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涼, 明月高掛於夜幕，如一隻半闔的眼。蒼白的月色將一前一後的兩個影子拉得格外遙遠而寂涼。
街邊的商鋪都一一閉門歇業，路上也已無人來往, 只聞得更夫遠遠地傳來報更, 時間已近子時。凌司鴻停下腳步, 神容有些疲倦, 他的臉沉在陰影裡, 唯有一雙眼睛閃着灼灼的光。
“你知道我找了你幾天嗎，就打算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在外面，誰也不顧了？”
他的話仍是一貫的冷銳尖刻, 刺痛了尹秋的心：“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凌司鴻問他。
柳園春精秀的妝容早已在淚容下不成模樣，尹秋只得低着頭, 苦澀地說道：“倘若不是我, 大哥早在三年前就已奪得盟主之位, 拿到了盟主令。更不必如今日這般向人妥協低頭，甚至……丟了臉面……”
聽聞他這番話, 凌司鴻的臉色黯然了一分，他轉過身，月光照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更有一份不怒自威的嚴厲。他走到尹秋面前，抓住了他的肩膀沉聲道：“我早已言明, 那件事並非你一人的過錯, 你又何必耿耿於懷？”
他盯着尹秋低垂的眼, 女子的妝容縱使狼狽, 尚還維持着柔婉嬌媚的外形。就好像當年那個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一樣, 天天追在他後面喊着：哥哥，哥哥……
“小秋, 你回答我。”凌司鴻鬆開他的肩膀，將他的頭擡起來，一字字問道，“你是不是因爲白落禎，嫌棄你自己。”
尹秋無奈地笑了笑，聲音裡滿是寂寥：“大哥，你說我當年爲什麼要扮成女孩子？”他擡起的眼睛裡閃着淚光，順着兩頰淒涼滑落，“我總是想，等她回來，若是見不到她的小秋姐姐，一定會很失落。所以我才放不下這身紅妝的皮囊，固執而可笑地越陷越深。卻沒想到正因爲此，會在她心裡鋪下了難以信任的陰影……如今只是一點點間隙，就讓她崩潰了……”
尹秋擡起手來捂住雙頰，悔恨的淚水自指縫中溢出，浸溼了輕紗羅袖：“我到底爲什麼要這麼做？我到底是爲了誰？……”
凌司鴻沉默地摸着他的頭，彷彿在安慰一個孩子。他看着眼前這個已逐漸長大的“小妹妹”，心知在這條道路上，自己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他收回手有些難以啓齒，心也感到了些許沉重。
“可能……是因爲我。”凌司鴻轉過身，發出了一聲清咳。
月色下他的容顏冰冷如石，看不出多少情緒的起伏。尹秋怔怔地望着自己尊敬了八年的兄長，難以相信他會是罪魁禍首。
“爲……什麼？”尹秋眨了眨眼睛，哭笑不得，“你不是最討厭我裝扮成女人，嫌我丟人嗎？”
凌司鴻斜着眼睛向他瞟了一眼，臉上有些尷尬，他邁開步子走起來，大概是不想讓尹秋看見他的狼狽。
“你剛來飛鴻山莊的時候，飛鴻山莊發生了很大的變故，我的弟弟年幼夭折。”凌司鴻緩緩地講起來，一直以來都被他深埋心底的真相，“那時的我也不過只是十幾歲的少年，義氣方剛，我不明白爹爲何不肯將弟弟安葬，卻從不知哪裡找來了一個你……你與他，有一點相似。”
凌司鴻停下腳步望着尹秋，專注的眼眸深處藏着一縷蒼涼：“他們要你取代他，變成我的弟弟。我無法接受這個荒唐的事實，鬧得險些與父親斷絕父子關係……最後，是吳媽媽前來勸我，說，小少爺已經去了，老爺夫人不願承受喪子之痛纔會收養一個新的孩子，大少爺一時不能接受可以慢慢來，不如……就讓他先充當你的‘妹妹’，直到你認可爲止。”
一時之間，夜色靜得令人連蟬聲都聽不到。尹秋面無表情地對着江水中的月影，若有所思。
凌司鴻似乎生怕他想不開，連忙說道：“小秋啊，你也是一個男人了，以後你的事，大哥不再多言……”
尹秋回過頭來勾了勾嘴角，道：“如果當初我是個男孩子，落禎還會跟我玩嗎？”
凌司鴻考慮了一下回答：“男女畢竟有別，只怕不會與你如此親近。”
江風吹拂着尹秋滿是淚痕的臉，涼意讓他清醒了一些，他對着明月慘然笑道：“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就是命。”
因爲凌司鴻，他與落禎結下了竹馬之緣；又因爲凌司鴻，他們分道揚鑣。倘若這不是命，還能是什麼？
“大哥可否答應我一件事？”尹秋喃喃地說道。
“你說。”凌司鴻靜靜地聽着。
“我想離開飛鴻山莊。”
凌司鴻微微有些錯愕，目光停駐在那一身輕紗水裙的背影上，忽然感到些許的陌生：“……爲了白落禎，你連家也不要了？”
尹秋彎起嘴角仰天笑道：“落禎曾一樣爲了我違背師命，她能做得，我爲何不能？”
“你可想清楚了。”凌司鴻的話音裡有些氣惱，“我雖不爲你父，可這八年來，我也同照顧孩子一樣照顧你，如今你爲了一個女子說走就走？”
尹秋不用回頭就能感受到身後大哥傳來的怒火。他是個極重情誼的人，這番話無疑是一個徹底的背叛。尹秋低垂着頭，袖中的手慢慢地握緊，低喃道：“我本就不是凌家人，只是個連名分也沒有替子，義子都算不上。我知道遲早有一日，我也是要走的……”
凌司鴻是真的愣住了，從未想過原來這個整日裡只會玩鬧作樂的弟弟心中，竟然存在着這樣的間隙。他花了很長時間才逐漸接受了他，他卻始終沒有接受這個家。
“難道我這麼小氣，會怕你來分我一半家財嗎？”凌司鴻踏步上前抓着尹秋的肩，既可氣，又感到可悲。如果這些年裡，尹秋都是抱着這樣的心態度過，那將是多麼可怕的孤獨。
連一整個人生，都只是一場扮演着別人的戲碼，從未有過真實的自我。
“你就成全我吧，大哥。”尹秋的聲音裡帶着一絲沙啞，口吻卻十分堅決，“我對不起很多姑娘，對不起的男人，卻只有你。現在，我更不想對不起的，是我自己。”
他擡起手握住凌司鴻放在他肩上的手，緩緩地，輕輕地，將他拂開了。
凌司鴻盯着他愧疚的臉色許久，終於還是釋然。辛苦養大的女兒要出嫁，兒子要娶親，都是不可避免的事。那麼兄弟要離開，不也是不可避免之事嗎。
“好，你走吧，飛鴻山莊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也不少。”凌司鴻整理着衣袖，負手背於身後，一面走一面悠然地說，“本來有些關於白落禎的事，是想與你商量。可你既然已獨立出戶，你的女人，你就自己去解決吧。”
他話還未說完，手便已被拉住，尹秋當時就跪了下去，仰起頭來眼淚巴巴地望着冷眼相看的凌司鴻：“大哥，我錯了……”
凌司鴻踢開他，一臉的嫌棄：“我沒你這麼沒出息的兄弟！離我遠點！”
尹秋毫無恥意，上前就抱住凌司鴻的手臂，窩在他肩頭撒嬌道：“兄弟我又不是第一天沒出息，這不是還要指望大哥你□□嗎？”
“你我已經斷絕關係，從此各不相干！”
“男人的誓言能作數的話，就不會有那麼多女人的眼淚……”
“我叫你別貼那麼近，噁心！”
正拉扯間，前方忽然有個人影，正在前方定定地看着他們。凌司鴻心頭一震，立刻撇開尹秋，飛步就要閃身而走，以免一世英名毀於一旦。便聽到那人急聲喊道：“莊主，你要去哪？”
凌司鴻頓地停下身形，這纔看清了來人，舒了口氣：“原來是凌微啊。”
尹秋蹲在一邊吃吃地笑，那笑容裡的幸災樂禍連藏都不藏：“大哥應該想說，幸好是凌微啊。否則明日江湖裡就又多了一則轟動的緋聞了。”
凌司鴻指着他的手都氣得發抖，對凌微一字一頓道：“給我把這混球綁起來，綁圓點，滾回莊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