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 夜

第二夜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楔子)

天德年間,司禮監宦臣陳參深得寧武宗寵信,以聲色犬馬誘惑武宗追求享樂,不問政事長達十餘年。元久元年,陳參升爲司禮監掌印太監,獨攬朝政,擅作威福。朝廷中諸多公卿大臣,以兵部尚書顏仲一行爲首,對其百般逢迎,以圖保全祿位,並借其遮掩擅動軍餉填補國庫虧空的行徑。

元久三年十月初一,以內閣首輔洪賢爲主的幾位閣員要臣齊聚議事,六位閣臣裡永遠是兵部尚書最先沉不住氣,連椅子面都還沒坐熱,就“啪”地一拍扶手,起身對戶部那邊叱道:“你們戶部手底下走的那批運往波斯的絲綢呢?還有半年,若是能趕在年底入賬前多產些絲綢,說不定還能解決各部的燃眉之急。”

戶部尚書謝平格揉着額角回答道:“南方每年產的絲綢匹數都差不多,怎麼可能說多產就多產。往近了說,光織工就不夠,再往遠了說,還有半年,就算再多養些蠶、產些絲也來不及。”

“那就讓陳公公幫忙調些人過去,離朝廷織坊最近的縣不是吉安縣嗎?讓他們的知縣想辦法。”

“可吉安的知縣……有些軟硬不吃。”戶部尚書捋了捋養長的鬍子,思量了半晌。

“軟硬不吃?笑話,那就讓知府去壓,不行就讓巡撫去壓,再不行讓總督去壓!”洪閣老洪賢端起茶盞仰頭一飲,待火氣消下去稍許復又問:“吉安的知縣是誰?”

“聽謝侍郎說起過,和他曾是同窗故友,叫尹肅清,是元久元年的進士。”

“那正好,謝侍郎現在不是兼任職南康巡撫嗎?就讓他去壓。還有江南那幾家絲綢大戶呢?朝廷需要他們的時候,一個二個都躲到哪裡去了?”

“你說得到輕鬆,倒是誰肯放着田地裡的秧苗不管,背井離鄉地來織布匹?”

“老謝啊老謝,所以讓你們戶部想辦法吶。我們都是一根繩兒上的螞蚱,國庫虧空這麼大的事兒,兵部若出了岔子,六部裡哪一個都跑不了!”洪閣老把眼鏡取下擱在厚厚的一疊公文上:“都這種時候了,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顧慮重重……”他用食指朝着桌面點了兩下,伏在謝平格的耳根子旁壓低聲音說道:“田要是被水淹了,秧苗也就活不成了……”

第二夜(一)

元久五年孟秋時節,響晴的日子向來居多,長在皇城裡的橘柚卻提早侵染成鴨黃色,梧桐也跟着泛了微黃。

從戶部謝侍郎的城中宅院到城西的雀巷,雖然距離不短,但他也不習慣坐什麼馬車,總是帶遊帶走地繞進清幽的巷子裡,迎來一陣陣軟風吹上面頰,輕輕的,悄悄的。

不知哪家掃落葉的小童揮着笤帚,看到來者一副風度翩翩的模樣,心中有疑是哪家的闊綽公子願意屈尊到這偏巷來,遂笑問道:“公子這是尋哪家?”

謝侍郎看小童面生,忖度是哪家新買來的。小童眼見面前的這位公子用扇柄敲打着手心,眼眸裡是粼粼的水光,面上是一片俊雅之容:“我要找的巷子,是一條偏巷。”

“暫且不說巷子了,光是裡坊,京城內有五十個,不知公子您要找哪個?

“是昭回坊和昭九坊二坊之間的交接巷——雀巷。”說話人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掃葉小童一雙明亮亮的眼珠一轉,忽然頓悟,連聲賠不是:“尊駕可貴姓謝?”那人笑而不答,小童會意,敏捷地側身讓路:“尹大人的宅子就在前邊不遠。”

曲折蜿蜒的幽巷裡,一戶宅子的小黑門上釘着“尹宅”的門牌。

不止是雀巷,就連昭九坊和昭回坊的人家都知道,朝廷裡的戶部侍郎謝少牧,對雀巷裡的一位年輕官員……情有獨鍾。

歸來時黃昏已悄然來臨,初秋的涼風從不遠處軟綿綿地吹送過來,原本澄明亮堂的市井被豔紅的晚霞染赤,白日在黑夜裡隱遁,街坊鄰里之間的燭燈盞被次第點亮。

“少爺您去尹大人那裡又不坐馬車,路可遠着呢。”阿榮迎着謝少牧進院子,口中把“又”字咬得很重,重到恨不得讓謝少牧只聽見那個字。

“都能猜到我去哪了,不錯。”謝少牧大步流星地邊走邊說。

“這用得着猜嗎?少爺,不就是一個賭麼,輸了就輸了,咱們別認真成嗎?”他顫顫巍巍地跟在謝少牧身後。阿榮有些圓胖,腆着個肚子,臉上一個紅亮亮的蒜頭鼻子總是招人注目。楚幼安曾在玩笑之餘拿阿榮的圓肚子開涮,謝少牧說無傷大雅,反倒是件好事,連家裡的僕從雜役都是心寬體胖的富貴相,多好。

“那怎麼行?”謝少牧倏地轉身,白了阿榮一眼:“輸了事小,丟面子事大。”

“那您當時在衆人面前下賭的時候怎麼不考慮面子不面子的?”

“嘖,那不是藉着酒勁兒,喝多了麼。”

“得,少爺,以後這事啊,您就別提了。”

真不知打哪來的這一身俗骨,總是喜歡挖坑讓自己往裡跳。

謝少牧曾與楚幼安打賭,說他楚幼安爲人多情風流,若是有朝一日聽聞他浪子回頭,願意娶妻生子並且安家立業,他謝某願在十里天街上學犬吠供來往的遊人觀看。雖然兩人所謂的賭注無非是酒足飯飽之餘不值得一提的玩笑話,連押注都如此令人啼笑皆非,可即便如此,楚幼安亦嬉笑着以另一個賭注收場鬧劇:“你謝少牧若是能將尹肅清那株出淤泥不染的白蓮摘到手,我楚某亦願意在十里樂安街上學犬吠供來往的遊人觀看。

尹肅清,正是那位住在雀巷裡的朝廷官員——正五品欽天監監正。那張臉,真真是一副面如冠玉的美人相;謝少牧,朝廷里正二品的戶部侍郎,亦是位風流颯然的翩翩公子。

二人擱在一塊兒,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人也是如此妥帖。

“好一朵‘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白蓮花吶……”謝少牧邊走邊長嘆一聲。

難啊,難啊,人家是冰清玉潔、出塵不染的斯文人,是言行磊落、兩袖清風的百姓官,更是悲憫蒼生、忠孝兩全的忠良臣。兩年前還是吉安縣的一個人微言輕的知縣,僅憑着“克己奉公”四字,在職兩年,賑濟災荒,爲數百蒙冤百姓平反,於是翌年秋天被召入京城,擢升五品欽天監監正。再回頭看看他自己,簡直就是一張俊皮囊包裹了個污濁不堪的泥坯子。自小生在門閥士族的簪纓世家,長在爾虞我詐的官場,雖然官高二品,九棘三槐,然而爲了明哲保身,必須學會權謀詭計,邁出的哪一步不是處心積慮?哪一步不是如履薄冰?明爭暗鬥更是家常便飯,習以爲常了纔是聰明人。爲了爭名逐利,他更是練就了一副“口有蜜,腹有劍”的肚腸,憑藉着兩行伶俐之齒和三寸不爛之舌在朝廷混跡得遊刃有餘。

謝少牧,謝侍郎,從來就不是個省油的燈。

“我這一雙手巴巴地捧在那兒都快三十載了,還是沒摘到,”謝少牧虛情假意地一聲嘆:“唉,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吶……”阿榮噗嗤一笑:“少爺您也真好意思說。”話語落下的同時,二人正好走到屋門口,阿榮上前一步替他推開房門:“楚公子不瞭解您,我還能不瞭解您?少爺對尹大人那是情比金堅,真情厚意,天地……”

“庸俗,撿重點的說。”

“是、是……小的的意思,無非就是一句‘守得雲開見月明’。”

謝少牧跨進屋裡轉身落座在圈椅裡沉吟半晌:這算哪門子的瞭解?真心還不如楚幼安那個臭小子……

“阿榮吶,人心善變,真情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着,更何況還隔着一層肚皮,你說誰能看得見?什麼‘情比金堅’,嘖,金子還能融成水呢。”

於謝侍郎而言,真情真心這種不切實際、曇花一現的東西,最好拿捏的分寸就是對人聊勝於無,對己淺嘗輒止,因爲愛到情真意切的時候,甘願對天對地,對皇天后土,甚至對宇宙洪荒起誓,可世上哪裡來的絕對的事吶,真的到了生死相許的誓言破滅與纏綿悱惻的愛戀淡化時,分飛的勞燕恨不得把那些曾經的誓言掘地三尺也要填埋個嚴嚴實實。別人口中終成眷屬的美談佳話,那只是戲裡纔有的事兒,所以,謝少牧說,倒不如去看戲來的實在。

“哎,少爺有些話可不要說得太絕了,免得到時候打臉咯!”

“不過阿榮,你說我也不能爲了這個,每天巴巴地出去走一趟路吧?”

阿榮沏了茶端到他面前,湊近一步捎來一句話:“方纔楚家的三少爺託人來找您,說晚上叫了局,讓您去一趟。”

“還有誰?”

“呃,好像還有洪閣老家裡的長孫也去。”

阿榮這一句也是無心,卻憑空提醒了他。

“我有辦法了,”謝少牧把椅子扶手一拍,叫道:“肅清家旁邊的那宅子,是他安置的偏房。他上次賭局輸我的東西,就叫他把這所宅子賣給我,一筆勾銷。”

“倒是洪家的少爺肯嗎?”

“他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謝少牧一副信心滿滿、勢在必得的模樣,接着他將右腿翹到左腿上,向椅背一仰:“以前那小子娶了京城的名妓做偏房,現在人不在了,換本少爺住,我還沒嫌那宅子胭脂味兒太重。那個姑娘被他看上也是倒了八輩子黴,連當朝元老府上的大門門首都還沒碰過,人就沒了。你真以爲洪府的人眼裡能容得了沙子?本少爺這是在幫他行善積德,憑他那點本事還想瞞過洪老爺子的眼,真是不自量力,被他老子知道是早晚的事。”

“少爺,您在朝廷上愛管閒事也就擺了,都管到人家的家裡去了,人家能願意麼?”

手中的茶盞裡溢出沁人心脾的白梅香,謝少牧泡茶時時常丟幾片乾的梅花瓣進去,不是附庸風雅,只是圖個好聞,邊嗅着清香邊有意無意地留心了方纔入耳的話:阿榮這話,怎麼聽得這麼耳熟?

新買到手的小院裡穢土瓦礫也是左一堆右一堆的,實在是一所廢院,草堆裡隱隱有股陰黴之氣觸鼻而來,房子前後,着實沒有半點兒興旺的樣子。阿榮逆料少爺是鐵了心了要把這個宅子弄到手,爲的就是與那位三句不離口的“尹大人”比鄰而居。

事後楚幼安嘲笑過他:“這宅子就是爲了金屋藏嬌的,只不過換了個主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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