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阿哥胤俄娶側福晉,京城裡出現了久違的熱鬧。這位側福晉是蒙古某部落的郡主,排場倒也不小,各府中人均有道賀,玉容也隨着胤禛和那拉氏去了。
回到府中,她的心情十分低落,眼前總是晃着十福晉迎來送往那強顏歡笑蒼白的臉,還有悄悄貯立在漆黑的樹影下,她那孤寂的身影和長長的嘆息。“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玉容忍不住低吟着她無意聽到的那聲嘆息。
胤禛皺着眉:“人家納新人,你嘆什麼氣?就這麼不信任爺?”
不禁想起微雲的話,玉容輕輕環上胤禛的腰,仰起臉正對着他,靜靜的道:“我相信我的胤禛,卻不敢相信皇上的四阿哥。”
“怎麼講?”胤禛眼一眨不眨回望着她。
玉容輕輕吐了口氣,笑了。“爺是個聰明人,何必再問呢!罷了,也許是容兒太貪心了,爺放心,容兒會讓自己慢慢習慣,可是,可是能不能習慣,容兒也不知道!”
胤禛默默的聽着,忽然一手攬着她後腦勺一手捧着她的臉狠狠的吻下去,吻得她幾近窒息才放過。他把大口喘着氣的她緊緊按在自己懷裡,低低道:“容兒,爺不是他們,爺答應你的就一定能做到。你還有什麼不放心?何況你如今有了爺的子嗣,更沒人能說嘴了!”
“可是,可是明年又選秀了,年輕美貌的小姑娘,爺當真不愛嗎?”玉容偏着頭笑嘻嘻問,心中卻道若是你的皇阿瑪把人往你屋裡塞,你會不笑納麼?
胤禛先是盯着她,突然間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無比輕鬆,笑得玉容惱羞成怒才輕輕撫着她,淡淡道:“爺若是愛美貌小姑娘還理你做什麼?你頂多就是清秀罷了!”
玉容一怔,雖知事實如此,一口氣依然咽不下去,俏臉一板,悻悻然道:“爺先前誇讚人家的話原來都是假的啊!”
“當然,爲了哄容兒你高興,好聽的話總要說的嘛!”胤禛刮弄着她的下巴,說得毫不拖泥帶水。
“你——”玉容又氣又急又愧,一把打落他的手,扭身不語。他就非得這麼誠實嗎?
胤禛強扳過她的身子,在她脣上一啄,微笑道:“好了,別鬧了!一回來就悶悶不樂,現在又黑着臉,越發難看了!爺倒是奇怪了,爲何最近容兒的擔心害怕那麼多那麼重呢?”
玉容眼中一黯,忍不住往他懷中靠上去,低低道:“也許,最近的事多吧!”
胤禛認真的捧起她的臉,認真說道:“外邊的事交給爺,你只好好的做爺的容兒,好嗎?”
玉容一怔,手輕輕按在他心口處,感受着他律動有力的心跳和溫熱透掌的體溫,彷彿抓住了什麼承諾一般,“好,我信爺!”她輕聲道。
蘭馨毫無預兆的嚷着要去香山西邊腳下的大還寺拜佛,那不過是名不見經傳的一個小廟。看玉容一臉遲疑,蘭馨挨着她嬌聲道:“好嫂子,您就陪陪人家嘛!昨兒人家做了個夢,必定要到大還寺還願解夢不可,皇阿瑪已經答應了!”
“你啊,說風就是雨!要不明兒再去?”胤禛胤祥都出城辦事,玉容不敢帶蘭馨走得太遠。
蘭馨似是覺察到她的顧慮,嘻嘻笑道:“可是十四哥正在城門口等着我們啊,我都跟他說好了!”
玉容有點怪怪的瞧了眼巴巴無比焦慮期盼的蘭馨,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見她口吻堅決,便不再推辭,遂一笑點頭,與她一道,帶着雲兒,連同蘭馨兩個隨從小太監打馬出城去。
十四阿哥胤禎帶着兩名侍衛果然已經等候在城門口,湖色緞長袍外罩月白暗紋對襟馬褂,腰間掛着壁藍的如意荷包垂着長長的同色流蘇,顯得乾淨利落。雖是很尋常的打扮,卻依然無法掩飾他通身透出的高貴凌人氣質,過往行人不自覺的總要多瞄他兩眼。此刻,他正背垂着手,微眯着眼眸,似專注似隨意望着遠處起伏的山巒,時不時低頭踢一下腳下的碎石子。
“十四哥!”蘭馨並未下馬,只一拉繮繩,在空中揮了揮手中的鞭子,笑道:“十四哥最近也學四哥參起禪來了,動不動就發呆!咱們走吧!”
胤禎回過神來,瞪了她一眼正要笑罵,轉眼瞥見玉容策馬在旁,只見她一襲寶藍男裝,打着大辮子,戴着嵌白玉米色滾邊寶藍瓜皮小帽,顧盼神飛,俊雅風流,恰是一位體態翩翩的佳公子,不覺呆了一呆,便拱手含笑問候。玉容輕輕一笑,還未說話,蘭馨那廂已經不耐嬌嗔道:“十四哥怎麼婆婆媽媽起來,快點嘛!要是晚了耽誤了時辰怎麼辦?”
胤禎哈哈一笑,擡手接過侍衛遞來的繮繩,身輕如燕輕輕一旋一跨,輕飄飄落座鞍上,向蘭馨眨眨眼,細眉微挑,笑道:“耽誤了就耽誤了別,反正你有了好姻緣了,還怕什麼耽誤?”說畢雙腿一夾,哈哈笑着策馬前奔。
蘭馨身子一顫,拉下俏臉佯怒道:“十四哥你欺負人!”說着一甩馬鞭抽了兩記拍跟上去,嘴裡還不依不饒叫喚着什麼。
一行人來到大還寺跟前,這座處於兩山環抱山坳間的兩進寺院周圍靜悄悄的,除了山色還是山色,一個人影也沒有。此時剛過正午,山中日影卻已斜移,背陰的一面山坡盡顯冷色陰翳。脈脈秋陽無力撐起山中的秋意,即便站在單薄的陽光下,也忍不住覺涼意沁體。玉容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冷顫,蘭馨卻似毫無感覺,望着山寺門上紅框藍底金字大匾怔了怔,扭頭笑道:“小嫂子,十四哥,就是這裡,咱們進去吧!喂,你們幾個守在外邊看好馬匹,不必進去了!”
隨從們爲難的望向胤禎,胤禎擺擺手,道:“你們就侯在這,有爺在,怕什麼!”
玉容想起那次打布庫的事,不覺抿嘴一笑。胤禎瞥見她的笑如何不明?他不好意思撫了撫剃得精光的前額,嘿嘿一笑不語。
寺裡草木蔥蘢修竹茂茂,打理得絲毫不亂,青灰方磚鋪就的地面一塵不染,殿宇房舍雖然陳舊,依然莊嚴肅穆不容褻瀆輕視,空氣中淡淡的香火味彷彿是僅存的一點氣息,彷彿在告訴人們這是一座有人居住的寺院。此時,寺中僧人或許各在禪房參禪,只有事先預知的白眉方丈帶着兩名弟子在正殿中恭候。
蘭馨無比虔誠,喚聲“大師!”雙手合十上前跪下祈禱求籤,兩名弟子卻恭恭敬敬把胤禎與玉容請到隔壁的廂房飲茶暫座。
素淨的廂房中除了一座一幾就只有對面壁上懸掛的一幅菩提老祖座像。那兩名弟子各把着門一邊,蒼灰緇衣,微垂着頭,閉着眼,雙手合十,如木胎泥塑。玉容與胤禎被他二人氣勢所攝,也不敢說話,各自默默靜坐,難受得如坐鍼氈。
胤禎終於忍不住動了動身子,悄悄向玉容笑道:“小嫂子,四哥平日裡參禪也是這樣嗎?”
玉容“嗤”的一笑,小聲道:“我說十四爺,您也太不厚道了!我們爺好歹是您的哥哥,您這麼問我,我該怎麼說好呢?”
胤禎心裡沒來由一滯,掩映着淡淡的失落。是,他應該知道,眼前的女子自他初逢那一刻便已是他的嫂子,她的心裡自然只有她的丈夫,又怎會隨着自己調侃她的丈夫呢!胤禎無聲的笑了,有點心煩意亂,他霍的起身,活動活動手腕,道:“這裡悶得慌,爺出去走走!”
“阿彌陀佛!施主,”兩名守門僧人齊齊擋在門口,雙手合十躬身道:“此乃佛門清靜之地,不宜走動,還請兩位施主在此耐心等候片刻。”
“怎麼?”胤禎心裡正不快,當下臉色一沉,目中精光四射,傲然冷笑道:“你們可知爺是何人?敢擋爺的路?哼,一個小破廟,規矩倒不小嘛!再不讓開,別怪爺不客氣了!”
兩名僧人寬大的袖子似乎動了動,腳下卻穩如磐石,依然擋在胤禎面前,只是提高了些聲音繼續勸道:“佛門有云衆生平等,施主既在鄙寺還請體諒鄙寺的規矩。”
“喲!什麼衆生平等爺不信這套,爺這會偏要仗勢壓人怎麼樣?”胤禎冷笑着,擡手就要推過去。
玉容忙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微笑道:“算了十四爺,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再說若是阻了蘭馨還願就不好了,咱們再等等又何妨!”
胤禎“哼”了一聲,揹着手昂首站在菩提老祖畫像前,不由跺腳埋怨道:“蘭馨這丫頭在搞什麼鬼!以前也從沒見她這樣!”
“十四哥,你又在背後說人傢什麼壞話啦?陪人家一遭半遭你還這麼不耐煩,哼,等以後你想陪人家也沒機會了!”蘭馨飄然而至,嘴裡淺淺笑着說話,眉目間卻是黯淡失神。
胤禎笑了笑,乍瞥見她神情,不覺一怔,盯着她上看下看,訝然道:“馨兒,這是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難看,眼眶也紅了!是不是那禿頭說了什麼不中聽的?爺找他算賬去!”胤禎眉眼一瞪,甩袍子便走。
蘭馨皺皺眉,跺着腳不耐煩道:“十四哥你胡說什麼呀!人家只是心裡難受,多虧了大師開解這纔好了些,你要找人家算什麼賬?”
胤禎望望面籠輕愁神色悽迷的妹妹,想到來年她即要遠嫁蒙古,從此一生一世只怕也再無見面之時;又想這些年來一個接一個嫁到蒙古的大清格格,沒有一個活得過三年的,他不禁悲從中來,突然感到一股濃濃的恐懼,彷彿眼前的蘭馨也變得面目模糊起來,飄飄搖搖,一會就要消失!
玉容上前挽着蘭馨的冰涼的手,笑道:“好了,高高興興的出來,弄成這副模樣回去你不是要害我們捱罵嗎?早聽說香山的紅葉殷紅似海如潮,燦爛炫麗比若春花,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咱們去看看,如何?”
蘭馨愁眉盡散,嬌笑道:“還是小四嫂最懂得疼我!我也從來沒見過呢,樹葉也有這麼好看嗎?”
胤禎微笑道:“小四嫂沒騙你,去年我和九哥十哥來過一次,確實美不勝收!”
“那還等什麼,咱們走!”蘭馨一拍手,拉着玉容的手歡快一溜煙跑出門去,出了院子,扭頭向大殿定定望了一望,嘴角輕揚起一個微小的弧度一笑而去。
三人沿曲幽石徑登上山頂,放眼四望,只見方圓數裡紅豔似火。極目遠眺,琉璃般澄透湛藍的天空下,由近及遠,淺紅、桃紅、鮮紅、猩紅、紫紅層次分明,胭脂般明媚。間或點綴着一兩棵蒼翠如凝的松柏,更顯紅的愈紅,翠的愈翠,乾乾淨淨,分分明明。山風掠過,捲起片片紫紅、深紅、嫣紅、橙紅的楓葉漫天飛舞如蝶似花,一時間彷彿整座山都搖動起來,夢幻般的美麗瑰豔。
蘭馨不覺癡了,忽向玉容笑道:“真美啊!小四嫂還記得那年元宵前後綰綰唱的那首《落花》嗎?就是那,也不如眼前這美!可惜,纔剛剛發現這份美麗,就要永別了!原來我在京城裡活了那麼多年,竟是傻子!”
玉容緊握着她的手,安慰的話提了幾次始終不能出口。面對此刻的蘭馨,她知道她的安慰有多麼蒼白多麼脆弱。
蘭馨眼角含笑,撅嘴道:“小四嫂好吝嗇,也不安慰人家一句!”
“妹妹放心,等哪天你想回來了,給十四哥來封信,十四哥定然想法子幫你!到時候,咱們還來香山看紅葉,好不好?”胤禎向來最疼這個妹妹,聽了她半真半假的抱怨,腦中一熱,忍不住許下諾言。
“好風景又何止香山紅葉?好妹妹,大漠風光,草原風情自有另一番風味!重要的是看風景的人心裡怎麼想,把心放寬些,活輕鬆一點,誰知道明天會不會有奇蹟發生呢?”玉容緊握着她的手,柔柔說道。
蘭馨眸子驀地一亮而淡,輕輕笑道:“是,說不定真會有奇蹟發生呢!小四嫂,十四哥,我想一個人去那邊走走!”
胤禎與玉容相視一眼,胤禎點點頭道:“去吧,就一會會,咱們還得趕着回城!”
蘭馨輕輕“嗯”了一聲,香色暗花寧綢長衫的身影緩緩轉身,漸行漸隱在紅色的海洋中。
玉容與胤禎坐在一塊巨大的扇形山石前,各自發怔望着幽遠的前方,直到被蘭馨尖利的喊聲驚嚇到。忙過去一看,原來蘭馨扭着腳了,正跌坐在地上疼得呲牙裂嘴,直抹淚水。
胤禎哭笑不得,搖搖頭嘆道:“我的好妹妹,怎麼才一錯眼的功夫你就弄到這地步了?”
玉容蹲下替她輕輕揉着腳踝,望望山下,皺眉道:“疼的厲害嗎?這可怎麼好,怎麼下山呢!”
“小四嫂,你別擔心!”蘭馨緩緩神吸了口氣,滿不在乎道:“當然是跟從前一樣,十四哥揹我下山啦!”
玉容不覺好笑,胤禎卻苦笑道:“得,離京前還得給我一份大禮!從小到大就這種時候才記得我的好!”
蘭馨咯咯而笑,道:“從小到大還不都是你帶着人家使壞?哼,有時闖了禍還賴十三哥呢!”
胤禎咳了一下,有些忸怩道:“你就編吧!快來,咱們該下山了!”
玉容望望掩映林間的小道,盡是一腳深一腳淺的山石路,上山的時候不怎麼覺得,此時一看,才發覺那路既彎曲又陡峭。“你行不行?這荒郊野嶺不比在皇宮裡啊,要不然把山下的隨從叫上來?”
胤禎哪裡肯服氣,已經把蘭馨背到了背上,顛了顛,笑道:“小四嫂放心,這丫頭比起以前反倒輕了些呢!”
玉容臉上微微一笑,心裡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暗道:別逞強,這是山路,不是皇宮裡的金光大道!
果然,沒走多久,胤禎腿一軟,腳下一個踉蹌,“哎喲”一聲,身不由己向前撲倒,他背上的蘭馨也驚叫一聲被他重重摔在地上。急得玉容拉了這個扶那個,不知怎麼辦纔好。
蘭馨嚇得臉色慘白,疼得直齜牙,淚水也跳了出來,正抱着腳踝齜牙吸氣,五官都扭到了一起,連數落嘲弄十四哥幾句都沒力氣。胤禎那邊也好不到哪裡去,膝蓋摔得烏中泛紫有茶碗那麼大一塊,左邊手掌也磨破了,滲出暗紅的鮮血粘帶着泥沙草末霎時便染紅了手掌。玉容嚇了一跳,忙扶着他坐下,掏出手帕替他包紮,卻沒注意到胤禎瞥見那米色帕子上繡着斜斜一枝紅梅忍不住眉間跳了跳,臉上一熱,低下頭去。玉容還以爲他怕疼不好意思被自己看穿,也不在意,侍弄好她二人,起身拍拍塵土,不由分說道:“你們在這老老實實等着,我去叫人!”
一來二去,等到他們下到山腳時,已是斜日西沉,餘輝入林了。急匆匆往京城裡趕,好在幾人身份高貴,守城士兵被吼了幾句之後乖乖開門放行。
進城之後,各分東西,胤禎護送蘭馨回宮,玉容與雲兒拍馬回府。忘月居里小山雪兒正急得團團轉,見到她們回來,方吐了口氣忙接了進去。得知胤禛需在外耽擱幾日暫時回不來,玉容大是放心,鬆懈了一口氣下來,她才覺得四肢百骸散了架般虛脫無力,倒頭便睡,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被弘曆兄弟鬧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