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橋流影, 稻花微香,河岸生着蘆葦一叢叢,幾盞河燈順流而下, 在盡頭水潭相聚、碰撞, 不久後, 一個呼吸間, 便沉沒了。
它們沉沒的時候, 是什麼樣子的呢?
是不是像自己一樣,渾身一冷,便開始無法呼吸, 睜開眼睛只能看到層層封鎖的水波,伸出手恰似重逾千斤難以動彈, 張開口想要呼救只有鹹腥的河水灌進來。
明明河底並沒有什麼在拖着自己, 卻還是不斷往下沉。
沉到淤泥裡。
然後被一雙修長的手攬住, 向着毫不在意的水面上拖去。
水花四濺,新鮮的空氣瞬間灌入口鼻, 帶着河岸青草的香味。
飛雨君一言不發,一手攬在姜如淨後背,一手死死扣緊他的手腕,拖着他朝河岸走去,一路上草葉搖晃, 細碎落花依依。
到得旁邊的竹橋, 飛雨君一把將他丟在地上, 背過身去面朝河面, 不去看他, 面色上覆蓋着一層陰霾。
姜如淨躺在竹橋上,四肢攤開, 霜色長袍堆疊在一起。他睜着眼睛看着那片亙古而熟悉的藍天,眼神卻空洞麻木。
好似發生什麼事,都可以接受。
好的、壞的,都無所謂。
他還有什麼好失去的嗎?他還有什麼可以畏懼的嗎?他還有什麼值得追求的嗎?
一顆道心破碎湮滅,一口長劍斷裂殘缺,一副身體難分人鬼。
這時候,帶着他回到天元界來,又有什麼意義呢?
難道他還能回到過去的模樣麼?
天元界的如淨道尊,已殞身在那場十方雷劫中了。
身毀道消。
飛雨君生了一會兒悶氣,又回過了身來,一言不發地將姜如淨背起,順着竹橋走去。
此地是魔門故地,亦是昔年他作爲魔門少主時候的居所,如今房屋破敗,雜草叢生,不過見蘆葦依依風聲細細,倒也別有一番景緻。
飛雨君一聲不吭,揹着他往前走,穿過河岸小溪,穿過竹林深處,穿過桃花不再盛開的荒蕪庭院,一路向着西北行去。
他沒有選擇用法器或者馬車趕路,只是避開了村落城市,挑着無人的山川河流間行走,安安靜靜,不受塵囂。
這一日,天色有些陰沉。
飛雨君瞧了瞧天色,估摸着快下雨了,便找了個有些淺的山洞,從乾坤戒中取出毛毯鋪在冰涼潮溼的地上,這才放下了姜如淨。隨後他也不回話,走到了山洞口,一手扶着洞檐,遠目眺望。
從此地去鈞天劍宗,約莫還有四千多里路,加上他一路繞行,沒個三五年,怕是走不到。
若是用法器趕路,不消一天便能到了。
可他就是不願意用法器帶着姜如淨趕過去。
他想同他多相處一會兒。
但是眼下看姜如淨那心喪如死的模樣,他瞧着,卻又十分揪心。
“轟隆——!”天空中悶雷打響,豆大的雨點滾落下來,溼潤的風撲在他英俊堅毅的面龐上,沾溼了他的眼睫,顯出了幾分溫柔來。
“等這場雨停了,我便送你回鈞天劍宗。”
他道。
姜如淨的眼神卻毫無波瀾,彷彿早已知曉,又或全不在意。
只是心下有了繼續嘲諷。
你們那麼強,心智強,武力強,自然想帶我去哪兒就去哪兒,想把我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又能反駁什麼呢?
說什麼情難自已,若你愛我,爲何不尊重我,而是將我肆意玩弄?
假的,他是假的,你口中說得好聽,不也一樣是假的?
他心底是恨飛雨君這種罔顧他意願的做法的。從魔門那場暴.動,到救世城中,兩次爲了保他性命而將他送走或帶走。
他是那樣地爲他好,將一切都已經幫他安排好了。
可是人活在世上,除了一條卿卿性命,總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的。
比如在魔門時,他更想與自己的師父一起殺出一條血路。
比如在救世城中,他更想用生命去護住更多的人,護住那些飽受折磨與煎熬的兄弟姐妹。
性命固然重要,可總有些時候,有些事情,是值得拋頭顱灑熱血去做的。
這才應該是有情道。
他方慢慢在崎嶇的路上悟出這一點,有情道又輸了。輸給了飛雨君那一道傳送門,和其強大的武力。
有的時候,姜如淨真的懷疑,自己真的是衆人口中的高手麼?若是,爲何屢屢輸在這些人手中?
這令他感到絕望,感到以前的世界正在崩塌。
一陣睏意襲來,他閉上了眼,不願再繼續去想。唯有沉睡了,才能什麼都不去想,才能不覺得疼痛難忍。
飛雨君聽得他呼吸趨於平緩,知曉他是睡着了,在洞口布了個結界,雷雨聲和大風都被擋在了外面。
悄無聲息地,他走到了沉睡的人身邊,取出一件袍子給他蓋了上去,想了想,又取出一個玉枕,給他墊在了頸下,然後才愣愣注視着那張宛如冰雪的容顏,長久無言。
事情怎麼就發展到這一步了呢?
他注視着他,眼裡有着濃郁的悲傷和愛戀。緩緩地伸出手,指尖輕輕地落到那人的臉側。
他的體溫依然是冰冷的,體內流的水晶血冷悽悽的,讓他整個人都散發着剔透冰涼的氣息。不同於以前,他是暖的。
眸子、肌膚、話語、笑顏,無一不是溫暖而熱烈,是天地間最能抓住他眼球的一抹光華。
海藍色的眼有些溼潤,回憶走過朝朝暮暮,映照得如今更爲慘烈。
小心翼翼地,他在姜如淨的身側躺了下來,眼神直視着對方,卻沒有任何不規矩的動作。
這是他的珍寶呵……
所以,當年纔會在最危險的時候爲他鋪好後路,送他離開,他知曉他心裡必然責怪於他,可是,他又怎能做得到眼睜睜看着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就那樣死在自己眼前呢?
只要一想到這個人會受傷、會死,他就渾身發抖。
可這樣可怕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他死在了李獵的千番算計之下,他在別人的操控下受盡了煎熬苦難,一如卡洛丹質問自己的那些話語。
若說他之前更想去拯救他那位迷失了自我的兄弟,現在的他就認爲,李獵就是個災星。
他的玉明這般追着那個災星,能有什麼好結果?
“我帶你回家。”
“你不要再去找李獵了。”
“好不好?”
他幾乎是哽咽着說出這幾句話。
姜如淨陷入了沉睡,自然聽不見他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