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擁江山
用什麼來形容我們的關係?湖面偶遇的浮萍, 天空即逝的虹橋,海上若隱的銀魚......最難忘擦肩而過,剎那的眼影交錯, 暖流未及心底, 她倚在別人懷中笑靨含情。年年歲歲, 我們過着豪不相干的生活, 漸行漸遠。只剩夾在書中的一片樹葉, 在夜深人靜時,陪我緬懷那份逝去的落花流水。
命運不會像往事趨於平淡,朝廷的局勢隨着老八的沒落日漸清晰, 千算萬算,最後站在我對面的竟是自己的同胞弟弟。西征青藏, 十四金鱗合羽, 威風八面, 我在擁擠的人潮中攢白了手指,你不會永遠幸運, 我不能把什麼都讓給你。
“爺,千載難逢的機會,成敗在此一舉。”年羹堯跪在我面前,告訴我他已經圍了貝子府。手握窗櫺,朔風如刀, 鑽進身體把暗藏的情愫帶血割離。雪霧如櫻逝, 迷亂了眼, 擋不住前行的路。
沒有人能阻止我得到那個位子, 長久的隱忍都是爲了有一天把乾坤握在手裡。冰凌舞得張揚狂餑, 密密麻麻沒留給我一絲猶豫的縫隙,於是我狠絕地把她拉進來, 和我一起投入那場你死我活的戰爭。
密道是曹頫拿身家賣給我的,如果不是多年的克勤克儉換來皇阿瑪的信任,我怎能捏住曹家的命門?
“你該死!”劍鋒抵住她柔軟的喉,我恨,要不是她聽到什麼,我不會走這步險棋,更不會逼死阿瑪!她驚恐地望着我,眼中滑下的淚,掉在地上濺起細微聲響,在靜謐的空間如鼓點打在我心裡,越來越多,越來越響,直到徹底摧毀我的堅強,我不想承認我愛她,是誰說,愛與恨一步之遙?
“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着繼朕登基,即皇帝位。”他們高呼萬歲,她默默離開,青燈亮過的地方,梨雪飛舞,憂傷鋪天蓋堆在她身上,湮沒了纖瘦的信念。我抿緊脣,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六)同林鳥
“憑什麼鎖我?我是先帝親封的大將軍!你若是光明磊落爲何關閉九門?!”
“來人!把這個莽夫拖出去打五十板子,狠狠打!”
暴怒,登基以後第一個下馬威來自我的親弟弟,我恨不得拿刀砍了他!額娘,這就是你寵出來的好兒子?!
“皇考新喪,太后終日情悽意切,涕泗縱橫。本是一脈相傳,身爲人子,應同事孝道,聊以寬慰。如今卻在花甲老母跟前兄弟相爭,太后苦不堪言,皇考亦難含笑九泉.....”
她跪在風暴的中央,爲她的丈夫爭命。我想起郎世寧和我說過的西洋神話:一個母親爲了讓自己的孩子刀槍不入,將他放在神水和神火裡煉,但是她每次握着兒子的腳踝,導致腳踝成了兒子的致命弱點。
她不是我的妻子,她在爲別的男人冒死,爲何我的滿腔怒火再次被她的盈珠澆滅?難道她成了我的腳踝?荒謬!
“額娘,不管您信不信......那天皇阿瑪把兒臣招致清溪書屋,兒臣先給他老人家沏了一壺龍井......”
她的綿語是無形的針,扎進我心裡好似雷霆乍震,皇阿瑪選的就是我,可我做了什麼?看着自己的手,阿瑪說:“朕會在天上看着你,你若有任何疲怠,朕決不饒你!”
“去給她撐把傘。”她的身影久久矗立雨中,如煙如織,目光緊鎖十四離去的方向。我擡起頭,華蓋上一滴雨,沾染了幽幽梅香,落在我額上,“咚”地一聲,彌散落寞和愧疚。
“皇上,臣自請流放寧古塔,願永世不回京,懇求皇上放過臣的妻子。”十四筆直跪在我面前,雙目蘊淚,頭破血流。我放下書本,數月前和我爭鋒相對的大將軍王,爲了一個女人,放下身段尊嚴,連命都可以不要。赫然一身冷汗,如果她是我的妻子,如今跪在地上的會不會是我?
“謝皇上成全。”同樣的話,從她嘴裡說出,讓我失了淡定。捏住她的下巴,我該想到,她從來不知道“聽話”二字如何書寫。
“四哥,你欠我的。”她的血淚沖毀我的僞裝。記憶飛回那個雷鳴的午後,她在我懷裡失去重量,我的無措慌亂,心如刀割就和現在一模一樣。
(七)永嘆調
“回皇上,福晉稟賦薄弱,素體虧虛,許是皇考皇妣大喪,思慮過剩,又身懷麟兒......依臣剛纔把脈,福晉脈象浮大,溫熱毒邪入營血,已經傷及脈絡,故嘔血不止......”(注)
“你只告訴朕,該如何治?能不能好?”
“......”
“說。”
“如果沒有懷孕,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權利可以讓我得到任何想要的,除了與天要命。她的青絲鋪滿整個牀榻,在光滑的衾被上盛開出炫亮的墨花。我悄悄捻起一束,理不清情絲,她在夢中喚着和我相似的名字。拋棄理智,用力抱緊她,讓她的身子軟軟貼向我,讓我周身再次縈繞屬於她的芬芳。俯身點絳脣,星兒,對不起,我只想用一杯蒙汗藥把你送得遠遠的,我沒想過要你的命,你怎麼能真死?我可以看不見你,可以聞不到你,但是至少讓我知道你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咿呀唱戲。
“皇上,風大......”
夜色中的紫禁城,龐大威武,擋住了城外的一切。我負手而立,如果只有他能讓你笑,我願意放你走,太醫說遵化溫泉對你的病有好處,那兒也適合休養。玉牌給你,將來你的孩子仍然是愛新覺羅高貴的子嗣。流雲在月光中飛渡,翻滾着支離破碎的過往。星兒,你不會知道,當你最後一次轉身回眸,我就在你眼裡,可你還和從前一樣,看不到我。是你佯裝不見,還是我刻意躲避?這一生,註定殊途。
“皇上,允禵讓臣將這個還給您。”胤祥猶豫奉上玉牌,面色凝重。從《牡丹亭》中翻出一片樹葉,當我剛剛拾起,它在半空倏然碎成數塊,我聽見心潰裂的聲音,隨着枯葉撲朔落地,指尖捨不得放下光禿的葉梗。薄如蟬翼的窗外,又是一年大雪紛飛,想要埋葬過去,他們卻像凍土中積蓄的生機,只等着冬暮春曉,破土而出,枝繁葉茂。如同我對你的愛戀和悔恨,在經歷了數十載的壓抑過後,在永遠失去你的今天,氾濫成災。
(八)兩相清
梧桐落,池荷盡,三更霖瀝三更寒。
“皇上,夜深了......”高無庸低眉勸寢,我放下湖筆,活動手腕。十年如一日,每天經手的奏摺多不勝數,皇阿瑪臨終將大清託付給我,我承諾過鞠躬盡瘁,何況,時間不多了.....
“你們都下去吧。”秉退所有人,步入佛堂,從牌匾後取出一隻木盒,裡面收着幾樣小玩意,粉色金屬管,藍色法蘭西香水,小巧的鏡梳,還有兩本大書和一本小畫。
雍正四年,允禵在景陵無故消失,胤祥親自前往遵化搜尋,半月後帶回來兩個皮包。其中一個,裝着兩本書:康雍年間清史稿與雍正年間起居注。奇怪的紙張,內容像是印上去的,模糊不清卻能認識字。另一個包裡,裝着這些小玩意和一本小畫。
是她,雖然穿着奇怪的衣服,站在陌生的地方,直髮變成捲髮,可是那雙含笑的眼睛讓我過目不忘。每張小畫右小腳都有一串數字,胤祥說他抄了其中一個詢問傳教士,傳教士說:“05.06.2008”如果這是日期,代表公元二零零八年六月五號,應該是三百年後的某一天。”
我和胤祥用了一夜的時間回想關於她的點滴,她的那些讓人聽不懂的罵人話,她說十三苦盡甘來慢慢路,她篤定凝雪是有福之人,她嫉妒弘曆一臉福相,還有十四風光時她不正常的淡定.....
“四哥,還記得咱們那年在青城山嗎?我那時候就想啊,葉生葉落,春天發芽,夏天茂盛,秋天枯萎,冬天埋葬。樹葉真是可悲,既定了命運誰也逃不了。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考,究竟什麼是歷史,真的只是我們手裡翻看的史書嗎?到今天我明白了,原來我們每一個人,主人也好,過客也罷,心甘也好,不甘也罷。每一個人都在書寫歷史。都說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那是騙人的,其實人和樹葉一樣。註定了,誰也改不了,我就改不了......”
每一個人都在書寫歷史?原來最通透的是你,最無辜的也是你。知曉未來是件多痛苦的事,我明白了,無法改變該有多揪心,我也體會了。
悉數焚化木盒中的一切,包括你的畫像。你可以不懼歷史,毅然嫁給十四,應該也能悄無聲息地將他帶走。你留給我的蛛絲馬跡,如果只是希望我用帝王權利爲你們的曠世絕戀保駕護航,那麼欠你的,我還清了。
“皇上,卯時已過。”
在鐘鼓聲中起身離開,霧杳襲人,行走在漫長的管道上,拒絕坐轎。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牆外是誰在唱?妙音牽住我的腳步,彷彿又回到前世,她在御景亭上慢回首,低沉吟。高無庸會意,沒多久,一個藍衣丫頭巍巍跪在我面前。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卑微和害怕令我厭倦,關於她的記憶已經蕩然無存。
“你叫什麼?”
“回皇上,奴婢......奴婢劉氏,單名一個星。”
“流星?”她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現:“總之那不是異象,更不是什麼掃把星,那叫流星!”
“擡起頭來!”面前的女人淚掛兩行,我蹲下,細細看她的眼睛,在霧靄後,噘着淚,如秋天明淨的一汪水波。我望着她笑,默默笑。
“皇上?”高無庸爲難催促。
我指着女人對他說:“安排一下,今天晚上要她侍寢。”
不理會高無庸的驚訝和那個女人的惶恐,繼續往前走,是天意嗎?我記得書上是這麼寫的:“雍正皇十子弘曕,母親謙妃劉氏。”如果這是天意,我慶幸她也是“星兒”,屬於我的“星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