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托盤掉在地上, 食物撒得遍地,踏過門檻的一剎慌忙扶住門櫺,覺得自己快要倒了......
“福晉......”小蘇拉托起我的手, 沮喪面向地上的狼藉, 急得直撓耳朵, “太后不吃東西.....奴才是不是去稟報皇后.....?”
“稟什麼?還嫌不亂嗎?”沒忍住, 高聲吼出來, 把他嚇得腳底發軟,趴地上觳觫不止。
腦袋像被人灌進鉛,摘去素帛, 坐在桌邊無力撫額。伸手揉了揉痠痛的膝蓋,桌上還有盤餑餑, 蘇拉上前想替我端出去熱熱, 疲憊阻止, 將就囫圇兩個吧。
剛剛夾起,內室又是一陣不絕哭泣, 放下筷子虛弱閤眼,無一刻安寧。
強打起精神,深呼吸,挑開簾子,德妃披頭散髮, 半個身子掛在榻上哭得肝腸寸斷。身邊五六個宮女, 沒人敢上前, 通通跪在地上陪她一起哭。
“先帝啊, 您爲何不把妾帶走?留妾一人在這世上受苦......”六旬老婦聲淚俱下, 痛不欲生,簡直聞者傷心, 見者落淚。
前些日子,宮裡謠言四起,新皇篡位,鳩佔鵲巢......怡親王查來查去,謠言的源頭竟是太后居住的永和宮。天可明鑑,我還沒蠢到嫌自己活膩了,更不會做這種不自量力的拙劣勾當。雍正一怒之下把永和宮的所有下人全部換掉。他這是一箭雙鵰!殺雞給猴看,藉着這檔口又能插人進來更爲嚴密地監視。可憐德妃攔都沒攔住,氣得絕食抗議。
唉,你這麼鬧,不是把本已命懸一線的我愈往懸崖邊推?
“額娘,別這樣......”挽住她的手臂,想把她扶起來,地上太冷,扯了寒氣受苦的是自己。宮女們見我進來,紛紛識趣退下。
“走開!”誰能料到她有這麼大的勁,跋扈甩手,我腳下不穩,跌在地上掌心驟痛,碎瓷扎進血肉,熱流順着手指向下滴濺。
德妃察覺我受傷,臉色稍斂,然而痛哭僅僅打住了三秒,隨即又掩面,不管不顧。
盯住手上一片血肉模糊,嘴脣咬得發白,豆大的眼淚無聲滾落。怒火再也不受控制,遽然起身,憑什麼?!我不是海綿,可以無限度吸收你們的怨怒,全拿我當出氣筒,你們母子不如在康熙棺木前打一架!我已經夠苦了,揹着沉重的十字架,每天跪在壽皇殿,見了自己兒子連話都不敢多說兩句,還要時不時抵擋雍正的鍼芒利眼,誰來替我嚐嚐這種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卑微滋味?
停不下腳步,風夾着雪沙打在臉上生痛,紫禁城披在茫茫孝袍之下,即便是紅牆,也被老天爺強行蓋上一層雪氤,到處都是慘淡的白色,到處都是一模一樣的宮殿,彷徨張望,能往哪跑?
撥掉掌心的刺梗,一個人孤單站在甬道里,這條路,一眼望不着邊際,註定要一個人走,註定走不完......
“回去吧。”
“......”
出神望着甬道的盡頭,忘卻手掌的劇痛。
“你的手......”
“......怡親王親自來監視我?”
緩緩回身,胤祥身披黑色斗篷,立在漫天皚皚之中,看上去極不協調。康熙多年的打壓讓他失去一個而立男人應有的風采,藍色朝服沉重掛在身上,愈顯瘦弱嶙峋,朝冠下,隱隱可見銀絲縷縷。
把手掌印在宮牆上,烙下一個血印,泯笑詢問:“十三哥,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嗎?”
他眼光驟閃,摸着自己的下巴斂眉沉思,似乎想起什麼,望向天空憧憬感懷:“記得,你從天而降,我還納悶,宮裡怎麼會有這樣的野丫頭?”
相視一笑,追思如電光朝露,瞬間飄零無影。只剩憂傷,默默流淌在乾冷空氣之中。
“當年,我哥死在牢裡,他們是不是把下毒......連同我哥的死,都推在你身上?”
“......”
不說話,就是默認了。苦澀如鉛灰雪霧,靜靜撲進雙眸,撇嘴苦笑:“.......怪不得皇阿瑪說你寒透他的心.....天理昭彰,報應不爽......也好,他造的孽,我替他還。“
“.......對不起,我們......”他擡起手,終究不知道該說什麼,長嘆一聲,垂手望向乾清宮,臉色嚴峻。
“沒什麼對得起對不起,都是髒的,沒有誰乾淨。你們愛新覺羅家的人都是瘋子,活了大半輩子都在爭......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命。連自己都不在乎,又怎麼會在乎別人。改朝換代,成王敗寇,黿鳴而鱉應,兔死則狐悲,今天若不是他,我也同樣保不住你......所以,該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吧......”
胤祥微怔,緘默從懷裡摸出一塊白絹,拾起我的手,纏在傷口處。
“回去吧,老十四已經去壽皇殿了,勸勸他......不要惹皇上生......”
抽出手,怫然轉身,嘴裡憤怒憋出一句話:“你去告訴他,那是他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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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跑着爬完壽皇殿的臺階,氣喘吁吁倚在門口,不期然聽見雍正的暴怒之音。
“無知狂妄!你以爲朕不敢治你?”雷霆之怒透過百格窗震出來,驚飛了樑上棲息的鳥雀,也生生擋住我的腳步。
“我做錯什麼了?這個狗奴才敢擋我的路!”
熟悉的聲音,陌生的語調,心裡一突,是胤禎.....
“放肆!這兒是先帝靈堂,你要鬧得皇阿瑪不得安息嗎?”雍正手指向康熙的棺木,眼睛卻一直陰戾盯着胤禎.....
心裡頓時七上八下,那是個服硬的主嗎?康熙也沒這麼大聲和他說過話.....果然,他毫無退縮,反而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讓皇阿瑪不得安息的是我?”說着把手指向雍正的鼻子,橫眉立目惡聲惡氣道:“正好,今兒各位兄弟母妃都在,你就在阿瑪靈前說清楚!你的皇位到底是怎麼來的?皇阿瑪是怎麼傳給你的!他說了什麼?他有沒有告訴你爲什麼把我秘密招回來?!”
震驚掩嘴,這哪是詢問,根本就是咄咄逼人。猜到他會鬧,居然鬧得這麼大.....
雍正臉色霎時發白,算是讓人戳到痛處,惱羞過後反而瀕臨不懼,冷冷開口:“朕光明磊落,爲何要與你說明?來人,把這個大逆不道的畜生鎖起來!聽候發落!”
“憑什麼鎖我?我是先帝親封的大將軍!你若是光明磊落爲何關閉九門?!”胤禎也氣瘋了,掄起拳頭火冒三丈反脣相譏。
“十四弟!住口!.....皇上,十四弟剛剛回京,一時悲傷過度,請皇上息怒。”八阿哥見此狀,急得竄出來,哪還顧得不上禮節,一把扣住胤禎的肩膀,拼命把他往後拖。
十三似乎也從驚懵的狀態中反應過來,許是怕胤禎神志不清使用武力,慌慌快步擋在他面前把他向後推,口中苦苦相勸:“是,十四弟,如今皇考大喪,難道要讓天下人看笑話,快跟皇上求個饒.....”
十六和十七迅速帶着兩個侍衛把已經氣得臉色發紫的雍正護在身後,女眷們畏畏縮縮聚成一團,基本上都停止假哭看熱鬧。值得深思的是,其他阿哥皆沉默立在兩側......
“不給我個合理解釋,休想我善罷甘休!”腹背受鉗,那頭倔驢子不忘把腦袋伸出來衝雍正大罵。
“來人!把這個莽夫拖出去打五十板子,狠狠打!”
五十板子?沒來得及思考,帶刀侍衛從我身後奪門而入,氣勢洶洶朝雍正面前穿戎裝的男子而去。一時間,壽皇殿上空盤旋兵器磕碰的聲音,一觸即發。
“你們誰敢動我,休怪我血濺靈堂!”狠話放出來,侍衛不敢貿然上前,誰都知道那是皇上親弟,萬一真傷了他,莫說皇上,就是太后怪罪,也沒人擔待得起。
一顆心快要跳出嗓子眼,那個朝思暮想的冤家今天是吃了稱砣,鐵了心要豁出命決一死戰?我都已經這樣了,他再出點什麼事,咱家算是完了。不知道哪來一股勇氣,我衝上前扒開劍拔弩張的侍衛軍,想從後面抱住他的腰,卻意外被人推了把,就這麼鬼使神差站到兩方的中間.....
衆人皆楞,看着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我期待下文。
“星兒?!”胤禎眼中閃過一抹驚喜,甩開老十三和老八,上前把我緊緊抱住......心跳暫緩。我還以爲,自己有那麼點魅力,正想開口好言相勸。誰知道他又把我拉出懷抱,皺眉定定說了句:“你來做什麼?”就把我甩進九阿哥懷裡.....
場面再次失控,膽大的侍衛上前逮住他的胳膊,沒等他發怒,老十又衝出來,一拳打在那個侍衛背上,揪住那人的領子把他甩落地上,惡狠狠地罵道:“呸!混賬東西,十四爺是你能動的?”腳已經擡起馬上就要踩下去,還好七阿哥和十二阿哥及時攔住......那邊胤禎得了空,和老十六互相推搡快打起來。
這樣下去要鬧出人命!任他們哥倆武藝再高強,如何敵得過百來個持刀佩劍的侍衛軍?五十板子能去大半條命,雍正現在鐵青臉面一言不發,可我知道逼急了他殺他的心都有......四處張望,德妃呢?做額孃的出來說句話也行。徹底崩潰,德妃跪在宜妃身邊掩帕子哭,看都不看這邊一眼......
眼見場面越來越混亂,急得我像熱鍋上的螞蟻,頭昏腦脹,肋骨疼痛。手臂微緊,擡頭看見老九沉凝看着我,衝我搖頭......不能不管,拂開他的手索性眼睛一閉,心一橫,跪在中間大叫一聲:“住手!”
短暫安靜,胤禎紅着眼睛上前拉我,“起來,起來!這兒沒你的事,回去!”
一個月來集聚的委屈突然爆發,淚如雨下,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扛多久......呼吸急促,握住他的手苦苦哀求:“求你了......別鬧了.....聽我說,皇阿瑪選的就是四哥.....我也在場.....皇阿瑪說......他疼你,憐你,惜你......可是國不可一日無君,他等不了你啊......我說的話,你總能信吧......你這麼鬧,皇阿瑪不得安息,於你自己又有何益?”
一句話,讓他眼中氤氳驟起,虎目含淚,一拳打在地上,別開臉吞聲強忍淚。我才發現,他耳朵上長了不少凍瘡,鬍子拉碴,身上還帶着風塵僕僕的浮雲,眼下淤青浮腫,想必在外面哭過。
鬆開他的手,轉身給雍正磕頭:“皇上,外子常年在外帶兵,皇考病重,未能盡孝榻前.....忽聞悲訊,難免情難自控,行爲魯莽;又,皇考大喪,新皇登基,猶大赦天下。求皇上念及同胞兄弟,寬宏大量,恕他御前失敬......”
“星兒......”胤禎心中不甘,不許我跪他求他。甩開他的手,我衝德妃的方向哭訴:“煮豆燃豆萁,漉豉以爲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皇考新喪,太后終日情悽意切,涕泗縱橫。本是一脈相傳,身爲人子,應同事孝道,聊以寬慰。如今卻在花甲老母跟前兄弟相爭,太后苦不堪言,皇考亦難含笑九泉.....”
說話間,德妃已被皇后攙扶過來,看見胤禎,一句“禎兒啊”,喊得胤禎淚流滿面。
“請皇上息怒。”十三見此情形,趕緊下跪求情。
“請皇上以太后爲重。”八阿哥也下跪。
“請皇上息怒。”殿裡的人全數跪下,雍正背過身子,望向窗外。大殿一時鴉雀無聲,許久才聽他長嘆,諭曰:“允禵無知胡塗,狂妄自大,削王爵,降固山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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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雍正親自送德妃回宮,我才鬆了一口氣,殫精竭慮。用手背擦眼淚,又聞到血腥味,難道又出鼻血?仔細檢查,才發現應該是剛纔太用力,手上傷口流血一直未停,已經浸透十三纏在我手上的帕子。
“剛纔誰傷着你了?”胤禎見狀,眼中一驚,捂住我的手,目露兇光。
我用力抽出手,顧不上疼痛,不爭氣的眼淚又涌出來,冷冷問他:“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微怔,臉上迅速糾結痛苦,仰臉望天,嘴角微微抽動。
捧起他的臉,吻走他的淚光閃爍,想哭就哭吧......滿心歡喜,以爲回來能問鼎九五,卻換來慈父離世噩耗,連王爵都未能保住,只能任人宰割.....
被他攬進懷裡,緊緊擁住,胸腹感受他的隱忍啜泣,耳畔是他的悽然悲愴:“星兒,我不甘,我不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