹妖嬈的笑意宛如綻開的薔薇，柳園春掩脣輕輕地笑了起來，眼角下，金色的月牙流動着妖冶的暗光：“風雅居何時有過鬧事之人，我怎麼不知道呀？”
小廝面無表情道：“您總是不在店裡，並非事事皆知……”他頓了頓，忽地又想起什麼，臉色轉過一絲訝然，“不，柳姑娘，那日您也在，而且……”
“怎麼可能。”柳園春愈發笑得美豔如畫，嬌聲嗔道，“瞧你這記性……我若也在，又豈會忘記？分明是你記錯了，卻還想賴我。”
笑語聲中，她微微上前一步，繁複華麗的羅裙就像一道屏障，將落禎收入了屬於她的溫柔網中，別人再觸之難及。
“回頭見到大老闆，姐姐我可要好好地告你一狀。”
軟聲的笑語帶着一絲撩人的俏皮，襯着那雙桃花似的眼眸如水一樣柔情。小廝哪裡還能辯駁，頓時面紅耳赤，只得支支吾吾說：“可別啊，春姐姐。是小的記茬了，記茬了……您就饒了我吧，可別告訴大老闆。”
“那得看你的表現了。”柳園春挑了挑他的下巴，嬌語道。
小廝早已被迷得七暈八素，哪裡還能想起白落禎，立馬陪着笑臉走了。
臨走時，他又回頭對柳園春悄悄地說：“不過這段時日裡，確實有不少奇怪的客人來往密繁。還望春姐姐多多留心，不要招惹他們。”
躲在柳園春的身後，落禎聽得甚是分明。那些覬覦“觀音之手”的人難道還不止一兩個？就連風雅居的大老闆都是同謀？
那麼柳園春……她望着回過身來看着自己的美麗女子，走廊裡已經只剩下了她們兩人四目相顧。落禎已經不知道要怎麼辦了，柳園春真的可靠嗎？
坐在上次闖過的幽暗的屋內，落禎心裡七上八下。她悄悄探頭望向珠簾內正在梳妝的倩影，一時間甚是心神不寧。卸下了華麗繁重的衣飾，柳園春只穿了一件仙氣襲人的紗衣款款而出。紗衣雖然單薄，卻從頭到腳裹得很嚴實。
與落禎對風塵女子的印象大相庭徑，柳園春似乎並不喜歡展露自己婀娜的身體。她在落禎面前坐下，優雅地，將手攤在了落禎面前。
“給我吧。”柳園春淺淺地笑道。
出於謹慎考慮，落禎決定裝一回傻，乾笑一聲道：“什麼呀？”
柳園春含笑望着她，眸色仍舊很深，就連說話的每一個字都如吟唱一般悅耳：“我柳園春的房門想進不易，想出，也未必容易。”
落禎立刻從袖中取出了一枚物什，交在了柳園春手裡。
柳園春滿意地把玩着手裡的鑰匙，頗有些感慨地輕嘆一聲：“多少男人妄想着女人來偷自己房門的鑰匙，可有些男人，卻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擡起美目望着落禎，話鋒截然一轉，“你已經犯過他一次，他放過了你。再犯，可就沒有第一次那麼好運了。”
落禎當然知道柳園春話中之意。凌司鴻顧念舊日之情，對她夜闖他房間的行爲不做追究。可如今她卻又偷走了他的鑰匙，等凌司鴻發現時，他們兩人的舊日情誼也就結束了。
“多謝柳姑娘提點，也多謝搭救之情……”落禎垂着頭緩緩道，“只是小妹我情勢所逼，縱使傷害了他人，也只能由着他恨了。”
“你就有如此深的決心，連往昔之情都不顧了嗎？”柳園春忽然沉聲道。
落禎訝然擡眸，不知爲何她發此感慨，卻見柳園春竟別過了臉，握着鑰匙的手亦有些輕輕的顫抖。
“柳姑娘，你……”
柳園春深嘆了口氣，捂着胸口回過頭來。那張媚意萬千的臉上，寫滿了惹人心碎的哀怨之意：“我只是替凌莊主傷心。他這個人，雖然難相處，可對自家人都無條件的好……你卻這樣傷他的心……”
確實如此，臨別時，凌司鴻還給了她那麼多的盤纏。落禎頓時覺得自己是個混蛋，內疚和罪惡感一齊涌上心頭，讓她難以負重。耳邊又聽到柳園春宛如安撫般溫柔的聲音，一字一字勸慰：
“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回去吧，回去向他認個錯，他一定會原諒你。晚了，就來不及了。”
說得沒錯，如果現在回頭去認錯，凌司鴻恐怕還會念在她迷途知返發份上，再度原諒她。那他們還是青梅竹馬的好兄妹……可是，回去的話——
恐怕就再也走不了了。
“不。”她掙脫了柳園春探過來的手，眼眶雖紅，眼眸卻清朗無比，她嘶啞着聲音說，“開弓沒有回頭箭，從我離家出走的那天起，我就不能再回頭了……如果飛鴻山莊真的跟我爹的死沒有關係，那就讓他恨我吧，也好過讓我來恨他！”
這番話震住了柳園春，她久久凝望着落禎，不知在想什麼。這時，忽聽門外遠遠地傳來了鬨鬧聲，似乎大堂之中發生了變故。
落禎立時警覺起來，站起身抱緊了包袱。而柳園春臉上也同樣收起了笑容，眼底霎時掠過一絲凌厲的神色。
“堂內有變，待我下去看看。”柳園春凝神細聽後對落禎說。
落禎有些無措：“那、那我呢？”
“你在此處歇息，等我回來。”柳園春不由分說，提起裙襬就走了出去。那股子乾脆和利落，簡直像個俠女。
落禎張大了嘴巴目送柳園春消失在門外，幡然想起：“唉，我的事還沒有說呢！”
大堂裡亂作一團，人羣圍在看臺周邊，交頭接耳等着看熱鬧。落禎走下樓梯就看到看臺中央有個年輕的男子，正抓着一名泣不成聲的伶女。而幾個小廝已經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最強壯的那個也一手捂腹、一手抱腿，失去了還手之力。
這場面一看就知來者不善，既狠且精，專揀人的害處下手。
“不知璃兒何處伺候得不好，拂了客官的雅興，我在這裡先代璃兒向您陪個不是。”
柳園春高挑的身材在人羣中格外矚目，她提着紗衣的裙襬蓮步上臺，臉上仍舊掛着她特有的，深情款款而溫柔至極的笑容：“掌櫃的今日不在，這裡屬我虛長几歲，有何事體，柳園春自當盡心盡力。”
“柳園春？”鬧事的男子見了，酡紅色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淫惡的笑容，他鬆手放開了那名伶女，轉而向柳園春伸出手去妄肆非禮：“你就是那個傳聞中，從不留客的柳園春？”
那隻手向着柳園春光潤的下頜而來，只見柳園春微微地挪了挪頭，優雅而機敏地避開了伸來的手。衆人只見那輕如鴻羽般的紗衣輕輕地擺動，頓時被柳園春的臨危不亂所折服。柳園春盈盈地笑道：“這風雅居里有許多規矩，柳園春不留客，也是規矩之一。承蒙客官垂愛，柳園春敬謝不敏。”
這一下沒有摸着，男子醉意甚酣，險些踉蹌了一下。他猛甩了甩頭，頓時惱羞成怒露出了本性：“今日大爺就破破你這規矩，看有誰敢攔我！”
話語聲中，他揚手一個巴掌便向柳園春摑去。璃兒失聲驚呼：“春姐姐——”
眨眼間，衆人均倒吸一口涼氣，都等着美人破相。孰料那隻手落下的瞬間，柳園春不退反進，猛地擒住了那隻手，對着他的拇指縫毫不猶豫地掐了進去。只是這麼一個微小的動作，竟然頃刻間就讓男子失去了反抗能力。在衆人的驚愕中，柳園春擡起蓮足，朝着男子的襠下狠狠地踢了下去。
男子頓時涕淚直涌，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嬌花不堪折，客官怎可如此粗魯，嚇煞了奴家。”柳園春輕拍着胸口，似乎驚魂未定，她柔弱無依地向周遭求助道，“此歹人兇惡，各位看官可否祝春兒一臂之力？”
嬌呼聲落下，頓然一呼百應。看客們紛紛上前落井下石，以向美人獻殷勤。可憐那男子太過囂張，不出片刻就被打得娘都認不出。
真是……好厲害的柳園春！落禎瞪直了雙眼，走上前去。
柳園春正扶起哭得梨花帶雨的璃兒，攬着她的細肩好聲安慰：“好妹妹，莫哭。哭紅了你漂亮的眼睛，蒼天都會感到可惜的。”
落禎總覺得璃兒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裡見過。只見人羣圍攏之間，璃兒抱着柳園春不肯鬆手，嬌小的身段依偎在柳園春高挑的身軀裡，兩面紅顏對紅顏，秋波比秋波，竟出奇地和諧。可憐兒拭了拭珠淚，萬般傾慕地呢喃道：“春姐姐，只有你對我好，只有你……對我最好了……”
若不是旁邊還在羣毆，這美人相擁的一幕着實美得就似一幅畫。落禎終於想起來，在錦繡布莊裡那個悄然傾訴對柳園春愛慕之情的女子，不就是璃兒嗎？
難道女人對女人，真的能產生那種對男人一般的情意？落禎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但看柳園春，想到她惑人的媚眼，和方纔在臺上那精彩的一幕，又覺若是她的話……心竟然會跟着一起跳個不停。
等等等等，難道我也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