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室帥帳傳出叟兵中郎將馬超與北軍司馬魯肅爭奪兵權之事,無疑給冀城與韓遂大營兩方很大的影響。不過,畢竟這消息聽似空穴來風,但總歸有捕風捉影之嫌。冀城與韓遂大營所有兵士,便在這似有似無的消息中繼續醞釀着、擔憂着、期盼着。
然而,三日之後發生的一件事,徹底令人相信了這個消息。那一夜,無論冀城兵士還是韓遂大營的羌胡,都看到漢室大營火光沖天、人影攢動,似乎漢軍內部發生了動亂。
只是,這點動亂出現地毫無徵兆、結束得也很倉促,令沒有抓住戰機的羌胡大軍們扼腕興嘆不已。
而第二日,人們便看到,原本三萬人的漢室大營一下單薄了不少。隨後才得知,那一夜,果真是馬超的叟兵部下與魯肅的兵士發生了衝突,差點導致了一場內訌。
幸好兩人還知大敵當前,極力遏制了這場動亂。不過,這場動亂也導致馬超再也忍受不了魯肅的刁難,引兵駐紮在了別處。
如此一來,漢室援軍雖然來了,但氣勢非但沒有增長,反而更讓冀城的兵士更加消沉了——將帥不合,是就連一個新兵都知道的兵家大忌,指着他們來擊破韓遂、營救冀城?呼……估計沒希望了。
可這消息對於韓遂大營來說,卻不啻於奶香馥郁的馬酒,光聽着就讓人都想笑了。大將閻行一步跨入韓遂大堂,意氣風發不已:“將軍,漢室將帥離心,正是我等大舉進攻之時。將軍若要動兵,末將請命甘爲先鋒!”
這話剛說完,閻行的臉色就有些難看。因爲那跪坐在獸皮上的韓遂,仍舊一副有氣無力的癡呆樣,卻還偏偏擺出一種令人噁心不已的清爽神情,正在喝着那一杯彷彿永遠都喝不完的什麼炒茶!
聽聞了閻行的請命後,韓遂只是將眼皮擡了擡,卻問了一個令閻行更加氣悶的問題:“你覺得魯肅爲人如何?”
“不過又一自大妄爲的名士而已!”閻行充滿鄙夷的嗓音在大堂裡響起:“這些人,一個個都他媽一副‘天下盡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拯救蒼生捨我其誰’的德性,其實不過是又可笑又可憐的一羣小丑——譬如說那個閻忠,百無一用、只會怨天尤人,最後竟把自己氣死了,當真可笑。”
閻忠乃涼州名士,中平六年,涼州匪首王國與皇甫嵩作戰連連敗績,最終內部瓦解。王國爲其麾下韓遂、馬騰所殺。韓馬二人又脅迫名士閻忠爲首領,閻忠不允憂憤而死。忠烈之名涼州人盡知,由此,閻行雖未見過閻忠,卻也知此人事蹟。
只不過,在閻行眼中,閻忠的壯烈卻是武人最鄙夷的懦弱和可恥而已:“這種所謂的名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魯肅上來便想用皇帝之令強壓馬超,何其愚蠢?以至於三萬大軍亂作一團,正予我軍可趁之機。”
韓遂聽了閻行這番高談闊論,稀疏僅存的幾根眉毛卻忍不住一沉,冷冷笑着回了閻行一句:“閻忠是名士不假,可你不要忘了,我也曾乃涼州名士!”
此言一落,未見韓遂有何動作,他周身那種憨板遲鈍的氣息頓時不見,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猶如黃河天險處驚濤猛墜的狂猛。可當韓遂復又微眯着眼睛之時,那種狂猛的梟雄氣勢又變,直如黃河九曲迴腸中那些激流在緩流、在醞釀、在積蓄着無窮的可怕勢能。
面對那股勢能背後隱藏的狂猛和無情,縱然征伐無數的閻行也不由後退了一步。但隨後他忍不住戰意洶涌燃起,因爲武者的驕傲,令他忍受不了他人眯着眼睛蔑視自己。
但韓遂便是這樣做了,他連看都不看閻行:“閻忠是小丑?可你知不知道,就是這位小丑,曾經提出了令皇甫嵩發動政變、改換天日的偉計。你知不知道,就是這樣的小丑,一眼便看出賈詡有張良、陳平之英奇才略?”
韓遂離開案几,走至閻行面前,用幾乎如閻行一般無二的鄙夷聲色繼續道:“好,就算你仍舊覺得閻忠不知兵、死有餘辜,那就以魯肅爲例,你當真以爲他跟閻忠一樣?”
“恕末將眼拙,未曾看出魯肅有何過人之處。”閻行微哼了一聲,韓遂這種人,永遠無法理解武者的信仰。在閻行看來,面前的障礙只能用強大的武力去破除、去搗毀!什麼經天緯地之智、識人之明,都不過連自己性命都保不住的虛妄!
“哼!”韓遂同樣回了閻行一聲冷哼,卻比閻行更加響亮和不屑:“那我問你,你以爲這些時日,大軍盤桓在此,只爲了牧馬放羊?告訴你,聞聽漢室援軍將至,老夫便設下了圍城打援之計!”
“馬超久居西涼、狡詐如狐又來去如風,能躲過我軍伏擊尚且情有可原。可魯肅呢,他兩萬餘兵士,可不都是如馬超一般的騎兵!並且,還帶着根本不能丟棄的輜重糧草!”
韓遂說至此處,閻行才恍然想起,前些時日,大營羌胡各部落的確調動頻繁。再想到韓遂圍城打援一計卻乃妙計,他顧不得意氣之爭,忍不住開口問道:“那結果呢?……”
“結果?”韓遂見閻行勢弱,也不再進逼,緩緩回到案几側,才略有失望地回道:“結果,幾路羌胡部落見到的,都是魯肅佈下的疑兵。他將自軍糧草分予當地百姓,那些草民依計佯裝出大軍過境之貌,待我軍趕至之時,百姓又歸於家中,所謂的漢軍便憑空不見,只餘那些粗製濫造的軍旗布甲!”
“這魯肅……”閻行不由感慨,最後也不得不承認,嘆息一聲:“果乃智勇雙全之人,竟這般神出鬼沒地來至冀城,還大搖大擺地在冀城東路設下營寨。”閻行的話越說越慢,說至最後,幡然醒悟:“如此說來,他與馬超不合之事,也是兩人合謀之計?”
韓遂悠悠地點了點頭:“十有八九。”
“那當下之勢?”閻行又問。
韓遂輕輕地搖了搖頭,見閻行只剩下了詢問的本事兒,腹中的良策也懶得同他相訴。故而,他又微眯起了眼睛,再度啜飲起杯中之茶。
閻行明白這是韓遂的逐客令,雖然他很想得知韓遂究竟如何應對眼下亂局。但同時他也知道,韓遂這種人,是不屑同自己訴說的——這其中或許有他一介文士,卻執掌整個鐵羌盟必須保持神秘深沉的緣故。但閻行的直覺卻告訴自己,更根本的原因,是韓遂同那些名士一樣,從心底和骨子裡便瞧不起武人!
於是,這一次閻行仍舊恭敬告退。只是,這一次他抱拳遮掩住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冷幽的光芒。
待閻行一走,韓遂臉色便舒緩了不少,也不回頭,便如認真而嚴謹的講師考校自己學生般,溫言問道:“乖女兒,依你之見,我軍該當如何?”
董白聘聘嫋嫋自屏風後而出,今日她身着一身羌胡裘衣,將她那頎長健美的身形盡情勾勒出來。唯獨臉上的苦思神情,破壞了她這活力四射的風範:
“劉協雖年少,也曾弄險,但女兒看得出,他之前弄險乃不得已爲之。此番遣一聲名不顯文士爲帥,定然對此人頗有信心。然魯肅縱然巧計百出,仍舊彌補不了兩軍勢力懸殊之實。若依女兒之見,義父只需不計代價猛攻魯肅大營,不出旬月,魯肅必敗!”
韓遂頗爲失望地搖了搖頭,他雖然肯定董白萬事都將眼光放在了漢室大局眼光。但卻也不得承認,那不是董白眼略深遠,只是她對劉協愛深恨切的條件反射而已。至於說她剛纔的對策,更是粗鄙不堪,與閻行那等武人不過一丘之貉。
好在,董白畢竟年輕,也有着虛心求學的刻骨決心。她需要的,只是長時間的耳濡目染而已。故此,韓遂又微微轉頭,看向另一面屏風,多此一舉般問道:“公則先生,此事依你所見,如之奈何?”
“將計就計爾。”郭圖緩緩而出。
單單這五字落下,韓遂那呆板的臉上,不由浮出了一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