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不入眼的小角色,可楚少到底還是熟悉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這對他楚少來說是常有的事兒。笑聲皆於柳蔭花衢,按管調絃皆於茶房酒肆,周旋於其中的楚少早就記不清有多少個這樣的夜晚,任性的闊少爺卻死活不肯坐上馬車,執拗地要那個人攙扶着自己,陪同自己一起走在幽深靜謐的小巷裡,一路晃晃悠悠着回去。也就是在那數不清的夜晚裡,一主一僕同那個常年不換的打更人迎面而來,再交錯而過,聽着熟悉清脆的梆子聲漸漸遠離,直至消失不見。
原來,仁安城裡的打更人好像一直是那個叫莊翟的,一直沒有換過。
掀開簾子硬生生闖了進來,那黯敗的竹簾子早就已經破舊得不可收拾,夏天擋不住夕曬,冬天也沒有拆除的必要,舊得不堪。莊翟正坐在桌前啃着饅頭,見狼狽的楚少攙扶着人招呼也不打地狼狽撞進屋裡,也並不詫異,彷彿知道楚少來是遲早的事他順手將饅頭丟回碗裡,慢慢悠悠地起身相迎,桌腳缺了一截,“咯噔咯噔”有一聲沒一聲的晃着。他藉機嗅到來人身上的味道,他們的身上,纏着妖的氣味。面上的假笑隱藏不住嘲諷之色,卻連聲討好道:“稀客啊稀客!”語罷,將身後的木凳抄來安置楚少攙扶的男人,動作一氣呵成,不帶半點兒拖沓:“他的元神被吸走了,狐媚子吶,無怪乎最喜歡的就是一身元氣了。”楚少一把攫住莊翟的衣襟,冒冒失失一句:“救他!不論多少錢財,我都給得起!”莊翟偏過頭睥睨一笑:“可惜小少爺來遲了,世上有些東西是千金不換的,就算捧上金山銀山,也救不回他的。”楚幼安悵惘地鬆開莊翟的衣領,煞白了臉。
“楚少爺不如去找那隻狐妖,若是在辰時之前找到他索回元神,說不定他還有救。”
楚幼安聞言,果斷轉身向屋外衝去,誰料手腕一把被景恆拽住,回頭,只見景恆精疲力竭地闔上眼:“別去,”他阻止道:“我不想給少爺添麻煩。”
“你別管!這件事我要親自來!”楚幼安撒開景恆的手,聲音很急促。掙扎之中,景恆忽然攫住他的衣襟借力而起:“幼安……”接着順勢吻住楚幼安的脣,將他摟住。楚幼安仰着脖子,雙目微瞠,半晌纔回神一把推開他,用衣袖抹過脣,大喘着氣:“笨、笨蛋……”
在一旁的莊翟攤開雙手,促狹地眯起雙眼:“真感人……小少爺,再不快點的話,時間就要來不及了吶……”瞥了一眼楚幼安遠去的身影,莊翟深深呼出一口氣,環着臂膀斜倚在門邊兒:“真是的……饅頭都涼了。”
自負伶俐的楚家三少爺在人前是什麼都說得出,什麼也都看得開,薄倖男兒易得新忘故,他除了記得住熙春樓姑娘的芳名,知道奢侈享受,看得清眼前牌局的走勢,還能做些什麼呢?飄忽的思緒被身後傳來的窸窣聲打斷,莊翟回身而望,只見景恆顫巍巍地步履維艱地朝門口走去,雙腳漸漸使不上力氣,一個趔趄快要往前栽去,莊翟旋即伸臂擋在他面前:“你真打算護他一輩子吶……”
“我的少爺他啊……是個十足的笨蛋啊……”景恆帶着不捨與憐愛喃喃自語着。
多情之人最無情,無情之人最癡情,看似不經意,可骨子裡到底還是認真的,他的潦草,不過是爲了敷衍這片動盪的煙火迷離。
“我不害怕死,只是該放開他的時候到了,卻怎麼也放不開了……”
月上柳梢頭,沒人知道聲勢赫奕的楚家三少爺會在這個深更半夜的時候發瘋般地衝進城外那片令人膽寒的林子,像只無頭的蒼蠅亂撞一氣,更沒人知道他這一行不爲別的,還偏偏是去尋妖的。若無形無影的妖能如此輕易地讓一個肉體凡胎的凡夫俗子找見,那便不是神出鬼沒,人人得而誅之的妖了。
頭髮被迎面的風吹得散亂,右腳的一隻鞋也跑掉了,白布襪子上隱約滲出些早已凝固變暗的血跡,等楚幼安瘋了一般踉蹌奔回莊翟的廬舍的門檻外,見原來景恆坐的椅子上已經空無一人,驟然不敢進入,嘴裡還在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肺感覺如同炸裂一般,喘息間刺得生疼,心底緊接着“咯噔“一聲,似有什麼東西墜下來,碎裂成塊,背後繼而冒出一陣冷汗,聲音打顫吶吶道:”他人呢?”
“看來小少爺一無所獲吶,”莊翟的眼裡發出冷冷的琉璃一樣的光輝,不疾不徐地問:“這種滋味,小少爺記住了嗎?”
“他人呢!”楚幼安攥緊拳頭,指甲嵌進手掌心裡,生生掐得泛白。
“他在我的眼前灰飛煙滅了。”
“騙子……都是騙子!你們全都把我矇在鼓裡……你們全在欺騙我……”楚幼安伸出手心揩去一串從臉上滑落的冰涼的淚水,淚珠綿長,從手裡一直滾落到手腕上,蜿蜒而下,再流到心裡,他不願再繼續聽下去。幽暗的燭火照不清楚少背光的面容,纖柔的臉龐浸沒在暗淡的陰影裡看不分明,他一言不發地轉身,失魂般拖着沉重的腳步走出廬舍,歪歪斜斜地隻身走入深幽而望不見盡頭的街衢之中,任由尚未褪盡的黑暗將他籠罩包圍。
現實就是這麼不近人情,禍福成敗,皆由人取。
他說得對,他的少爺真是個十足的笨蛋吶…
銀白的殘月依舊在空空洞洞的天上徘徊,廬舍外落寞的月輝鋪灑在蒼老盤虯的樹枝上,莊翟不屑地瞥了瞥他惘然若失的背影,開口道:“你的景恆還說,他希望少爺能學會獨當一面,”楚幼安聞言,只是微微側了側臉,打更人又補了一句:“聽與不聽,任憑小少爺尊意。”
“景恆一定會回來的,我等他。”語氣裡是不容置疑的篤定,他繼而踏上延綿無盡的石板路。
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原先一身反骨的楚幼安好似大徹大悟般幡然悔悟,竟說出“風花雪月是玩物喪志”諸如此類的豪言壯語,桀驁不馴的楚少毫無徵兆地一改往日浪蕩不羈的奢靡之風,把那滿坑滿谷的金銀玉配飾一股腦地打賞給下人,從諫如流了。楚夫人握着絹子的玉手撫上楚幼安的額頭:“幼安呀……爹和娘不逼你,不逼你啊……”過慣了**日子的少爺居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痛改前非,開始過起了清心寡慾的日子了。不管是巴結楚家的,還是楚少身邊那些不求上進的達官子弟們都紛紛前來一探究竟,以致楚家的大門檻兒都被磨平了一截兒。身邊那幾個廝混的朋友聽聞楚少的變化,瞠目結舌到下巴頦都摔倒了地上:“是上次的病落下的病根兒又犯了?”仁安城裡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市井草民,不管是認識楚少的,還是對楚少有所耳聞的,無一例外地感到匪夷所思。楚老爺正襟危坐在交椅上,皺着眉頭思前想後了好一陣兒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衆人調侃,衆人嘲諷,可一來二去,漸漸的對楚少的反骨洗髓之舉也就習以爲常了。楚老爺將仁安城裡坐館教學的名師請到府上,順道還請了從濟春堂裡請來的鎮館的名醫,名師名醫都配齊全,生怕他有個什麼閃失。楚少倒是聰明,以前之所以把書讀得不成樣子,只是因爲不上心而已。朝朝暮暮努力學着,沒幾日便茅塞頓開,起勁進步不少,漸漸也能寫起些雅馴的東西來。教書的老夫子年紀一大把,駝着背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捻着鬍鬚樂得眉開眼笑:“瞧着楚家三少爺,大約是五內玲瓏,況且年少英華,日後必然名登金榜,爲國棟樑!”楚幼安聞言,不做反應,夫子的話裡有幾分真,又有幾分假,他心裡還是能掂量清楚的。
從曾經的門庭若市到如今的門可羅雀,這無垢無塵的難得清淨是楚少從來沒體會過的,沒有了記憶中纏繞不散衝耳的喧闐,此時坐在書齋裡半開的窗格前意靜神遐,唯有一種清淨悠然的馨香。
楚幼安端起翠玉茶盅,碧綠的杯體帶着靜靜的禪意,淺淺呷了一口:“尹肅清怎麼樣了?”
“已經遷復原職了,”謝少牧瞟了一眼楚幼安手中通透的翠玉杯,打趣他:“看楚少這一身上下的越穿越素淨,想不到連那套金鑲白玉的茶具都捨得換。”
“是啊……也不是一朝一夕了,該換了。”他神色憩然,不緊不慢地答道。
時日久了,楚少身側伺候的丫鬟換了,陪讀的書童換了,唯獨空着的貼身的侍從,楚幼安說什麼也不肯要新的。楚少,楚少,這風月場裡曾經風流倜儻的稱呼如今配上了肚子裡不容易攢起的墨水兒,自然也該換了,現在凡是見了楚幼安的,哪個不是畢恭畢敬地叫一聲“楚少爺”,楚少二字,也就還剩謝少牧這麼稱呼他了。
楚幼安復又起身踱步到窗前:留得住的,到頭來也只有這個沒心沒肺的謝少牧了。屋外春色盎然,窗櫺外綻放的桃花將點點春意引入清淨的書齋之中,倚在藤椅裡的謝少牧攤開扇面,挑着眉梢陰陽怪氣地戲謔:“嘖嘖,楚少啊楚少,所有人在你心中,都比不上景恆的萬分之一啊……有道是‘三分春色描來易,一段傷心畫出難’。”握在手中的扇柄烏黑有光,墜在柄上的長流蘇不停搖曳,最終話語沉沉一落,落在了楚幼安從未解開的心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