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條黑夜中突然衝出的火焰怒龍顯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鮮卑各族中最有頭臉的豪長大都被召入城中參加苴羅侯的款待,其餘大部分的鮮卑部衆也都在帳幕中沉睡。
一些值夜巡梭的部衆甚至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給驚呆了,直到火龍越來越近,他們才敲響銅鑼吹響號角向周圍的同伴示警。
然而他們的示警已然晚了,伴隨着轟隆隆的蹄聲,那頭怒龍很快就衝入了鮮卑人的營地,帶起了一陣陣腥風血雨。
奔行在火龍最前方的正是曾抵近到馬城城外查探敵情的雅格與曼吉倆兄弟。
在漫漫夜色中帶領人衝殺的暢快感,讓二人彷彿回到了十餘年前,在西涼衆山之間的草原上隨着父兄與各部落亂戰的生涯。
得益於白天的抵近查探,他們深深清楚城外各鮮卑部族的虛實,選擇的突入地點往往都是兩個部族帳幕羣之間的最混亂的結合部位。
一些巡夜的鮮卑胡兒衝出了營帳外,試圖阻攔討逆營騎兵的衝擊,然而他們的抵抗卻如同浪潮襲來時不自量力的小石子,很快就淹沒在巨浪之中,沒產生任何作用。
更多仍清醒着的值守胡兒則十分沒有原則地策馬逃逸,絲毫沒有顧及身後帳篷裡有自己的同伴與親人。
他們清楚,面對有備而來的突然襲擊,抵抗或許只是徒勞,只有快速逃離危險纔是最正確的選擇。
其實大多數的鮮卑胡兒還是比較警覺,遊牧民族之間的夜間襲擊本就稀鬆平常,故而他們大都枕着水囊馬鞍睡覺,大量馬蹄踩踏在地上的震動會讓他們從睡夢中驚醒。
然而,這些匆匆從帳篷中鑽出來的鮮卑兒們卻仍舊沒能組織起像樣的防守。
因爲他們發現,平時各部族裡最機警最勇猛的豪長們幾乎都沒有出現,沒有了豪長們的率領,乍然遇襲的鮮卑兒們毫無戰心,紛紛想着如何能夠逃脫。
這些部落豪長們沒能現身,自然是因爲他們喝了加料的美酒,而且是他們強烈要求之下討來的美酒。
除了這些部落豪長,各部族最勇敢能戰的戰士也多分到了一些酒喝。
雖然在這些酒中摻的麻沸散並不多,不過比之尋常美酒能容易上頭,這些鮮卑兒更是米酒、馬奶酒混着喝,更加速了麻沸散的發作。
反觀討逆營騎兵們勢如猛虎蛟龍,在解決了少量負隅頑抗的鮮卑兒後就衝入了敵人的營地。
面對從帳幕中倉惶奔逃而出的鮮卑兒,他們並不急於追殺,而是用手中的火把將沿途的帳篷一一燎着,或用長槊把這些帳篷掃倒,然後縱馬將帳篷連同內中的胡兒一塊兒踏平。
那些倉惶奔逃的胡兒更助長了鮮卑營地的混亂,即便一些自忖膽勇的胡兒見周邊都是到處奔逃的同伴,並無人願意稍作停留,也打消了抵抗的念頭,加入逃跑的行列。
衝入鮮卑營地的討逆營騎兵們顯然並不滿足眼前的戰果,他們兵分兩路,各自在雅格與曼吉的指引下沿着城牆朝兩邊的鮮卑營地蔓延下去。
有了第一批潰兵帶路,討逆營騎兵們絲毫不費力氣地連連席捲好幾處鮮卑營地,將城外的帳篷羣變成如同地獄般的火海。
沿着城牆殺向北邊一路的將校乃是高邑營督仲棟之子仲遐。
仲遐跟隨在隗冉身邊也有段時間了,把隗冉騎兵掩襲的戰術學了個六七分,他的習慣便是穩中求勝,行進在隊伍的最中央,牢牢控制着整個隊伍保持基本隊形,驅趕潰卒前進。
但凡遇到有潰卒或是前方的鮮卑胡兒欲要結陣抵抗,他纔會調集兵力發起衝鋒,將敵人重新衝散,打得是遊刃有餘。
沿着城牆殺向南邊一路的將校正是仲遐的老搭檔夏侯衡。
他的風格就與仲遐迥異,將昌琦的勇猛與魯莽學了個七八分,親自帶人衝殺在最前方,手中一杆長槊左揮右擊,直如奪命厲鬼不停收割着鮮卑人的性命。
在他的率領下,手下的騎兵人人奮勇爭先,直殺得鮮卑兒呼爹喊娘倉惶奔逃。
在夏侯衡與仲遐各帶一部騎兵向兩邊殺去的同時,跟隨他們之後的一股騎兵卻衝向了馬城西門,欲要乘勢殺入城中。
馬城城池卑小,也並無護城河與城壕,然而入夜之後,城門還是會關閉起來。
城牆上爲數不多的鮮卑兒也被外邊的動靜驚動,正自忐忑不安地站在城堞邊上向外張望。
一個機靈些的胡兒轉頭跑去城門樓裡,想要向負責值守的騫思代報告。
不過當他匆匆推開木門,衝進門樓裡時,卻不防耳後颳起一道勁風,被人用大棒給打暈了過去。
隨後,穿着騫思代衣甲,帶着騫思代那具形象誇張地牛角頭盔的漢商帶着兩名同樣穿着鮮卑服飾的夥計大搖大擺地出了城門樓。
一名精通鮮卑話的夥計大聲喊道:“你們守住城頭,騫思代大人帶人出城救援!”
三人匆匆下了登城道,剛來到城牆下,在下方的小巷中就涌出二三十個人來。
“騫思代”藉着火把的光亮稍一打量就放下心來,也不言語,只是做出個跟上的手勢。
當他們來到城門洞下時,那名夥計又喊道:“快快打開城門,外邊有漢人作亂,騫思代大人要出城救援!”
城門洞下的守卒不像城頭的守卒可以看到城外的狀況,他們只聽得外邊噪聲大作,透着門縫朝外看也看不真切,正自惴惴不安。
當他們見到騫思代那標誌性地大牛角頭盔時便信了幾分,便有人聽令欲要去打開城門。
不過其中一個小頭目仍有幾分警醒,問道:“大人,外邊動靜好大,只帶這些人前去會不會太草率了?”
夥計擡手就是一鞭子抽下去,呵斥道:“讓你開門就開門,囉嗦什麼?”
那小頭目捱了一鞭子有些不敢,退後半步盯着他們直看,突然叫道:“不對!這不是騫思代大人!啊……赫赫!”
小頭目還想要嚷嚷,卻冷不防被一支弩箭直射中咽喉,再也說不出話來。
由於剛纔小頭目那一聲叫喚,幾個正在撤去門閂開門的鮮卑兒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滿面狐疑地回頭看來。
“騫思代”見身份暴露,再不遲疑,拔出腰間的環刀親自殺向了門洞裡的守卒,口中喊出一聲字正腔圓的漢話。
“殺!”
跟隨在漢商身後的人除了幾個是真正的商隊夥計,其餘人都是討逆營士卒僞裝,突然暴起傷人,讓守門的鮮卑兒防不勝防。
雖然他們在入城時經過鮮卑人搜檢,沒辦法帶長兵刃入城,只有環刀用以護身,對上穿着衣甲的鮮卑兒不佔優勢。
不過他們早有準備,在車板下方藏了好些手弩,在近距離封閉的環境內,這些手弩的威力驚人,一旦射中,即便是身上穿着鐵甲也是無用。
加之負責守門的小頭目已經先被殺死,門洞裡的守卒各自爲戰,絲毫形不成戰力,很快就被一一解決。
當沉重的大門被緩緩開啓後,由短兵曲軍候牛大率領的一部騎兵剛剛好來到門口。
在本次奔襲計劃裡,擊潰城外的大鼓鮮卑兵馬是主要目的,至於殺入城中反倒是次要目的,因爲誰也無法保證能夠僅僅靠二十多個混入城內的人就奪下城門。
牛大原本對於自己被分配到入城任務還頗爲失望,不過當他看到眼前的大門緩緩打開後,卻是喜出望外,高喊道:“捉拿賊酋,跟我殺!”
只要是漢人修建的城池,城內的格局便大同小異,城內的治所都修建在主幹道的最中央,且基本都是坐北朝南。
當牛大帶人殺入城中的時候,城內的人尚未做出反應。
雖然城外的喧囂不可避免地驚動了城內的人,不過縣寺中此刻也是亂作一團。
從下午就開始的飲宴因爲新得到漢人精釀而愈發熱烈,苴羅侯和衆鮮卑豪長們漫飲了一陣後都酒意上頭,在縣寺中隨處找個地方睡了下來。
苴羅侯的隨身侍衛長普林倒是盡職盡責,並未飲酒,始終在縣寺門口保持警惕。
他最先發現城外的異動,看到西邊亮起不詳的火光,老於戰事的普林便知道出了亂子,連忙入內去知會苴羅侯。
只不過,他來到苴羅侯身邊時,卻是怎麼樣都叫不醒自己的主人。
不僅如此,普林又嘗試喚醒邊上的其他豪長,卻也絲毫沒有反應。
普林心道不妙,平日裡苴羅侯也算得上機警過人,絕不會睡得如此沉,更何況衆豪長全都睡得和死豬一樣。
雖然普林不知爲何會這樣,不過他倒有急智,把苴羅侯那壯大的身子抗了起來,來到了縣寺院中防備火災的大水缸,拎起水瓢就往苴羅侯臉上潑水。
潑了幾瓢後,見苴羅侯還不醒來,便把苴羅侯整個人投進了大水缸裡。
苴羅侯被嗆了幾下後終於幽幽醒轉,連聲咳嗽往外吐水,只是神情間仍有些迷迷糊糊。
普林這時候也顧不得主從之分,舉起蒲扇大的手掌對着苴羅侯就是幾個大耳刮子,把苴羅侯終於扇得有些回過神來,問道:“你!你幹嘛!”
普林見終於叫醒了苴羅侯,便大聲道:“有敵襲!城外有敵襲?”
苴羅侯雖然仍舊腦袋暈暈乎乎的,但聽聞敵襲也是一驚,說道:“哪裡……哪裡來的敵人?”
普林道:“西門外來的敵人,具體情況還不知道,不過城外各部營地怕是已經遭了秧。”
苴羅侯皺着眉頭道:“難道是東部鮮卑的人?”
普林道:“不知,料素利、彌加他們不會如此大膽,敢於夜襲中部各部族,恐怕是……恐怕是漢人。”
苴羅侯平日裡也稱得上多謀能斷,不過眼下宿醉未醒,且還服食了麻沸散,腦袋裡昏昏沉沉的不知如何應對,只問道:“那當如何辦?”
普林道:“我已經派人去把城內的部衆叫醒,然後看看能不能平息外邊的亂子。只是大人你尚不清醒,卻不知如何是好。”
苴羅侯雖然腦袋不清醒,不過這點魄力還是有的,直接吩咐道:“不用管我,你帶人上城頭,查看外邊究竟如何,能救就救,不能救也守好兩邊城門,待天亮後再說。”
普林想了一想,發現如今這的確也是最靠譜的辦法,便留下幾個人照看苴羅侯,自己出了縣寺去招呼周邊的部衆上城守禦。
如今馬城歸閻柔管轄,這次是借給苴羅侯駐紮,故而鮮卑人雖然在城內十分放肆無忌,但也並沒有大肆燒殺搶掠。
大多數的鮮卑部衆都駐紮在城外,只有苴羅侯本部五百人跟隨入城,駐紮在縣寺周圍,此刻已經被普林手下的人叫醒,正迷迷糊糊地往縣寺門口集合。
馬城城池卑小,只有東邊和西邊開了城門,普林以爲,憑這五百人,加上城頭原本就有的一些守卒,足以保得兩邊城門不失。
只不過普林剛剛走出縣寺,就聽到城內主幹道西側方向傳來了奔馬的聲音。
他下意識地便感到不妙,眼下有人能夠從城門方向縱馬而來,肯定不會是自己人,多半是城外的敵人已經奪下了城門,殺進了城中。
普林當機立斷,帶着剛剛集合起來的五百部衆在縣寺門口列陣迎敵。
只不過,鮮卑胡兒們騎戰遊鬥個個是一把好手,但步戰結陣守禦卻像個笑話。
他們所用的武器有彎刀,有釘錘,有長矛,各各不同,也絲毫不曉得如何結成密集的防守陣型。
面對急速衝鋒而來的敵人,胡人大都心驚膽戰不知所措,曾幾何時,這些鮮卑胡兒都是騎着馬衝殺向漢人,哪裡想得到自己也有站在原地等待騎兵衝鋒的份。
即便是指揮防禦的普林也沒什麼經驗,只是大聲呼喝着:“不要怕!他們衝不過來的,都站穩了,不要退後!”
然而普林的呼喝卻是徒勞,這些鮮卑部族精兵們在巨大的威脅之下仍是止不住小步小步往後退卻,引得整個隊伍都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