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監倉裡只有稀薄的月光透入,靜的能聽見一陣陣的悠長呼吸聲。
陳依從一頭輕步走到另一頭。
每每經過男孩睡鋪時都看見被子因爲肩膀的抖動而起伏。
直到終於聽見了抽泣,他纔過去拍了把,小聲問“想家?”
男孩原本歪着身子頭臉埋着,被陳依拍了才擡起,臉上早被淚水溼透了。
陳依打個手勢讓他起來。
男孩竟沒遲疑的坐直爬起來,隨他走到倉門口靠牆坐下了。陳依知道他這麼哭下去根本睡不着覺,寧願起來透透氣。
“你不恨我嗎?”坐下不久,男孩就問陳依。後者曬然失笑道“你爲什麼寧可讓我看見你流淚也不躲我?”
男孩悶了半響,輕聲道“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跟家裡人說看你欺負同學上去幫忙被你打暈了。後來讓那麼說我氣不過被你打了也沒多想就答應。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這裡面這麼可怕……我真的不知道。”
“當然不知道,我們都是第一次來嘛。”陳依笑着點了根菸,對着倉門外吐氣。又遞給那男孩一支,努嘴示意別把煙噴倉房裡就行。後者接過抽幾口後情緒平靜了些。“家裡人一定能把我救出去吧?我爸是縣城副書記,我姨父是X市局長,他們一定有辦法救我出去是不是?”
他的確還是個孩子。陳依啞然失笑,完全沒想到進來是被人設局。
“你怎麼進來的?”
“看到個混蛋跟張漣一起,打了他一頓正巧被X市的警察看見抓過來了。”
“路上你沒告訴警察家裡的背景嗎?”
“我說了!他們說天子犯法與民同罪。”
陳依早已經是沒恨了,有的只是氣。所以堅持要讓這男孩同樣體會監倉的生活才能甘心。這時候更覺得這孩子逗。又覺得也許這樣的簡單纔是這年齡學生應有的本性。
“打的嚴重嗎?”
男孩半響沒吱聲,看起來有些後怕。“流了很多血,我,我……我怕是打死了!應該不會那麼容易被打死吧?你說是不是?”
“沒有吧。不過輕傷也要坐三年,重傷更久。”
“不,不會……我家裡人一定會救我,一定能救我!”男孩害怕的喃喃自語,爲自己建立希望和信心。
“是啊,他們一定能夠救你出去。”
男孩立時心定了些,神情頗有些愧疚的道“我出去後一定跟家裡人說清楚,我真的不知道這裡這麼可怕……”旋又低聲道“可是你跟張漣什麼關係?”
“這不重要吧,問題是你跟她什麼關係?”陳依說着,心裡覺得有趣。這男孩的確還單純,以爲他跟父母說清楚了就沒事。決定權並不在男孩手上,事情已經做了就不可能因爲他這樣一個孩子的想法變來變去。何況司法部門並非誰家開的,能說怎麼變就怎麼變嗎?
“我從初中開始就喜歡她!當初家裡不讓我讀技校,我不顧一切的在家裡鬧,鬧了很久他們才肯答應。爲的就是跟張漣一個學校讀書每天都能看見她。在我心裡她就是我未來的老婆!”男孩一口氣說罷了,又憤憤道“當時看見你跟她那麼親熱,我,我實在受不了!”
多麼單純的感情。陳依不由在心裡感慨。認爲付出真心,認爲付出一切就能得到真摯的感情。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爲開;相信守得雲開見月明。有時候人會這樣被感動,有時候人只會更厭煩。但這樣不平等的感情有什麼意義呢?單方面的承受,隱忍、被動、沒有發言權,沒有釋放自我的權力,猶如一件爲符合對方要求不斷自我改造的附屬品。
但多少故事中這樣的一廂情願總能感動無數人唏噓的淚。
“如果她喜歡暴力美,早已經愛上你無數次了吧。”
男孩愣了愣,又小心翼翼的請教道“張漣喜歡什麼樣的男孩?她朋友總不肯說。”
“大概是成熟穩重,彬彬有禮,謙遜溫和,感情細膩的類型吧。”陳依說罷見男孩不太明白,又笑道“你父親應該是這樣的人吧。”大多政府部門做得官的人外在是這樣的,至少在沒有上位前一定是這樣。感情不細膩則無法揣摩別人的心思,張狂哪裡能被上級喜歡,不謙遜溫和哪裡能廣交人緣。
“我爸?”男孩有些驚訝,旋又低着臉怔怔思索。忽然神情不屑的道“表面跟老好人差不多!”
“那麼,張漣就是喜歡老好人的表面呢?”
男孩便沒了言語,陳靜了一會,小聲又問“張漣真的喜歡老好人?”
“我不是她,只能說自己的觀察。”
男孩一時歡喜,一時又鎖眉。“可是她很討厭我!好多次我打聽到她出去玩,湊過去都被她擺冷臉。有一次燒烤時我陪着笑臉把東西給她,她竟然不要,我讓她接她竟然走開了坐。”
“下次你爲她烤好了直接放到她面前的碟子裡,什麼也別說的繼續烤,看都別看她一眼。”
“裝酷嗎?”男孩興致勃勃的問。
陳依覺得好笑,但這種說法很通俗易懂,也就不多餘解釋說明太多。“對,裝酷。”
“我知道了!”男孩躍躍欲試的滿懷期待,旋又喪氣道“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去。”
“你家人會想辦法的,早點休息吧,明天很早起來要幹活。”
男孩答應了,起身時又低聲說了句“謝謝你。”也不等陳依說話忙就躺回睡鋪,這一次很快就睡着了。
陳依繼續在倉裡走動。他是不輕易恨人的,因爲能理解別人的心情和處境。但該做的事情他也不會因爲心軟不做。所以他現在什麼也不說,他要讓男孩也品嚐在看守所由滿懷希望到失望的恐慌心情。他要的就是這種說法,因爲他知道這樣就已經賺了,男孩的承受能力一定沒有他好,內心受到的煎熬和痛苦比他強烈十倍也未必算誇張。
凌晨的時候接替的人被他叫醒,陳依安然躺倒入睡。倉裡的日子今天開始變的更容易過,因爲男孩的可憐會一點點平息他過去積壓的怒火。
第二天男孩的精神狀態好了許多,但不太適應倉裡的手工活,做的很慢。間中被矮子推搡責罵了幾回。晚上別人休息的時候他還在做,別人睡覺的時候他仍然沒做完。倉裡是沒幾個好心人會幫助別人做活的,尤其像男孩這種剛進來跟任何人都沒有交情的情況下。
第三天男孩因爲沒睡好,精神狀態有些差。一到幹活時間就急忙的投入了做,唯恐又要熬夜。昨天他沒有吃監獄裡的飯菜,今天吃的很香。人的適應力通常如此,也應該如此。
如陳依般餓着肚子還死倔強的人是少的,這種性子本也不符合生存之道。但他從小就這樣,過去因爲不吃芹菜,陳父說了多回都不改。陳父氣惱下讓陳母連續一星期都只炒芹菜,就看陳依吃不吃。最後陳父投降了,因爲陳依一星期沒吃菜。兩父子類似的倔強鬥爭有不少,陳依沒敗過陣,所以許多事情陳父陳母是放棄了跟他較勁,實在說不聽只能由他。
午飯過後陳依留了只烤雞腿給男孩,後者很高興的道謝接過吃了。
“好吃嗎?”
“好吃!”
“外面的東西更好吃。”
男孩喪氣的接了句“是啊……”,半響都沒有心情說話。
這天下午,看守所來了個警員把男孩叫出去,一樣遞給他裡面用的票,說了幾句話放了他回來。
男孩就興高采烈的衝陳依說他有錢了,要請陳依吃東西。
“好啊。”
男孩高興之餘又問“燒雞多少錢一隻?”
“五十。”
“五十?”男孩險些叫了起來。的確是想不到的價格。陳依看見他捏了把手裡的錢票。“家裡只帶了三百塊給我。”說完男孩又補充強調道“我父親工資才一千多,這裡的東西太貴了!”
陳依並不意外,內地縣城的政府部門工資數額並不高,但還有獎金,最重要的是以消費水平而言足夠開支的。
“不怕,你儘管用。用完了我請你。”陳依笑的很輕鬆,男孩一聽點頭道“你家裡真有錢。等我們出去回縣城了,我再請你!”
“好。”陳依答應的很爽快。他們還會一起在這裡呆幾天很難說,但理應不會太久。那時候他想請男孩吃東西也沒辦法了,因爲離開的前提一定是他先走,而男孩多呆幾天。他覺得像是在欺負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男孩跟他相比起來,實在單純的太多。
晚上過了吃飯時間,男孩忍不住的想吃燒雞。中午區區一個雞腿根本不能解饞,此刻又有錢了,又相信陳依的保證,也就按耐不住食慾的yin*。找倉頭幫忙買了只肥整雞,非拉着陳依一塊吃。
陳依卻只吃了一個雞腿就說飽了,男孩也沒多想的收拾完了剩下的。根本沒意識到這樣會引發什麼問題。
男孩的三百塊錢兩天就全吃進肚子裡了。陳依也如許諾般開始請他。
也是這天晚上,又有警員來把陳依叫了出去說話。
“對方主動找你女朋友談,希望事情就此了結。你的想法是?”
“我呆了多少天,他就要呆多少天。這個要求本來就很公道,毫不過份。所以沒有任何談價的餘地。”
“對方願意賠點錢。”
“如果錢可以換成在這裡呆的時間,我願意花錢買他蹲幾年。”
傳話的警員再沒有多的話說,帶着陳依的意思走了。
陳依卻知道這人根本不是林青託請來的,林青不會多此一舉。料想是男孩那方面藉此瞭解他的態度。因此他知道,勝利在望,此事很快會劃上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