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曹操如今貴爲司空,實掌朝廷權柄,可在光和年間,他不過纔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盡整些五色棒之類的標新立異玩意博人眼球,沒少給家裡惹禍。
恰逢太平道起事,曹操被臨時提拔爲騎都尉,帶着雒陽附近新招募的輕俠、囚徒、贅婿、商賈之子南下支援潁川。
那時候的曹孟德不過是在雒中紈絝圈中小有名氣的宦官之後,與名聲顯赫的皇甫嵩、朱儁、盧植、董卓等人完全不能相提並論,倒是與日後的破虜將軍孫文臺有的一比。
二人這時候都還是菜鳥級別的選手,只不過孫堅是半個菜鳥,而曹操是完全新鮮的菜鳥。
曹操第一次得到帶兵上陣的機會倒是十分憧憬,可當他看看手下的那些囚徒、贅婿們,心中的雄心壯志就涼了三分,這些人純屬趕鴨子上架,比烏合之衆也就好上那麼一丁點,那一丁點兒的效果還是有着朝廷武庫的精良裝備加成。
當曹操以爲自己不過是帶人追上大部隊搖搖旗吶吶喊時,初入戰場的第一幕就讓他震撼到無以復加。
當他到來的前一天晚上,十數萬黃巾將皇甫嵩與朱儁率領的朝廷平叛隊伍團團圍在長社城中。
長社城池卑小,城中兵力雖然也有三萬人,但與城外動輒十幾萬,幾十萬的黃巾亂匪而言無意於杯水車薪。
再加上前些時日朱儁出戰不利,導致平叛大軍中瀰漫着一股悲觀的情緒。
而皇甫義真卻臨危不懼,鎮定自若地聲稱旦夕之間便可破賊。
對於皇甫嵩的豪言壯語,大多數將士將信將疑,但好歹是略振軍心。
到得深夜裡,皇甫嵩命人多備引火之物,悄悄潛出城去,進入城外黃巾軍營地中各處縱火。
待到四周火起,長社城頭亦燃起大火,擂起鼓聲,早有準備的三萬平叛軍從四門奔涌而出,殺入黃巾軍營壘。
先前潛入縱火的間者也在營中奔跑嚎叫,竟引得十幾萬黃巾夜驚營嘯,被人數遠少於自己的朝廷大軍殺得屍骸盈野。
當第二天早上,曹操帶着人趕到時,正是此戰收尾,追亡逐北的收割戲碼,因而也讓曹操這個戰場菜鳥好好感受了一番勝利的滋味。
其後曹操又跟着皇甫嵩進討潁川、陳國、汝南三郡的黃巾賊人,這幾戰中曹操幾乎沒出什麼力氣,光顧着跟隨皇甫嵩混資歷順便偷個師。
令曹操十分訝異的是,皇甫嵩率領的北軍五校讓他簡直就認不出來。
光和末年距離天選之子大魔導師劉秀中興漢室已經過去了一百五十年,北軍五校作爲屏衛京師的禁軍已經沒了王朝初建時的精銳模樣。
曹操常居雒陽,與北軍五校中的一些軍官更曾一起喝過花酒,自然知道五校士的能耐。
但也就是兩三個月的時間,皇甫嵩一邊帶着北軍五校、三河騎士和新募的兵卒南下作戰,在行軍的路上一點一滴地訓練調整,到了潁川、陳國、汝南等地大戰時,這支鬆散疲弱的北軍五校竟然迸發出了另曹操感到十分陌生的銳氣。
當年尚且年輕缺乏經驗的曹操只是下意識地感到不可思議,但多年過去,每每回思起化腐朽爲神奇的皇甫義真,曹操都感嘆當日不曾多多請教,乃是大大的損失。
皇甫嵩用兵秉承了秦漢以來大規模作戰的正規思路,對於軍中的各類兵種都運用得出神入化,各兵種之間的配合銜接得心應手。
無論是攻城、野戰、守城、奔襲,都如教科書般精準,但又不乏夜燒敵營這等行奇用變,可以說是將“以正合,以奇勝”六字真言發揮得淋漓盡致。
當曹操自己起兵後,他也曾刻意模仿過皇甫嵩的戰法戰術,但他卻發現皇甫嵩的戰法更適用於大規模作戰,對於軍閥之間的數百數千人的亂鬥收效不佳。
而且曹操更無奈地發現,他幾乎難以做到皇甫嵩那般令旗一揮萬箭齊發,馬鞭一指萬騎爭先,原因倒不是他手下兵員不夠,而是那些兵大都分屬各將手中。
他手下的將校部曲,如自家族人曹仁、曹洪,姻戚夏侯惇、夏侯淵,招募來的地方大族李典、李通,曾經的合作伙伴鮑信、衛茲,後期來投的朱靈、張繡等人俱都是各自掌握着一支直系部衆。
這裡面有些是帶兵來投,有些則是自行招募,有些則是曹操統一募兵後分撥下去。
但毫無例外的是,哪怕手下將領只帶了五百人一千人,都會分成長矛手、戟士、弓弩手、遊騎,可以說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這種部隊構成在中小規模的戰鬥中十分有效,多年來戰董卓、戰黃巾、戰陶謙、戰袁術、戰劉備,手下的將領們越打越順手。
乃至於曹操都已經漸漸淡忘了昔年觀摩皇甫義真、朱公偉動輒調動成千上萬的人馬協同作戰的宏大氣勢。
即便是曹操想要依照大規模作戰的方式去編組、訓練單一兵種,他也要去從手下各個統兵大將手中去收攏兵權,而各統兵大將又要從手下的各曲軍候手中收攏兵權。
這無疑是個影響巨大的動作,稍有處置不當就會弄巧成拙,引發手下衆將的信任危機,並且在連年戰事不歇的情況之下,曹操也沒精力沒時間來做這些事情。
而就在剛纔,就在眼前,曹操又從顏良身上,看到了昔年皇甫義真操演、調度士卒的影子。
那綿密如秋雨一般的弓弩射擊,正是昔年朝中射聲校尉訓練弓弩手的方式,曹操曾親眼目睹皇甫嵩用此等方法壓制得黃巾賊擡不起頭來。
而如果說顏良麾下弓弩手的分段射擊尚且有那麼點意思,那在短兵相接中,顏良麾下步卒的表現則着實讓曹操吃了一驚。
先前被空中你來我往的弩箭吸引力了注意力,而河北軍步陣正面更有大楯遮蔽,故而曹操一直沒有發現端倪。
直到刀盾兵後撤,河北軍陣中涌出整齊劃一的戟士時,才令人眼前一亮。
戟乃是常規兵器之一,在每個部曲中或多或少都會有戟士,可讓顏良這般使用戟士的則並不多見。
只見這批戟士人人頭戴鐵胄,全身披着皮甲,外邊還套着一層鎖子甲,所用的長戟絕非粗製濫造的廉價貨色,都是精鐵打造的戟刃,上好桑柘所制的戟杆,外邊還裹着防止劈砍鉤鎖的竹皮。
全副武裝的戟士進退動作整齊劃一,互相之間的間距亦相當合適,足夠每個人施展身手,前後左右的袍澤也能互相照應。
由於河北軍戟士的護具精良,若不是被擊中沒有防護的部位,或者被正面大力刺擊到,等閒兵器的揮砍並不能對身着兩重防禦的戟士造成有效殺傷。
曹軍多兵種混雜的部曲適用性雖強,但這等正面強推,全數戟士的河北軍更佔上風。
若是面對騎兵突擊,列好陣型的長矛手絕對是不二之選。
若是單兵作戰,那刀盾兵的輕捷靈便會佔據上風。
但在近距離團隊作戰上,戟這個兵器攻防皆備,長短合適,遠較另外兩種近戰兵種合適。
而且團隊作戰也並非是口頭說說而已,即便是把一羣戟兵湊在一塊兒也未必能打出良好的效果,還需要長期訓練和臨陣經驗。
這一點,顏良從四月到十月,用了將近半年的時間來仔細打磨,並通過一場場戰鬥來檢驗,來調整,來改進。
發現隊列太密不利於施展,改隊列陣型。
發現武器容易被砍斷,做成積竹木柲。
發現護具強度不夠傷亡太高,用上最好的甲冑,一層不夠再套層皮甲。
發現帶頭的“討死軍候”太莽了,呃……這個沒辦法,將就着用吧!
這些改進,一來耗費時間,二來耗費錢財。
時間嘛,恰巧有一些。
錢財嘛,恰巧搶了點。
所以顏良才練出了數千精銳,而如果人數再多,怕他也暫時沒那麼多能耐負擔下來。
眼下的討逆營戟士們手上或刺或啄或勾或削,腳下卻始終同進共退,基本都站在一條水平線上,看似往前行進的速度不快,但始終沒有停下腳步,將迎面而來的于禁所部反壓了回去。
處於前陣中央的于禁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不明白爲何原本正在緩緩後撤的河北軍突然一個前壓,就把自己的步陣給打得節節敗退。
于禁對麾下士卒的約束素來嚴格,等閒人不敢在陣前退後,而此刻士卒們紛紛退避,肯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于禁也不及細想,他深知若甫一接戰便被擊退會對軍心士氣造成極大的打擊,便帶着自己的短兵親自迎上來抵禦。
當他來到陣前與河北軍戟士們交上手後,方纔感覺到對面戟士的不好相與。
若論個人武勇,那些尋常士卒哪裡能敵得過於禁,甫一交手就能以一己之力壓着對面打。
但每當他仗着身手把面前的戟士牢牢壓住時,欲要再進一步,尋到戟士護具的間隙處下手時,都會迎來敵軍兩側和後一排的齊齊施援。
而於禁親自殺到前線的做法也吸引到了河北軍的注意,昌琦呼喝着便迎上去對上于禁,不讓他繼續在陣前逍遙。
于禁自是不懼昌琦那個愣頭青,雖然昌琦自身勇力強健,所用的武器亦要強過普通士卒,但昌琦的風格顯然比之尋常士卒更爲冒進,這就留給了敵人更多的機會。
于禁正待要賣幾個破綻引敵將全力來攻,然後趁機擒下這員看上去頗爲重要的敵將,好破了這個長戟陣。
但昌琦經過顏良多次呵責,已經稍稍改變了魯莽的作風,尤其是戰陣相對時比往日小心了三分,也沒那麼容易着了對方的道。
二人交手十幾個回合,昌琦雖稍落下風,身上添了一兩處小傷,但始終堅持不敗,讓于禁頗爲不耐。
他抽空往兩旁打量,發現除了他麾下短兵們與河北軍戟士殺得難分難解,其餘曹軍前鋒多半不是河北軍戟士的對手,被這種大開大合的戰法殺傷慘重。
于禁想着是否要引兵暫退,尋思新的解決辦法,正自猶豫不決間,突然身後響起了銅鉦的清脆聲響代替他做了決定。
于禁不由在心中大罵是哪個傢伙擅自做主,卻不知做出這個決定的正是曹操本人。
曹孟德雖然離得更遠一些,但自從河北軍戟士們集結而出後,就瞧出了名堂。
等到于禁的前鋒線被打得節節敗退迫不得已必須自己頂上去時,曹操就作出了決斷,派人去往前陣中鳴金暫止。
如果說這樣成規模應用的戟士曹軍有沒有,答案是肯定的。
曹操自己的短兵近衛之中,就有數百人如同河北軍戟士一般,着精良甲冑,用上等長戟,單獨成列而戰。
今年四月,在瓦邑山下那一戰中,許褚帶領的短兵甲士執行殿後任務,就曾如中流砥柱一般硬抗住河北軍的衝擊,更把當時還沒攤上“討死軍候”外號的昌琦給打得大敗虧輸,險些一刀把腦袋劈成兩半。
而那一戰的所見所聞,也讓顏良領會到了兵種集羣效應的優勢,才觸發了他改進手下部隊建制的想法。
但饒是曹操麾下強兵無數,被精心培養的甲士也不過數百人。
原因無他,太也費錢。
那上好的兵器甲冑每一樣都需要實打實的銅錢來換,爲了增加訓練,耗費的糧秣也相應增加,一個甲士的培養成本足夠抵得上三四個普通士卒的花銷。
曹孟德雖然位居司空,但實在囊中羞澀得很,爲此還曾默許手下行發丘破冢之事,不就是爲了多攢點軍費麼。
曹操一看顏良這一回不過才帶了數千兵來,一開場就將出了至少千餘重甲戟士,實在是有夠豪奢。
他知道于禁這一陣多半討不了好,便遣人去往前陣鳴金,欲要暫時退一下調整策略再戰。
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曹操想退,于禁又想退又有些擔憂,而對面的河北軍卻不欲讓他們輕輕鬆鬆地退回去,新一波的攻勢就此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