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直衝雲霄的大火、女人與小孩的嚎哭、男人們的詛咒、晃動的火把、飛舞的鞭子……我無力地垂下雙肩,那段可怕的記憶又走馬燈般經過自己的腦子。這塊原以爲已經痊癒的,潛藏心底的傷口,似乎再度綻裂開來,淌出鮮血。

“別再說了,”我輕輕地把手指放在羅珊的嘴邊,柔聲打斷她道,“噩夢已經過去,你好好養傷……現在手頭還有點事情,等我去完成之後就回來陪你。”

瞪大眼睛回望着我,一直予人堅強暴躁印象的她終於流露出內心的脆弱,眼淚就象斷了線的珍珠般流下:“明達,你,你快些回來……”

實在不願意羅珊繼續這麼傷感悲切下去,於是我點了點頭表示答應,然後大着膽子俯下身去,當着衆人之面輕輕吻在她的額頭上。安羅珊輕呼一聲,兩頰飛起紅暈。由於這種感情的轉折太過劇烈,她一下子承受不了,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怒,只能傻呆呆地看着我發怔,在四周將士的轟然大笑聲中,我促狹地向她擠了擠眼睛,她那依舊掛滿淚珠的臉上頓時流露出又惱又羞的誘人神情。適才那種鬱悶的氣氛登時煙消雲散。

再深情看了面前的玉人一眼,我哈哈一笑,大步來到胡車兒面前,接過他手裡的繮繩,跳上戰馬,大喝道:“將士們,跟我來!”隨即撥馬就走,再不回頭。

才過晌午,雲層又厚又密,眼見是又要下雨了,天色鐵青,彷彿隨時都能滴下水來。一上午的清爽已經蕩然無存,空氣又溼又重,好不氣悶。

我隱蔽在街道拐處向官邸處觀察,只見大門前站崗的幾個士兵,人人汗水浸透戰袍,後背上溼了一大塊,但站了這麼久,卻沒一個敢動一動。他們都是奉先公的親兵——號稱天下精銳的衛隊“飛熊軍”的武士,每個人都是以一當十的死忠之士。我深深瞭解這支軍力的強悍,因爲軍中上下所有將領,如高順、張遼還有我,剛入伍之後都是先在飛熊軍中擔任主公的親兵,立了功勳後才被任命將領,甚至授予部曲的。

奉先公與曹操在兗州拉鋸似的打了好幾仗,數次與曹操正面對攻,虎豹騎也沒能在飛熊軍面前討了好去。酸棗一戰在曹軍四面重圍下,我軍損失慘重,原本五千人的飛熊軍銳減至不到八百人。雖然數量少了很多,但現在對我來說,依然是相當可怕的戰力。

我心中忽然一動,記得原來魏延前來投靠時,自己還曾經拒絕過他。但這幾日生死線上打轉的時候,曾經回想起奉先公輕輕鬆鬆就讓高順調走我的部隊去協防陳留,隱隱覺得若是沒有一支真正意義上完全屬於自己的武裝力量,那就始終只有任人魚肉的份兒。此刻看到眼前這副景象,才猛然醒悟過來,要想擺脫這種狀況,就必須效法主公和曹操,建立一支不亞於飛熊軍和虎豹騎的鋼鐵衛隊。

經過這段時間的學習和歷練,自己再不是當初那拉上幾百人就去衝曹軍主陣的莽撞小子,雖然遠比不上賈詡、陳宮這些智囊,但也學會遇事先仔細思考,反覆衡量利弊之後再做出決定。此次兵諫計劃周詳,而現在城守又控制在我手中,已萬無失敗之理,但成功之後的種種,就必須納入考慮範疇之中了。

我一面想着,一面縮回探出的身子,淡淡地向身後的部下打了個手勢。

胡車兒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看到手勢,他兩眼放光,一聲呼哨。於是十個連弩士先從拐角處衝出去,以最快的速度散開隊型,一口氣向官邸門口放光了箭匣中所有的箭支。隨即胡車兒領着如虎似狼的羌騎兵“呼啦”一聲從拐角處衝過去,他們一手彎刀一手繮繩,馬鞍左右還掛着分別裝着硫磺和炭粉的兩隻皮囊,越過早已被射得刺蝟也似的衛兵殺了進去,頓時,官邸中驚呼聲、馬蹄聲、金鐵交鳴聲,響作嘈雜的一團。剩下的四百六十名弩手隊伍整齊地緊隨其後,其中三百二十人手持強弩,他們並不進府,而是按照預先的安排,跑到官邸四周幾處要點站牢,監視四面街道,以遠距離硬弩把幾條來路全都封死,其餘的連弩士則跟着騎兵一涌而入。

我和郝萌來到官邸門口,勒住繮繩。看着地上衛兵的屍體,一時間自己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才過了不到一會兒就安靜下來,一個背硬弩的士兵氣喘吁吁地從官邸裡衝出,衝我跪倒,大聲道:“真將軍,議事廳已經肅清啦!胡車兒將軍請您入府!”

我點了點頭,翻身下馬,跟着那士兵進府,郝萌趕忙從馬上跳下來,跟在我身後。剛進大門,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腥氣。

中牟官邸是二重的四合院落,進了大門後首先就到了外庭院,這裡是辦公的場所,左手一排廂房是值班差役的居所,右手一排則是馬廄,跨過庭院正對着大門的就是議事廳。

這一路走來,從大門到議事廳也就短短不過二百步,卻遍地都是鮮血和屍體,慘不忍睹。胡車兒大步迎上,甲葉隨之嘩嘩作響,抱拳行禮道:“呂布裡面,在,將軍請!”我微微苦笑,自己此時真不知道如何面對主公,回頭看看郝萌,他也低下頭去,不發一言。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忽然從左面衝出來,薰得我腦子一暈。我轉身望去,原來是幾個清理戰場的士兵拉開了左廂房的門。一時好奇心起,我走到廂房門口,屏着呼吸向內一看,頓時覺得胃裡翻騰起來:只見房裡屍體層層迭迭地摞在一起,總共有五六十人,各個都是肌肉盤虯的精壯漢子,全是駐紮在官邸之中作爲主公宿衛的飛熊武士。今夜即將向南行軍,所以此刻他們都在房中休息,事情又來得突然,因此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就被堵在廂房中亂箭攢射而死。此時橫七豎八躺在地上,每人身上也不知道中了多少支箭,射得血葫蘆一樣。廂房裡地面上鋪得粘粘的一層深紅,牆上、門上濺得到處都是斑斑血跡,觸目驚心。

看到這幅景象,縱然自己早有心理準備,仍感到一陣慘然。“兵諫”二字說來輕描淡寫,但哪場***不是血雨腥風過來的?個把條人命真連螻蟻都不如。我苦笑起來:不論自己有怎樣大義凜然的藉口,這雙手已經沾滿了昔日同僚們的鮮血,這已是不爭的事實。

仰頭又看了看佈滿陰雲的天空,只覺得胸口裡又悶又堵,透不過氣來:現在縱使被主公視爲叛逆反賊,自己也無從分辯。既然如此,就都隨它去好了。兵諫的正確與否,萬一將來被寫入史冊,就讓後人去鑑定罷。

忽然一陣怒吼打斷了我的思路:“帶頭反我的狗賊是哪一個?有膽子造反,卻沒膽子站出來麼?”那正是奉先公的聲音。我趕忙回頭對胡、郝二人道:“二位將軍,事不宜遲,趕緊隨我去看看罷。”

從議事廳後門出去,就是內庭院,佈局和外庭院相同,也是庭院左右兩排廂房,中間對着議事廳的是一間大廳。原先我住在這裡的時候,也學習奉先公在濮陽的官邸格局,把左面廂房當作臥室,右面廂房是書房,大廳用來習武。只是現在奉先公搬進來之後又做了什麼安排,我就不清楚了。

三個人剛走進議事廳的前門,隨即“咄”地一聲,一支勁箭從我身邊飛過,顫巍巍地釘在議事廳的門上。我向前伸出的一隻腳頓時縮了回來,身體急退,躲在門後,心頭砰砰亂跳,已驚出一頭冷汗:以這一箭的速度,我竟然完全沒有看清!再看胡車兒和郝萌,早僕下身子就地滾開,各自找了物體掩護。三個人六隻眼睛對着一望,都能感受到對方心中的震撼和恐懼。

我好容易還神過來,開始仔細觀察四周。按照箭支來勢判斷,奉先公應當藏身在習武廳裡。我小心翼翼地從門縫裡看過去,這才發現後門外不遠處的廊柱旁,一名弩手倒在地上,額頭竟被前後對穿,乳白的腦漿夾雜着鮮紅的血汨汨流了一地。想必是他一時大意,沒能隱藏好自己的身型,露出了小半個身子,結果被奉先公射了個正着。奉先公這一箭閃電般越過內庭院二百步的距離,射穿弩手人頭之後,竟然其勢不竭繼續向前飛入議事廳,還直釘在前門上——若非自己親眼所見,說什麼也不敢相信這竟是人力所爲。

再向遠了看,只見習武廳大門洞開,裡面卻黑漆漆地什麼都看不清楚。從議事廳到習武廳這段路上,和外庭院同樣都是屍橫遍地,只是二十幾個躺在院子中央的,卻不再是倉促迎戰的飛熊武士,而是連人帶馬被勁箭釘死的羌胡騎兵。

我不禁看得心驚肉跳,若非有賈詡事先周密策劃,又怎麼可能困得住如此蓋世強人?

此刻不能不說話,我遂揚聲道:“主公,真髓在此!”

話一出口,聽見右廂房中有女子“啊”地一聲驚呼,那分明是貂蟬的聲音,她的呼叫中滿含着驚訝、傷心和憤怒,令我不由一陣內疚。

習武廳中奉先公聽到我的名字,也明顯窒了一窒,又哈哈大笑起來,這帶着金屬顫音的獨特笑聲雖然表現出對我的無比輕蔑,卻掩飾不住他的不安和疑惑。奉先公笑了好一陣子,才恨恨地大聲道:“果然是你這個叛逆!還有誰是你的同黨?魏續、張遼,你們也都一塊兒站出來罷!”

我暗自點頭,主公表面是質問,實則是套問我的虛實。於是對郝萌施了個眼色,示意讓他答話。郝萌正藏在另一扇門後面,看到我的眼神,他呆了一呆,才鼓足勇氣大聲道:“奉真將軍號令,魏續、張遼二位將軍正在城中約束士兵,由曹性守備城門。河間郝萌,見過主公!”

這句話投入奉先公耳中,不啻五雷轟頂,習武廳中頓時沒了聲息。過了好一陣子,奉先公纔打破沉默,沙啞道:“郝萌,我待你不薄,你竟然也來反我。”他語氣中雖然沒了剛纔那咬牙切齒的勁頭,但平平淡淡地一句話說出來,卻帶有一種銘刻入骨的怨毒。

連續遭到沉重失敗之後,如今主公已經不肯相信任何人,尤其等到陳宮被我等逼殺,他甚至連親戚如魏續,老部下如張遼都不再信任。但剝奪所有將領的兵權的同時,他卻依然信任着郝萌,並且委以城守重任。所以自己原本帶郝萌前來,用意就是令主公產生斷絕一切希望的心灰意冷,迫使他能接受我的條件。但此時看着低頭不再答話的郝萌,我心中忽然和奉先公產生了一種共鳴,那是一種對郝萌人格的深刻鄙夷和唾棄。

郝萌擡頭看了看我,瞧我沒什麼表示,又壯起膽子高聲道:“主公,您自從來到中牟,就聽信嚴氏的花言巧語,刻薄對待我們這些同您拼生打死的老兄弟。今日衆叛親離,不如……”

“咄”地一聲,又是一箭射到,狠狠地釘在門上,鋒利的箭尖透過門板鑽出來,距離郝萌的鼻子不過兩寸。這廝只駭得全身一顫,面如土色,登時把下文噎了回去,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奉先公縱聲狂笑,瘋狂高亢的聲音響徹雲天:“衆叛親離又怎麼樣,我還有手中長戟硬弓,呂某人單人匹馬,照樣橫行天下!”

胡車兒冷冷道:“單人沒馬是,已經赤兔牽走了!”他的漢語生硬難懂,這番話說得不倫不類,夾雜在奉先公刺耳的笑聲中更顯得詭異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