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顯成把李明珍一家老少四口送到百里之外的安全之地,連夜又折回來。在家眯糊一個時辰,就帶幾個社員趕到西山小學外挖魚鱗坑。李明珍從六三年就制定下植樹規劃。每年春末在西山校外種植各種果樹桃樹。六三年栽種的三百棵桃樹已經結果,開始變賣成錢。杏樹明年也將有收穫。計劃用五年時間種下一千棵果樹。等全部果樹開花結果時,灣道山小學的學生就可以免交一切費用。而且,還要把積蓄下來的錢,蓋一所更好的、更漂亮的學校。再有一年,西山崗便種滿了果樹。今天周顯成帶頭來挖魚鱗坑,一來完成李明珍的規劃任務,二來是防止那些鬧事的紅衛兵再來學校搗亂。
灣道山大隊坐落在山與河之間。南山叫饅頭山,不高不險。東山叫棋盤山,山不高卻是懸崖峭壁。北邊靠七里河,河岸砂石南北五里寬,河中是潺潺流水東去。其實周顯成不但帶隊看護學校,在這山山峁峁都佈下了眼線,只要那羣紅衛兵或生面人出現,不管是南來北進,東突西繞,都有社員盯着他們。就在這時,有社員趕來報告說,昨日那個高個子紅衛兵去七里河坡地看麥田,他和社員們說這塊地是資本主義溫牀,指着砂石場說,這是明目張膽地走資本主義道路。社員們和他鬥起嘴來。
周顯成說:“這小子想幹什麼?歲數不大心眼不少!他這是蒐集罪證材料!可別把他打了!”
周顯成趕到砂石場。此時那個高個子紅衛兵已向皇臺鎮方向走去。
周顯成見他一人,心中狐疑,緊追幾步說:“喂,革命小將,你慢點走!咱們見過兩次面,也沒通報姓名。”
高個子紅衛兵扭過頭說:“哦,是支書!我叫什麼無所謂,我們這次來皇臺鎮,主要是來抓漏網右派李明珍,和支書您老人家無關!看是不是把她交給我們,我們學校的右派,都受到了革命的大批判,觸及到了靈魂。唯有這個漏網右派,想逃避羣衆運動!”
周顯成說:“我看這麼辦,關於李老師的事,你們就別管了。”
高個子紅衛兵說:“我說話不算,你跟我們戰友們說!他們在皇臺鎮等着呢!”
周顯成心裡想,我親自和小將們做做思想工作,也許能答應。
二人邊走邊說,轉眼快到皇臺鎮了。周顯成又一想,我求他們幹啥?跟他去皇臺鎮幹啥?扭身想回灣道山,說:“紅衛兵小將,我還有事忙——”剛往回走了幾步,那高個子紅衛兵喊:“革命小將們,出來吧!”一聲呼喊,三十幾個紅衛兵從山坡後鑽出,趕上來七手八腳將周顯成摁住。高個子紅衛兵說:“你個死不悔改的走資派,你今天想回大隊,沒門!什麼時候交出那個漏網右派,什麼時候給你一點自由。走!押他回公社!”
周顯成此時後悔不迭,唉
,打了一輩子“鳥兒”,今日卻被“鳥兒”啄了眼睛。
原來這夥紅衛兵已偵察到李明珍被轉移,所以引出老支書“自投羅網”。
周顯成跟高個子紅衛兵走了多時,不見回來,社員們懷疑出了問題。幾個大隊委員帶一夥社員就追到皇臺公社。先去皇臺公社中學尋找,不見人影。後又找到公社,還是沒有人影。找到派出所,派出所值班民警說:“聽說這夥紅衛兵押着老周頭,向他要人,他不答應,就拉向鎮東邊去了。是不是下了山?我可沒看到!”
這幾人風風火火順路向東追去,一直追到山下,仍不見一個蹤影。大家又返回來,見人就問,一直打聽到供銷社。
一個營業員說:“這夥人剛剛開汽車走了,他們是從老地堡裡鑽出來的。你們去看看吧,那老周頭卻沒見出來......”人們馬上衝到老地堡。這座老地堡就是當年抗日大隊、兒童團站崗值班的地點。這座地堡上下兩層,上層已存放公社建築隊的廢舊物。舊桌椅、破門扇,腳手架、灰鬥沙筐。下層沒有存放東西。人們下去劃火柴一看,周顯成直挺身子,胸前背後兩塊大木板夾着他。人們忙叫喊,周顯成一聲不應,近前一摸鼻息,早就冰冷發涼。
這夥紅衛兵把周顯成押到皇臺公社,怕社員追來,所以想了老半天才想到老地堡。他們把周顯成押到底層,點起蠟燭,開始審問。立逼周顯成交出漏網右派李明珍。
周顯成自始至終一句話:“藏在哪兒,不告訴你們!”
急得這羣紅衛兵如同猴子吃辣椒——上下冒火。這夥人好話說了一大筐,無效果。髒話罵了一大車,不怕!看周顯成軟硬不吃,那高個子紅衛兵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小時候,大舅經常給他講神鬼故事。有一次給他講了古代所用刑法。有一種刑法是把罪犯夾在兩塊木板中,用兩把油錘同時敲打夾板。不消十下,罪犯定會氣絕身亡。用這種刑法,罪犯一不流血,二不見傷痕。百姓叫“大劈棺”。他讓同夥找兩塊木板,把周顯成夾在中間,沒有油錘,就用石頭咚咚連敲幾十下,再看周顯成,果然一聲沒吭停止了呼吸。高個子紅衛兵一見出了人命官司,忙招呼人們跑出老地堡,上了汽車,一溜煙跑了。
人們把周顯成擡到派出所,派出所民警一看嚇得就要跑。社員們圍住他說:“你得給驗驗傷。”
民警戰戰兢兢檢查了周顯成周身上下無一點傷痕。這個民警和周顯成很熟,他哭着說:“老周同志沒受毆打,無皮外傷、淤血傷,他怎麼給折騰死的,無法說。我也不是法檢,沒權定論,我只能寫個檢驗過程吧!”
大隊委和社員擡着周顯成的屍體回了家。
周顯成小時候趕馱子,後來參加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是一位機智勇敢的
革命戰士。
他生於{光緒三十四年戊申年}一九零八年五月初三,死於一九六七年四月初八,終年五十九歲。
周文治此時正在廣西支左,接到父親去世的加急電報日夜兼程往家趕。周文治見到李明珍,姐弟二人跪在地上大哭不起,陪弔喪人員一起哀號。在商議發送規格時,周文治考慮自己身份、當前形勢,要求從簡。李明珍不同意,她要求大排大幹。
大隊幹部說:“周書記幹了一輩子革命,一生清白,一生剛勇。不明不白地走了,就要大排大幹。因此決定,不扎紙人紙馬,要排七。要二十四擡大棺罩,死得冤枉,要拜四方。”
六三年發大水,大隊還存有剩餘的紅松木,木匠打一口“六塊頭”壽材。從第一天去世算,一直弔喪七天這叫排七。村裡人們結婚有花轎,去世之人出殯用棺罩。棺罩,木框制,長方形,套在棺木外。木框外罩上籃、黃色的布,上用絲線繡出各種圖案。男用棺罩繡金麒麟,女用棺罩繡玉鳳凰。擡棺罩分八擡,十六擡,二十四擡。二十四擡就是二十四人擡棺罩,這是最氣派的喪事。擡棺罩不直接進墳地,而故意繞道走,就叫拜四方。
到了第七天上午,灣道山全村一齊出動。周顯成在村中輩分大、威信高,所以能走動的都參加了出殯儀式。
這天,八大吹鼓手打先,周文治摔盆打幡,李明珍抱着哭喪棒,披麻戴孝在後。周顯成二兒、三兒,大兒媳、二兒媳和本家侄男侄女在二十四擡兩邊護衛。再後就是不同輩份的孝子哭喪隊,還有親朋摯友的弔喪人羣。這支隊伍浩浩蕩蕩排了二里多長。一路吹吹打打,哀號漣漣直奔皇臺鎮。從皇臺鎮西口進鎮,沿街兩邊擠滿了人羣。這些人都認識周顯成,對周顯成的去世表示深切哀悼。有的在沿途點上燒紙,有的在路邊擺上香案、糕點、白酒。還有的人家在路邊給發喪人羣晾上白開水。發喪隊伍,從西口到東口,在東口爬上山,來到周家祖墳。吹鼓手又吹起了情思哀憐的大悲調,這才揭去棺罩,緩緩放下棺木,在衆孝子的悲嗆聲中徐徐埋入墓坑,棺木下葬,入土爲安。
周顯成下葬第二天,賀永新和何雲良開車來到灣道山,對周顯成的不幸去世表示深深的哀悼,對迫害周顯成的紅衛兵元兇一定要查明,找出主謀,到運動後期,嚴肅處理。
周文治對何雲良說:“何主任,那紅衛兵是不是還要揪鬥我李大姐?”
何雲良支支吾吾地說:“革命小將的革命行動,我們不能出面干涉,隨遇而安!當然可以做做工作!”
周顯成事件發生後,紅衛兵小將再沒來灣道山煽風點火、抓“漏網右派”。
李明珍把發生的一切都寫信告訴周玉,周玉對周顯成被廹害至死表示無比憤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