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重述噩夢(5)

沈嘉月終於離去,帶着對這個世界的無限眷戀,帶着對江逸風的無限怨恨。一直到死,她的眼睛沒有閉上,瞪得凸起來。也許,她是想看清這個世界。缺氧的痛苦扭曲了她的臉,原來蘋果般色澤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沒有血色的蒼白。她的身體,曾經有着青春少女特有的清爽,現在也開始瀰漫起一種難聞的惡臭。江逸風發狂般緊緊勒住沈嘉月的脖子,嘴裡不停地咒罵着,數不勝數的下三濫髒話從他嘴裡洶涌而出。其實,這也是一種心理暗示,堅定他勒死沈嘉月的決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確認沈嘉月已經必死無疑後,江逸風這才鬆開了手,看着沈嘉月的身體軟軟地滑倒到地上。江逸風看着沈嘉月的屍體,突然間,彷彿受驚的兔子,眼神變得十分驚恐,一個勁地往後退。直到這時候,他才感到後怕——他親手勒死了自己的女友!江逸風坐在地上,全身顫抖,牙齒“咯咯”直響。過了很久,他才鎮定下來。這時,天色已經發白,曙光穿過窗簾鑽進了屋子。江逸風從臥室裡尋了一張毯子,嚴嚴實實地裹好沈嘉月的屍體,搬進臥室,藏到了牀底下。

然後,他將所有的窗戶都關上,所有的窗簾都拉上,關緊門,走出來呼吸新鮮空氣。江逸風站在屋外佇立,思索着善後的工作。平時,江逸風喜歡看電影,尤其是情節緊張、內容血腥的恐怖片,印象最深刻的是香港演員黃秋生主演的《人肉叉燒包》,毀屍滅跡的方法堪稱一絕。江逸風突然記起自己最近看過一篇名爲《毒》的恐怖小說,裡面也有如何處理屍體的情節。半個小時後,江逸風在腦海裡制訂好計劃。他先打了個電話給平日跟着他叫小飛的小混混。小飛是孤兒,沒什麼本事,也沒什麼背景,以偷搶拐騙爲生,飽一頓飢一頓,是監獄裡的常客。

江逸風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小飛,看他蠻機靈的,又頗講義氣,就收留了他,讓他做了自己的小跟班。養兵千日,用在一進,以前在他身上投資了不少錢,現在是收回投資的時候。電話打通了,江逸風說:“小飛,別睡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你,你現在趕緊來我家,記住,別告訴任何人,一個人過來。”顯然,小飛還沒有睡醒,迷迷糊糊:“老闆,什麼事啊,這麼急?”江逸風急了:“別廢話,快過來!聽清楚,別讓人看見,一個人悄悄過來!”小飛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別問題,我馬上到。

”果然,十幾分鍾後,小飛出現在江逸風面前。江逸風告訴小飛,自己開車不小心,撞死了娜娜,找他幫忙,看如何解決這件事。小飛也是個聰明人,心知肚明,江逸風這麼急找他,所謂的請他幫忙,無非是讓他來頂罪。平日裡江逸風沒虧待他,吃的、用的、花的都是江逸風買單,當即表態,他來承擔這件事。接着,小飛又說,如果僅是場意外車禍,原也算不得什麼事。要麼賠錢,要麼去牢房蹲個三五年。怕就怕,和娜娜家人不肯善罷甘休,纏着他不放。事情越鬧越大,就不好收場。

江逸風明白小飛的意思,寬慰小飛,說自己決不會袖手旁觀,肯定會動用江家的背景和關係網在後面打點,和娜娜家人那裡他會有妥善的安排。至於小飛,他也不會虧待,這件事一了,給他一筆可觀的資金,開家小店不成問題。江逸風說到這種地步,小飛也無話好說。江逸風告訴小飛事發現場的情況,和他竄通了口供,感覺沒問題,這才讓小飛開着他的紅色標緻跑車離去。小飛走後,江逸風步行到街道上,打了一輛的士到公司,取了另一輛黑色奧迪車,開到百貨公司,買了一個大容量的冰櫃、一個大容量的烘烤箱,送到別墅。

然後,他又找了沒人注意的小店,買了一個大高壓鍋,一把鋼鋸,一個小鐵錘,一個大塑料盆。江逸風把東西搬進別墅,關緊門,略微休息一下,按計劃開始毀屍滅跡。他從臥室的牀底下拖出沈嘉月,剝去衣服,一具白花花的肉體呈現在他眼前。褪去生命的色彩的沈嘉月身體看不到一絲靈秀的活力,和屠戶刀下的死豬肉沒什麼區別。江逸風怔怔地望着沈嘉月的屍體,突然感到到一種死一般的孤寂。就在幾個小時前,這具屍體還是那麼生動地在他眼前青春盎然,誘惑他的情慾。

可現在,卻是如此的醜陋,甚至讓他感到自己的那些性幻想是那麼的噁心。“去死吧!”江逸風惡狠狠地咒罵了一句,戴上手套,將沈嘉月的屍體拖起來,拼命地塞進大冰櫃中。他知道,屍體在剛死去的那段時間會變得十分鬆弛和柔軟,可以像雜技表演那樣任意扭曲。儘管如此,他還是頗費了些力氣,才把沈嘉月完全塞進大冰櫃中。插上大冰櫃的電源後,江逸風在廚房裡煮了一碗方便麪,煎了兩個雞蛋,補充體力。從昨晚折騰到現在,他還沒吃東西,肚子餓得咕咕叫。

吃完後,他走進臥室,打開空調,倒頭就睡。江逸風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頭脹欲裂。醒來後,看了看時間,沈嘉月的屍體在冰櫃裡放了有四五個小時,估計凍得差不多了,再從大冰櫃中拖出來,仍用毯子裹了,拖到衛生間,用鋼鋸開始鋸。沈嘉月的屍體凍住了,十分僵硬,鋸的過程中不會有血液流出來。江逸風從頭部鋸起,將沈嘉月的屍體分解成幾十個小塊,然後分批扔進高壓鍋中拿去煮。把肉煮爛,煮到骨肉分離,撈上來,扔進大塑料盆中。終於,沈嘉月的屍體全部變成了大塑料盆中的爛肉和骨頭。

江逸風將骨頭分離出來,放到大功率烘烤箱中去烘烤。被烘烤過的骨頭散發出誘人的香氣,用小錘子輕輕一敲便變成粉末狀。江逸風將所有的爛肉和骨粉分別裝好,將剩下的湯和殘渣衝進下水道。然後,他開始打掃屋子,仔細清洗和擦拭地板以及所有接觸到沈嘉月屍體的物體,高壓鍋、冰櫃、烘烤箱、大塑料盆、鋼鋸、鐵錘,一個都沒放過。做完這一切後,他累壞了,坐在大廳的沙發上喘氣,將處理沈嘉月屍體的整個過程在腦海裡重複了一遍,再仔細檢查了幾遍,確定自己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這纔出門去和朋友吃飯,順便花錢請人向大隊和娜娜家人打點交涉。

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他再打電話給小飛,叫他明天去警局自首。當晚,夜深人靜的時候,江逸風偷偷將沈嘉月的爛肉和骨粉倒進門前的小河中。爲了讓沈嘉月的爛肉和骨粉儘快消失,他還特意去市場買了幾十尾烏魚放養到小河裡。他相信,過不了幾天,沈嘉月的爛肉和骨粉就會被肉食性的烏魚吞食得一乾二淨。沒有屍體,沈嘉月的失蹤就會成爲一個永遠也揭不開的謎團。江逸風甚至幼稚地認爲,即使福爾摩斯再世,也拿沈嘉月的失蹤無能爲力。可他萬萬沒想到,蘇雅卻一語道破天機,彷彿所有的事情她都親眼目睹。

毯子、冰櫃、大高壓鍋、鋸子、大烘烤箱、大塑料盆、河底……這是他處理沈嘉月屍體的步驟。他怎麼也想不通,蘇雅怎麼知道這些?警方組織了十幾名經驗豐富的刑警,對江逸風的別墅進行了地毯式搜索。在衛生間裡的下水道里,他們找到幾塊極其細小還沒有沉沒的骨頭殘渣。在大冰櫃裡,找到一些衣服纖維,和沈嘉月失蹤時所穿的衣服相吻合。最致命的是,在蘇雅的建議下,蕭強命令刑警們抽乾了別墅前的人工河,發現了江逸風的毯子,也發現了大量的骨頭殘渣。

法醫很快就拿出鑑定報告,證明骨頭殘渣是屬於沈嘉月的。鐵證如山!在南江市公安局的審訊室裡,江逸風被警方強大的心理攻勢擊潰,坦白了他對沈嘉月的所作所爲。警方順藤摸瓜,查清了娜娜車禍身亡的真相。本來,江逸風的家人們還妄想利用江家在政界、商界的龐大關係網來保護江逸風,但案件的性質實在過於惡劣,又是連續殺人,手段令人髮指,連南江市的上層官員都看不過去,親筆批示要嚴懲不貸。一直被江家壓制住的敵對力量趁機推波助瀾,藉此事大做文章,蒐集江家在政界和商界中飽私囊、黨同伐異等一系列罪狀,到處散播,挑動不滿情緒。

事情越鬧越大,最終促使南江市政界大洗牌,江家被踢出門外,聲勢一落千丈,日漸式微。第二天,馮婧問蘇雅:“你怎麼一眼就看破江逸風的犯罪手法?”蘇雅面露狡黠之色:“你知道江逸風毀屍滅跡的手法是從哪學來的?”馮婧說:“從哪學來的?”蘇雅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是從一篇叫《毒》的恐怖小說中學來的,裡面有個毀屍滅跡的情節,和他對付沈嘉月的幾乎一模一樣。”馮婧說:“恐怖小說?我很少看。沒想到你會喜歡看這種東西。”蘇雅說:“你說錯了,我不喜歡看,我不過是喜歡寫而已。

那篇名爲《毒》的恐怖小說,正是我兩年前的塗鴉之作。你不覺得,那些大冰櫃、大烘烤箱、大塑料盆、大高壓鍋,和這個別墅的格調格格不入嗎?我本來就懷疑是他害死了沈嘉月,再加上看到這些只應該在小說中出現的東西,想不猜中都難。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他爲什麼要喪心病狂地害死沈嘉月,僅僅是想掩飾他蓄意撞死娜娜的罪行嗎?”馮婧:“那只是一部分原因。審訊時,江逸風說,就在那天夜裡,他把沈嘉月送到醫學院後,沈嘉月打電話向他敲詐勒索。

凌晨,他把沈嘉月接到別墅,沈嘉月以遇到娜娜鬼魂爲名,繼續威逼他,不但不肯替他頂罪,還要他去自首認罪,即使他開出高價,沈嘉月也不肯鬆口,這才引起了他的殺機。”蘇雅微微一怔:“江逸風說沈嘉月那天打電話敲詐勒索他?不對啊,那天晚上,沈嘉月回寢室後,洗澡後就睡了,我一直在她身邊,沒聽到她打電話。而且,凌晨時沈嘉月從女生寢室跑出去,什麼也沒帶,連衣服都沒換,不像是早有準備,更像是受驚過度,又怎麼會去敲詐勒索江逸風?”馮婧不以爲意:“也許,是江逸風在說謊。

不管怎麼樣,這個案子總算真相大白,多謝你的幫忙。”蘇雅望着街道上人來人往,側着頭回憶着:“沈嘉月跑出寢室前,故意摔手機。難道,她也接到了死亡鈴聲?”馮婧詫異地看着蘇雅:“死亡鈴聲?我怎麼沒聽過?”蘇雅嘆了口氣:“我也解釋不清。你去問蕭強吧,我總懷疑他隱瞞了什麼。不過,也許我多慮了,畢竟江逸風都已經承認是他親手勒死了沈嘉月。”這時,蘇雅的手機響了,周杰倫獨特的嗓音動情吟唱:“時間被安排,演一場意外……”蘇雅看了眼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電話號碼。

“你是蘇雅嗎?”“是的,你是?”蘇雅回憶了一下,聲音似乎很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我?呵呵,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蘇雅想起來了,是李憂塵,妹妹的主治醫生。“是李醫師吧!找我有什麼事?是不是我妹妹病情有變?”“聰明。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妹妹醒過來了。”蘇雅欣喜若狂:“你說什麼!妹妹醒了?李醫師,你可別騙我!”此時,李憂塵的聲音顯得特別動聽:“我怎麼會騙你!她的確醒過來了,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她的身體不容樂觀。

”蘇雅雙手張開對着天空狂叫一聲,興奮得臉頰通紅,對着手機說:“你別走,我馬上就到!”蘇雅扔下馮婧,連再見也沒說,瘋一般地跑到街道上,站在中間,攔住一輛出租車。出租車載了客,司機對蘇雅大罵:“瘋了啊,站在馬路中間,想死就去死,別來害人!”蘇雅心如火燎,拉開車門鑽進去,拿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司機:“師傅,幫幫忙,第二附屬醫院,人命關天,十萬火急。”乘客不答應了:“那我怎麼辦?”司機見到錢,眼睛一亮,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第二附屬醫院,對吧,沒問題,我從中山路拐過去就是了,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

”出租車彷彿一個甲蟲般穿梭在人潮洶涌的城市街道中,蘇雅望着窗外的建築物一幢幢或快或慢地在眼前倒退,淚水奔騰而出。多少年,一直夢牽魂縈,渴望和家人相聚,感受血肉相連的親情。誰曾想,媽媽已經魂歸天國,妹妹昏迷不醒,縱有千種柔情,更與何人說!十幾分鍾後,出租車停到了第二附屬醫院門口。下車後,蘇雅箭一般地跑向妹妹的病房,等她進房時,已經累得氣喘吁吁。蘇舒果然醒了。她背後墊着枕頭,靠着牀頭坐着,蒼白的臉上泛着些許紅潮,一個勁地咳嗽,看上去身體還很虛弱。

“妹妹!”蘇雅衝了過去,“還好吧?感覺怎麼樣?頭還痛不通?”蘇舒歪了歪頭,眼光疑惑不定:“你是?”蘇雅抹了把淚水:“我是你姐姐蘇雅啊,你不記得了?”“姐姐?”蘇舒搖了搖頭,“我沒有姐姐啊。”“我真是你姐姐啊!”蘇雅急了,從身上摸出一張發黃的舊照片,遞到蘇舒眼前,“你看,這是爸爸,這是媽媽,這是你,這是我。”照片很老,是媽媽離家前拍的,黑白照,質量並不是很好,面貌顯得模糊。這張照片,還是蘇雅從老房子裡帶出來的,一直揣在身上。

蘇舒伸出纖細的食指,指着照片,喃喃自語:“媽媽,真的是媽媽。”蘇舒認不認得蘇志鵬,不認得蘇雅,認不出三歲時的她,卻終於認出了媽媽。蘇雅笑逐顏開:“對,這是媽媽,你記起來了嗎?小時候,我經常抱着你出去抓蝴蝶,那時,你最喜歡抓蝴蝶了,說蝴蝶飛呀飛很漂亮。”蘇舒搖了搖頭:“我想不起來了。”看到蘇雅失望的神情,蘇舒又笑了笑:“不過,我相信你是我姐姐。不知道爲什麼,我一看到你,就有種很親近的感覺。這種感覺,只有看到媽媽時纔有。

”蘇雅興奮不已,幾乎跳起來:“妹妹!”蘇舒甜甜地叫了聲:“姐姐。”蘇雅撲上去,想擁抱蘇舒,卻被身旁一直沒有說話的李憂塵一手拉住。“小心!她身體還很虛弱!禁不起碰撞!”蘇雅問李憂塵:“妹妹什麼時候才能完全康復?”李憂塵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病房外,對蘇雅招手,等蘇雅走出來後,他才一臉凝重地說:“事實上,你妹妹現在的身體情況極不樂觀,她頭顱裡的骨頭沒有完全恢復,淤血也沒有完全清除,隨時可能引發頭疼併發症以及其他後遺症。

再加上她患有嚴重的精神類抑鬱症和被迫害妄想症,如果不進行進一步的治療,後果不堪設想。”蘇雅愣住了,幸福的滋味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剎那間就煙消雲散,心裡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那怎麼辦?”蘇雅的臉色一下子黯淡下去,寫滿了悲痛。此時的她,哪還有半點自信與驕傲,分明是個無助的小女孩,哀求的眼神凝視着李憂塵,連看慣了生老病死的李憂塵都於心不忍。“辦法不是沒有,保守療法是慢慢調養,期待她的頭顱自行痊癒。如果想治本,可以考慮做一個清醒開顱手術。

只是,她的體質,做手術的風險也很大。”“清醒開顱手術?”蘇雅想起來了,“就是上次你給警犬做的那種手術?”“原理上差不多,你的記憶力真好。不過,你妹妹真要動手術的話,比你所看到的要複雜得多。更重要的是,做那種清醒開顱手術的要求條件很高,不但要求精良的醫療器械、頂尖水平的醫師,還要求病人具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要克服恐懼心理。”蘇雅不解:“爲什麼要讓病人清醒着做開顱手術?很多開顱手術不是病人麻醉後在睡眠狀態下做的?”李憂塵解釋道:“大腦的構造很複雜,又是人的神經中樞,如果在手術過程中損害到腦功能區,會產生諸如癱瘓、失語、失明等後遺症。

尤其是你妹妹這種大腦受過嚴重創傷的人,腦部結構有些變形,很容易在手術中傷及腦功能區。所以,讓病人處於清醒狀態,隨時和動手術的醫師保持交流和溝通,能讓醫師在清除淤血和腫塊時做出正確的判斷。”蘇雅想了想,說:“那,就安排她做清醒開顱手術好了,你看行嗎?”李憂塵說:“行是行,不過,目前國內還不具備做這種手術的條件,要到歐美大醫院去做才行。”蘇雅驚愕地看着李憂塵:“你不會做?”李憂塵有些尷尬:“不是不會,只是……怎麼說呢,我還沒做過這種手術,國內也沒有這種先例。

”蘇雅哭笑不得:“敢情說了半天,全是紙上談兵啊!我還想讓你來操刀的呢!”李憂塵抱歉地笑了笑:“你還是先去陪陪你妹妹吧,我觀察一下她的病情,再做打算。”蘇雅打電話給蘇志鵬,告訴他蘇舒醒了,蘇志鵬緘默不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對於這種結果,蘇雅早有心理準備,本來也沒指望蘇志鵬的態度會有什麼改變。畢竟,蘇舒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和他沒有血肉之情。蘇舒身體還是很虛弱,喝了點流質的食物,沒多久就沉沉睡過去。黑夜的帷幕拉下來了,醫院裡的喧譁聲漸漸遠去。

蘇雅沒有離去,一直坐在牀頭陪蘇舒。她喜歡看着蘇舒的臉,喜歡聽着蘇舒的呼吸聲,喜歡感受她脈搏的跳動。親情,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感情,可以讓她的心境澄清到純粹的寧靜中,這在失去信仰的時代尤其顯得珍貴。蘇雅相信,月亮的潮汐能影響人的情緒,人到了晚上會比白天更加多愁善感。“明月幾時有”、“海上生明月”、“舉杯邀明月”,對着明月吟詩作賦的文豪留下許多千古名篇。蘇雅自己就有深刻的體會。白天,她彷彿一個驕傲自信的女王,光彩奪目,在喧囂的塵世中游刃有餘,但到了晚上,她就成了一個孤獨憂鬱的小乞丐,一貧如洗,在心靈的宮殿中搖搖欲墜。

她想念媽媽,想念妹妹,想念小龍,想念小時候的爸爸。在蘇雅的印象中,那些漫長的夜晚彷彿一個個巨大的黑色棺材,牢牢地封鎖住她,吞噬了她生命裡所有的愛。佛說:怨憎、恩愛,此二法由愛興,由愛生,由愛成,由愛起。當學除其愛,不令使生。佛又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可是,如果沒有愛,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蘇雅只想做一個幸福快樂的小女人,如果說人生不過是大夢一場,不過是大醉一場,不過是癡心一場,她也情願夢在其中、醉在其中、癡在其中,永不醒來。

現在,總算過去了,她找到了妹妹。儘管,妹妹有着這樣那樣的疾病,也許是她一生的負擔,但她仍然很開心,開心得難以用語言表達。深夜,蘇雅坐在牀頭,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卻被一陣揪心的疼痛驚醒。又是心痛?蘇雅記得,上次心痛的時候,正是蘇舒從學校寢室摔下來的時候。難道,蘇舒又出意外了?蘇雅擡頭,去看蘇舒,卻看到病牀上是空的。蘇舒不見了!蘇雅大驚失色,彷彿突然間一腳踏空,發瘋般在牀上摸索,始終沒摸到蘇舒的身體。正心驚膽戰六神無主,卻聽到一陣低微的呻吟聲。

是蘇舒的呻吟聲!蘇雅急忙拉亮病房的燈,這纔看到蘇舒正躺病牀另一側的角落裡,雙手抱頭,彷彿蝦米般蜷縮着身體,痛苦地呻吟,似乎在叫疼。蘇雅疾步走過去,扶起蘇舒。沒想到,蘇舒卻掙脫了她的手,力氣大得驚人,似乎不想讓別人碰到她的身體。“妹妹,你怎麼了?”“痛……”蘇舒痛苦地閉上眼睛。蘇雅心都碎了:“妹妹,堅強點,沒事的,忍一下,我叫醫師來!”蘇雅拉開房門大叫,尖銳的聲音在寂靜的醫院裡遠遠迴響。很快,李憂塵帶着幾個護士匆匆跑進病房。

此時,蘇舒已經痛得受不了,躺在地上用頭撞牆,蘇雅搶上前去想抓住她,被她絆到了腿,站立不穩,摔倒在地上。頭重重地撞到地板上,眼冒金星,頭昏腦漲。而蘇舒卻一個勁地用手捶打自己的頭。蘇雅眼淚都急出來了,死死地抓住妹妹的手,將妹妹擁入懷中:“妹妹,別這樣……”護士們一起上前,強行抓住蘇舒,將她擡到病牀上。在李憂塵和護士的幫助下,蘇舒服下了幾片止疼藥。喝了一點水後,蘇舒的臉色稍微好了些,似乎止疼藥發揮了功效。可好景不長,李憂塵正要離去時,蘇舒又開始掙扎着叫疼,反應比剛纔還要強烈。

蘇雅拉着李憂塵問:“怎麼會這樣?止疼藥怎麼會無效?”李憂塵苦笑道:“我想,你妹妹的頭疼不單單是物理傷害造成,可能摻雜了她的幻覺。這有點像‘幻肢痛’,被做過截肢手術的人,經常會感覺到不存在的肢體的疼痛,其本質都是源自身體被過度傷害產生的幻覺。這種頭疼,不是靠吃止疼藥能遏制的。”蘇雅情緒激動:“那你倒是想辦法啊!”在醫院裡工作了十幾年,李憂塵的心早就練得比鐵還硬,對蘇舒的慘叫不以爲然,叫護士們給蘇舒打了麻醉針,讓她昏睡過去。

也不知道是劑量用大了,還是蘇舒的身體太虛弱,在麻醉針的作用下,她整整睡了十幾個小時,結果醒來時又是夜晚。蘇舒一醒來,蘇雅就上前噓寒問暖,從保溫瓶中裡盛了一碗準備多時的八寶粥關切地說:“餓了吧。來,喝點粥,還是熱的。”蘇舒彷彿不認識蘇雅,看着她問:“你是?”蘇雅的心沉了下去:“我是你姐姐蘇雅啊!你又不記得了?”蘇舒歪着腦袋想了想,終於想起來了:“姐姐……”蘇雅吹了吹勺子裡的粥,喂到蘇舒口中。蘇舒含在口中,嘴巴咀嚼了幾下,拿眼睛看了看蘇雅,眼神漸漸趨向驚恐,突然張開嘴,一口粥全部噴向蘇雅。

蘇雅躲避不及,被蘇舒噴得滿臉都是,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驚愕地看着蘇舒。蘇舒赤着腳從牀上爬起來,兩隻手在牀上亂摸,逮着什麼就扔什麼,目標只有一個——她的姐姐蘇雅!蘇舒的喉嚨彷彿在拉風車般,呼呼直響。蘇雅彷彿雕像般直直地站在那裡,枕頭、衣服、被單一件件扔在她的身上。終於,蘇舒扔完了牀上的東西,只剩下一牀她提不動的被子,看着蘇雅還是那樣直直地站在對面,她兩腿一矮,竟然跪了下去:“求求你,別殺我,放過我……”滾燙的淚水悄悄滑過蘇雅的臉頰,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蘇舒,身體彷彿被抽空了,只剩下滿肚子的悲傷。

李憂塵的話再度在耳邊響起:她患有嚴重的精神類抑鬱症和被迫害妄想症,如果不進行進一步的治療,後果不堪設想。第二天,李憂塵一上班,就被蘇雅纏住了。他走到哪,蘇雅就跟到哪,也不說話,拿眼睛哀求李憂塵。他進衛生間,蘇雅就守在門口等他。李憂塵實在拿她沒辦法,找了個清靜沒人的地方,對蘇雅說:“你到底想怎樣?”蘇雅咬了咬牙,嘴裡蹦出三個字:“做手術!”李憂塵苦着臉解釋:“我說過了,你妹妹的身體不適宜做手術。何況,目前國內還不具備做清醒開顱手術的醫療條件。

”蘇雅瞪着李憂塵:“我不管,你來做手術!”李憂塵問:“如果手術失敗了呢?”“手術失敗?”一道凜凜寒光從蘇雅眼中射向李憂塵,“如果手術失敗,我就殺了你,給我妹妹陪葬!”李憂塵還是第一次看到像蘇雅這樣年輕漂亮的女孩變得如此兇狠,他饒有興致地看着蘇雅,微微一笑:“我早就說過了,你的心理太壓抑了,很容易變得偏激,我建議你還是做一次全面的心理輔導。至於你妹妹,她的頭疼症、抑鬱症、妄想症三者交錯在一起,互爲因果,一時之間急也不急來的。

”蘇雅一字一字地說:“我不是開玩笑的!你不徹底治好我妹妹,我就和你同歸於盡!”李憂塵彷彿看着一個怪物般,對着蘇雅打量了半天,嘆了口氣:“好吧,如果你能說服你妹妹配合的話,我不妨一試。”蘇雅這才露出笑臉:“沒問題,你答應了,可別反悔!”李憂塵搖搖頭:“你快去說服你妹妹吧,趁我現在還沒改變主意。”蘇雅轉身去蘇舒病房,李憂塵在背後叫:“蘇雅!”蘇雅扭過頭來:“什麼事?”李憂塵笑:“你笑的時候很好看,比你板着臉要好看十倍!”蘇雅臉頰微微發燒,加快了腳步。

沒多長時間,蘇雅就說服了妹妹。事實上,蘇舒也被頭疼折磨得痛不欲生,連自殺的心思都起了。在清醒的時候,她還是想徹底根治,恢復健康。蘇雅還擔心她接受不了清醒開顱手術的殘酷,蘇舒卻坦然一笑:“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可恐懼的?”蘇雅放下心,找到李憂塵商量。因爲第二附屬醫院都不會承擔清醒開顱手術的醫療責任,蘇雅只能先給蘇舒辦理離院手續,買齊手術所需的醫療器械,到李憂塵家做手術。爲防止停電,蘇雅還特意買了大功率的蓄電池。

找不到護士,蘇雅只好自己上陣。好在她本身就是醫學院的學生,知道手術時護士應該如何工作,只是缺乏點經驗而已。選了一個天氣晴朗的好日子動手術。蘇舒的頭髮被剪掉了,成了光頭,躺在手術檯上,頭部被支架固定起來,無法動彈。李憂塵在蘇舒的頭部手術區周圍打了幾針麻醉針,做局部麻醉。顯然,麻醉針很疼,蘇舒的臉不時抽搐,痛得淚水都流出來了。戴着口罩的蘇雅走過來對着蘇舒點了點頭,示意她堅強點。李憂塵用藥水在蘇舒的頭部劃出手術區域。蘇雅不斷地在蘇舒頭部上方的支架上鋪消毒棉巾,鋪了一層又一層,蓋住了蘇舒的臉。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李憂塵開始正式手術。他劃開蘇舒的頭皮,慢慢地掀起來,用頭皮夾固定。蘇舒的頭頂上出現一個拳頭大小的大洞,露出了裡面白色的顱骨,隱隱約約可以看到紅色的血管和黃色的腦髓。蘇舒坐在那裡,神情自若,沒有一點痛苦,只是有些無聊。李憂塵拿起鑽子開始鑽孔,吸血導管發出“吱吱”聲,鑽子深深地鑽進蘇舒的顱骨裡,取出來,再鑽,先後鑽了四個孔。然後,李憂塵將線鋸鋼絲從一個孔中伸入,又從另一個孔中拉出,然後來回拉。線鋸鋼線發出的聲音很小,蘇舒聽在耳中,格外地刺耳。

不一會兒,兩孔間的顱骨被鋸斷。用同樣的方法,將這塊巴掌大小的顱骨四面都鋸斷,從蘇舒的頭顱裡取出來。現在,可以看到蘇舒大腦裡面的硬腦膜了。李憂塵用特製的手術刀切開硬腦膜,露出血管密佈的腦組織,隨着蘇舒的呼吸起伏。李憂塵拿着雙極電凝,用電流來刺激大腦皮層,細長的儀器尖端在大腦皮層上來回探索,尋找淤血和腫塊。他很小心地試探,不斷地和蘇舒對話,讓蘇舒說話、做手部動作、數數,來確認切除淤血和腫塊是否會損害她的大腦功能區皮層。

李憂塵告訴蘇舒:“我準備切除淤血和腫塊,如果你感覺不舒服,馬上告訴我,聽清楚了嗎?”蘇舒回答:“聽清楚了,好的。”李憂塵開始用吸引器一點一點地將發現的淤血和腫塊分離、吸掉,然後用雙極電凝在分離處燒焦止血。李憂塵找到了四個腫塊,費了一個多小時才把它們順利切除下來。每個腫塊都很小,只有蠶豆大,卻壓制着蘇舒的神經系統,令她痛苦不堪。“蘇舒,你沒事吧!感覺怎麼樣?”蘇舒說:“好像沒什麼問題。”“你再做做手部的動作,試試能不能進行加減乘除運算。

”蘇舒將手掌握緊,又張開,心中默算了一下,說:“沒問題。”李憂塵做了個“ok”的手勢,示意蘇雅給他擦汗。接下來的工作要輕鬆多了,往腦組織裡填入生理鹽水,縫合硬腦膜,安好顱骨,縫合頭皮,一切緩慢而有序地進行着。最後,撤掉消毒棉巾,整個手術結束。蘇雅扶着蘇舒躺到牀上,休息了半個小時,就可以和常人一樣行動。李憂塵到臥室裡換了衣服,笑嘻嘻地走出來,給警犬小黑松綁。因爲怕小黑出來搗亂,干擾手術,李憂塵特意把它捆了個結結實實,連嘴巴都被膠布封住了。

小黑松綁後,對着蘇雅和蘇舒“汪汪”直叫。顯然,它認爲她們兩人是罪魁禍首,卻對親手捆綁自己的主人李憂塵沒有一點怨恨。蘇雅纔不怕小黑:“叫什麼叫,再叫,把你煮了吃!”蘇舒沒好氣地說:“好吵!”李憂塵牽着小黑到處面去打牙祭。蘇舒說:“姐,把我的手機給我。”“做什麼?”“我想打電話給寢室的同學。”蘇雅找出蘇舒的手機給她。蘇舒接過手機,撥了個號碼,接通了,一臉興奮地說:“月月,我的病徹底治好了,已經出院了。我好想你們,你們想不想我?什麼?你也很想我?呵呵,我馬上去找你們,大家聚一聚……”蘇雅皺了皺眉,打斷蘇舒的通話,問:“你在給誰打電話?”蘇舒被打斷通話,有些不高興:“沈嘉月啊,怎麼了?”蘇雅打了個寒戰說:“沈嘉月?她一個星期前就死了!”寢室裡空蕩蕩的。

星星提着行李箱,最後一次瀏覽着這間寢室。蘇舒住院了,沈嘉月死了,小妖不見了,她也即將離去。她和秦漁商量好了,兩人到醫學院附近租房子。沒有人居住的房子,即使裝修得再豪華,也不過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中樓閣。她不想孤零零地住在這裡,更不想被死亡和悲傷的陰霾籠罩着。屋子裡很亂,蘇舒的筆記本、沈嘉月的化妝品、小妖的mp3隨意地擺在桌上,一切恍如昨天,只是,溫馨不再。電話響了,是秦漁打來的,說他在女生宿舍門口等,讓她快點下去。

星星不再留戀,提着行李箱,邁着沉重的步伐緩緩走出寢室。輕輕地打開門,狠狠地關上門,彷彿告別一段永遠無法忘卻的歲月。星星知道,以後,她再也不會回到寢室了。幸福就如同指間沙子,無論你握得多緊,始終將會從指間流出,再也尋不回來,了無痕跡。其實,何止是幸福,世間上的很多事都是如此。愛情、友情、親情,青春、容顏、生命,理想、夢想、幻想,所有的一切,都敵不過那個叫“時間”的怪物,都臣服在“時間”面前,被“時間”殘忍地扼殺,化爲空無。

她突然想起那些苦行僧,沒有愛,沒有恨,沒有慾望,沒有喜怒。孤獨一生,在塵世中苦苦尋覓,尋覓生命的真諦,自以爲看清、看透、看明白,卻也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的鏡花水月。走下樓梯,走出女生宿舍,一身休閒裝的秦漁迎了上來,從她手上接過行李箱。“怎麼了?你臉色不太好。”看到秦漁如此關切,星星勉強笑了笑,嘴角抿了一下:“沒什麼,走吧。”校園裡依舊燦爛,金色的陽光透過綠意蔥鬱的樹木投射在地面上,風一吹,彷彿清溪中的金色小魚游來游去。

星星低着頭,步履沉重,緘默無語,靜靜地走出醫學院。打了個出租車,開了十分鐘就到了他們租房子的地方。這裡原來是一個靠近城市的自然村,隨着城市的不斷擴張,已經漸漸併入市區,成了城中村。村民們紛紛在所謂的自留地上建起三層小樓,或賣或租,着實抓住機遇賺了一把。房子的租金並不貴,再加上靠近南江大學和南江醫學院,很多外地大學生到這裡租房子,所以房源顯得有些緊俏。秦漁幾乎將這個村子翻了一遍,總算找到了眼前的這幢房子。房子只有兩層,在普遍三層高的小樓房中顯得有些低聲下氣。

房東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人,滿臉的皺紋,黝黑的皮膚,像風乾的核桃。他們租的是二樓,兩間房,有衛生間,有廚房,而且全部簡單裝修過,還有舊家電傢俱,一個月只要五百,價錢是相當便宜了。當時,秦漁也是急了,沒有多想,立刻和房東談好,付了兩個月的訂金。後來,他才感覺不對勁。天下不會掉餡餅,這麼便宜的房子,怎麼會一直沒租出去呢?直接問房東,肯定不會告訴你實話。而且,他總感覺房東有些怪怪的,一雙眼睛老是不斷梭來梭去,讓人捉摸不透,無法信任。

但訂金都付了,想要回來是不可能的。再說,星星那個寢室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住了。短短的十幾天,一個女生瘋了,一個女生死了,總讓人放心不下,他可不想看到星星有個三長兩短。秦漁在外面叫了幾聲,沒看到房東,和星星走上樓,打開房間透氣。房間真的不錯,彩電、冰箱、電扇全部都有,雖然舊了點,湊合着還能用。可惜廚房用具太髒了,又生鏽了,看着都噁心,好在他們也沒打算自己開伙。在來之前,秦漁就收拾了一遍,他知道星星愛乾淨,不想讓她有不好的感覺。

說實話,他對到外面租房子住是舉雙手贊成的。雖然說和星星青梅竹馬,可在潛意識中,他覺得自己配不上她,所以對她是百依百順。事實上,直到現在,他和星星都沒有太親密的接觸。他親過星星兩次,但不是嘴,只是臉頰和額頭。當時,星星並沒有多興奮,反而顯得有些不高興。星星說,她現在只想專心學習,不想過早地陷入情感問題中。她一直拿秦漁當哥哥,當好朋友。秦漁心中明鏡似的,早就知道星星是拿他當擋箭牌。現在的女大學生,稍微有些姿色的,不愁沒人追。

星星雖然談不上國色天香,卻也讓人看着清爽,再加上她那種獨特的古典氣質,在醫學院也是別具一格。她喜靜不喜動,極度討厭油頭粉面的男孩圍着她轉。她和秦漁接近,甚至故意讓人誤以爲兩人在戀愛,不過是爲了清靜。兩人知根知底,星星的父親又是秦漁父親的頂頭上司,來之前兩家人就說好了,要秦漁好好照顧星星。流水無意,落花有情。星星對秦漁沒感覺,可秦漁對星星卻很有感覺。從中學開始,他就暗戀星星。那時,他就開始躲在暗處偷看星星,偷看星星的一顰一笑,在夢中與星星纏綿溫存。

秦漁知道自己各方面都普普通通,沒有一樣能拿得出手,也沒奢望星星對他怎麼樣。從初中到高中,兩人一直在一個班,卻沒什麼交往。高考時,他很是下了一番苦功,原因無它,就是想考上星星報考的大學,再次在一起當同學。天道酬勤,誰也沒想到,成績平平的他,高考成績竟然在班中名列前茅,成了一匹黑馬。很快,結果出來了,他和星星一起考進南江市醫學院。獨在異鄉爲異客,星星的個性又不喜歡交際,不願意結交陌生人,兩人的關係這才親密起來,秦漁開始大膽地表示自己對她的一片癡心。

雖然星星和他說得明明白白,兩人只是好朋友,假裝戀愛,可他卻不這麼認爲。精誠所至,金石爲開。現在和以前不同,星星身邊信賴的人只有他,何況他還有五年的時間來感動她。他相信,星星遲早會被他感動的。這不,機會來了。星星說她不想住在寢室裡,想到外面租房子,他很快就幫她找好了房子。而且,聽星星的意思,似乎並不反對他也住在這裡。確實,一個女孩子,獨自住在外面,太不安全。這樣一來,等於是兩人同居了。一片屋檐下,孤男寡女,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有件事,秦漁一直想不通。很多寂寞的夜晚,他將星星作爲性幻想的對象,異常地興奮。甚至,他考慮過用卑劣的手段得到星星的身體。這也不能怪他,哪個青春期的男人受得了這種煎熬。可每次真正面對星星時,他卻沒有一點性<!-->欲的衝動,心中反而升起一種莫名其妙的寧靜。星星開心時,他更開心。星星傷心時,他更傷心。他的情緒,完全圍繞着星星的喜怒哀樂,他不想做任何讓星星不開心的事情,不想對星星有一點點的勉強,即使那些事情是他自己很想做的事情。

也許,這就是愛吧。最終,秦漁對自己說。在星星面前,秦漁幹勁十足。兩人放下行李箱,再次打掃了一遍房間,將裡裡外外抹得明鏡似的,貼上牆紙,擺上相冊,儘可能地佈置得溫馨點。星星住在裡面那間房,秦漁住在隔壁的那間房。夜色漸濃。兩人在外面吃了晚飯,回來後就各自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沒有出去。忙了一天,確實累了,何況外面實在太悶熱了。洗完澡後,秦漁坐在房間裡不知道做什麼纔好。就一臺彩電,讓給星星了。想看書,卻又沒帶。再說,他心裡彷彿貓撓,癢得難受,靜不下心。

起身,出去,敲門。等了一會兒,傳來輕盈的腳步聲,星星在房間裡問:“誰?”“是我,秦漁。”穿着睡衣的星星打開門,望了一眼秦漁:“什麼事?”秦漁有些不好意思:“我睡不着,想找你聊聊。”星星“哦”了一聲,也不知道聽清沒有,讓秦漁進去,卻又自顧自地臥在牀上看書。房間裡很靜,也很清爽。秦漁隨手拿起一張星星的相片,瞄了瞄,又放回去了。“躺在牀上看書不好。”“嗯。”星星應了一聲,卻依然保持原來的姿勢看書。她的身體,側臥在牀上,勾勒出柔軟的曲線,玲瓏有致,別有一番風味。

星星看書看得很忘我,清純的臉上彷彿散發着一種淡紅色的光輝,雪白的脖子上戴着一條心形項鍊,胸部隨着呼吸微微起伏。看着看着,眼角就溼潤了,淚水輕輕溢出。星星在看書,秦漁在看星星,看到她流淚,不禁感到好笑,搖了搖頭。以前,他也曾有看書看電視看得流淚的時候,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啊!現在,都不是小孩子了,可她怎麼還像小孩子一樣,太投入了!星星是一個很善良很容易被感動的女孩。想到這,秦漁追求星星的信心堅定了許多。他倒了杯冷開水,拿了毛巾,遞到星星面前。

星星看也沒看,擦了擦臉,低頭喝水。“又在看《紅樓夢》?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了,不要看這麼悲慘的書。”星星擡起頭,彷彿秋波的明眸中籠着幾許憂鬱的煙雲,淡淡地說:“我喜歡看。”秦漁瞄了一眼星星看到的情節,卻是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秦漁一向不喜歡《紅樓夢》,甚至可以說是討厭,對賈寶玉這種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天生有牴觸情緒。星星輕吟:“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聽到“花落人亡”,秦漁心裡便有些擔憂,卻又不好當面說什麼,只得好言勸解:“星星,你不要太沉迷於《紅樓夢》了。

小說這東西,原本只是個虛幻世界,當不得真的。”星星嘆道:“我知道了。我剛纔想起了沈嘉月。”提到沈嘉月,兩人都噓唏不已。誰也想不到,沈嘉月這麼一個青春可愛的女孩,只不過是遇人不淑,竟然會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別想那麼多了,世事無常,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造化,強求不得。”秦漁起身,走到窗前,拉開窗簾透氣。房子的庭院裡,種着一棵很大的槐樹。小時候,秦漁聽村裡的老人說過,槐樹,鬼木也,當庭而立,極不吉祥。不知道是不是這裡的風俗不同,房東竟然放之任之,沒有連根拔掉,結果瀰漫成一把大傘,倒也清涼。

槐樹的陰影下,彷彿蹲着一個人。仔細一看,正是房東。五十歲的房東正蹲在那裡,撅着屁股,竟然在磨刀。他磨的不是鐮刀,而是鄉間的殺豬刀。看他樣子,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拼了命地磨,速度快,用力狠。這麼晚,房東好端端地磨什麼殺豬刀,他家又沒有養豬?事實上,在這個城中村裡,別說豬,連雞鴨都看不到。秦漁想起自己租房時,旁邊村民奇怪的眼神,再想想房價不合理地便宜,一顆心懸了起來。房東對着月光看了看刀刃,鋒利雪白,在月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輝。

房東很滿意,一張老臉顯得異常的興奮,彷彿分到糖果的小孩子。然後,他扭過頭來,望向秦漁,目光兇狠。秦漁心裡一驚,以爲房東看到了自己。但很快,他就想到,外面的人最多隻能看到他的影子,根本就不可能看到他的臉。房東對着秦漁的方向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擦了擦手,提着明晃晃的殺豬刀,得意洋洋地走向自己的房間。“你在看什麼?”不知什麼時候,星星走過來了。“沒什麼。”秦漁不想讓星星害怕,沒有將剛纔看到的事說出來。“拉上窗簾吧,我不喜歡打開窗簾睡覺。

”秦漁拉上了窗簾,看到星星打了個哈欠,明顯一副疲憊欲睡的樣子。“那我回去睡了。”“嗯。”秦漁想了想,又說:“你小心點,有什麼事情大聲叫我。”“嗯。”秦漁察看了一下星星的房間,沒什麼安全隱患,剛想出去,外面響起了敲門聲。這麼晚,怎麼會有人敲門?會不會是剛纔那個不安好意的房東?星星要去開門,被秦漁叫住了。秦漁揮手,示意星星後退。“是誰?”“我,老張。”果然是房東蒼老的聲音。“有事嗎?”“有事,你開門再說。”秦漁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

房東站在門外,堆着笑:“怎麼樣,房間沒問題吧!”“沒問題,我們來時你不在,就先住進來了。”秦漁看到房東是空着手的,鬆了口氣。“你們兩個人……”房東搓了搓手,乾咳了幾聲,“我的意思是說,現在治安不好,晚上不要隨便開門。你們放心,院子裡的門我鎖住了,老黃晚上會幫你們守門的。”房東口中的老黃是一條黃狗,一天到晚都跟着房東搖頭擺尾。“謝謝你。”“謝什麼!你們很像我的兒子和兒媳婦。”房東探頭探腦。秦漁毫不客氣地擋住了他的視線:“沒什麼事的話,我們要休息了。

”“哦,休息,休息,你們休息。”房東似乎恍然大悟般,乾笑了幾聲。不知道爲什麼,秦漁總覺得房東笑得很難聽,彷彿在掩飾着什麼。他將門緩緩關上,房東的臉被緩緩遮住。在門關上的一剎那,他突然看到,房東的眼神突然間變得惡毒起來,對着他冷笑,彷彿一個即將噬人的毒蛇般,驚得他直冒虛汗。這個奇怪的房東,肯定有問題。他會不會是想謀財害命?仔細一想,絕不可能。他們都是窮學生,沒有值錢的東西。再說了,如果他們有事,房東是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

星星默默地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話:“這幢樓,除了房東,怎麼沒看到其他的人?”秦漁也感到蹊蹺。難道,這個房東,是個孤家寡人?不對啊,他剛纔還說了,有兒子兒媳婦,怎麼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天晚上,秦漁睡得很不安穩,提心吊膽,杯弓蛇影,老是擔心房東會上樓來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總算熬到了天亮,秦漁眼睛裡都充滿了血絲。去星星房間看了看,什麼事都沒發生,一切正常。秦漁有早起跑步鍛鍊的習慣,換了運動裝下樓。那條老黃狗對着他吠個不停,被屋子裡的房東罵了幾聲,這才停止。

大約十分鐘後,星星被手機鈴聲吵醒。接聽,是秦漁的聲音:“星星,醒了嗎?我給你買了早點,放在門前,你出來拿一下。”星星問:“你怎麼不拿進來?”秦漁說:“我在跑步,馬上就回來。”看看時間,也不早了,星星爬起來,洗漱完了後下了樓,果然在門口看到兩袋搭配好的早點,其中一袋是酸奶、雞蛋、包子、蘋果,正合星星的胃口。星星等了一會,秦漁沒來,先吃了自己那份。只是,不知道爲什麼,酸奶的味道有些怪。星星喝了幾口,本來不想再喝了,吃雞蛋時口又幹得緊,強忍着又喝了幾口。

沒過多久,滿頭大汗的秦漁回來了,拿起早點狼吞虎嚥,三下五除二就乾淨利落的消滅掉了。吃完後,秦漁看了看星星,有些不好意思:“今天怎麼這麼好,買早點給我吃?”星星驚愕地看着秦漁:“這些,不是你買的?”秦漁搖了搖頭,很認真地說:“不是。”星星盯着秦漁看了半天,笑了:“別開玩笑了。”秦漁也笑:“是你在開玩笑吧。”星星惱了:“你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秦漁心中暗中奇怪,嘴裡卻連忙認錯:“好了好了,我錯了,還不行嗎?”秦漁知道星星對吃很挑剔,早點一般都是固定的幾樣,多一樣少一樣都不行。

除了星星本人,就只有他知道星星的胃口了,不可能會是其他人。難道,是星星故意不承認?唉,怪不得別人總說,女孩的心思你別猜,你猜來猜去猜不透,反正也只是件小事,由她吧。兩人進去換了衣服,商量了一下,決定一起去看《花樣年華》。現在電影市場不景氣,一些小電影院開始重複播放經典的老片,價錢也便宜。秦漁對這種藝術電影沒多大興趣的,他熱衷於武俠片和戰爭片,但星星想看,他也只能陪着。在村子裡,兩人遇到了一個高兩屆的老鄉,早就帶着熱戀中的女友到外面租房同居了。

那個老鄉看了看秦漁,又看了看他身邊的星星,嘻嘻一笑:“好小子,有你的!”秦漁知道星星臉皮薄,怕老鄉說出更難聽的話,馬上將他拉到一旁:“別亂說,我和她,只是好朋友而已。”老鄉笑得很邪:“好到租房同居了,還瞞着哥哥?”秦漁知道這種事情越描越黑,乾脆不解釋:“老哥,你悠點着,女孩子臉皮薄,千萬不要亂傳。”“我知道,這還用你教?”老鄉不以爲然,“你們住在哪裡?”秦漁用手指了指:“那幢兩層樓的房子裡。”老鄉的臉色有些不太自然:“是不是院裡有棵槐樹的那幢?”秦漁想起老房東的種種怪異,正有心打探,問:“正是那幢,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老鄉嘿嘿一笑:“一個月租金多少?”“五百元。

”“你就不想想,五百能租到這麼好的房?”“大哥說得是,可我當時急啊,兩眼一抹黑,等付了錢,才發現不對勁。大哥,到底有什麼問題,你對兄弟明言。”老鄉嘆了口氣:“說起來,那家房東也是個可憐人,年輕時就沒了老伴,帶着家裡的一男兩女三個小孩討活。也算是他命好,南江市的城市面積逐漸擴張,政府徵用了他名下的一點地,讓他有本錢帶大三個小孩。兩個女兒很快就嫁出去了,最小的那個兒子也不錯,找了個漂亮的老婆。聽說,還是大學生,在南江市一家電腦公司打工。

你也知道,這年頭,大學生畢業後工作難找,想在城市有套房子更難。這叫什麼事啊,房價天天猛竄,一箇中等城市都漲到五六千平方了,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能找到一份月薪兩千的工作就要謝天謝地了,不知不喝,也要二十年才能買得起一套普通住房。哎,扯遠了。你是不是發現,那家房東特愛磨刀?”秦漁說:“是啊,第一天晚上,就發現他躲在槐樹底下磨刀,磨的還是一把殺豬刀,怪嚇人的。”老鄉說:“你們不知道,他這是老毛病了,沒得治。一天不磨刀,手就癢得難受。

他兒子結婚了,娶了個漂亮的兒媳婦,本來是件好事。兒子不想住舊房,向親戚朋友們借了些錢,在自己宅基地上蓋了一幢兩層小樓房,就是你們住的那幢。房子蓋好後,一家人搬進去,皆大歡喜。可沒過多久,問題出來了。蓋房子借了些錢,憑兒媳婦上班賺的錢,三年兩載還不清。正好,兒子有個同學,在深圳發展得不錯,成了個小老闆,提攜他去闖世界。兒子想想,他沒讀大學,在南江市沒什麼發展前途,好男兒志在四方,不如去深圳撞撞運氣。兒子和媳婦商量了一下,媳婦也支持,等他在那邊有基礎把她也帶過去。

”說到這,老鄉停了一下,看了看遠處的星星:“不是有句老話嗎?紅顏禍水。這話還是有一定道理的。房東的兒子走了後,媳婦耐不住寂寞,又和村裡的一個小夥子勾搭上了。這小夥子是村支書的兒子,長得也是一表人才,能說會道,在南江市開了幾家公司,生意火得很。一開始,兩人還是偷偷摸摸,後來發展到公開鬼混。這事傳到房東耳裡,當面去找村支書說理。村支書沒把房東放在眼裡,他家財大勢大,兄弟就有五六個,兒子侄子算起來十幾個,哪會怕獨苗一根的房東。

說這是年輕人的事,他管不了,毫不留情地就推掉了。找村支書的兒子,人家更不放在眼裡,說現在的世界男歡女愛,誰也管不着,沒讓他家媳婦和他兒子離婚,已經是給足了他面子。房東那個氣啊,當天就打電話給兒子,讓兒子趕緊回來,處理家事。”“後來怎麼樣?”“能怎麼樣?一場人間慘劇。房東兒子偷偷溜回來,誰也沒告訴,暗地裡跟蹤媳婦。也是村支書的兒子該死,玩別人老婆都玩到別人家裡去了,讓房東兒子當場捉姦在牀。房東兒子那個氣啊,怒火沖天,想也沒想,提起家裡的斧頭就砍下去,當場就把村支書的兒子報銷了。

本來還想砍死媳婦的,卻禁不住媳婦苦苦哀求,一時心軟,留了媳婦一條命,兩人一起把屍體埋了,就埋在槐樹底下。第二天,媳婦趁兒子不注意,跑出去報警。案子很快就結束了,人證物證俱在,由不得房東兒子不認賬,當年秋天就給槍斃了。房東辛苦了一輩子,只留下這麼一條根,就這樣給沒了,心裡的痛苦就別提了。他始終認爲,是水性楊花的媳婦害死了他兒子,一天到晚找媳婦報仇。發生了這種事,他媳婦哪還敢呆在這裡,早就跑到其他城市去了。就這樣,房東落了下喜歡磨刀的毛病,還老是不懷好意地瞅着女大學生,那眼神,是人看了都會害怕。

老弟,我勸你,最好還是搬了,另找住房。”秦漁這才感到後怕:“他不會將星星當成他媳婦吧?”“那可難說。雖說這些年一直沒出事,可沒人願意住他那兒,都是住了幾天就搬的。誰願意冒險啊!再說了,就算沒事,天天讓他那樣瞅着,遲早要瞅出毛病來。”老鄉走後,星星問秦漁,兩人嘀嘀咕咕說了些什麼,秦漁撒謊說在敘舊。星星顯然不相信,卻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半個小時後,兩人坐到了一家小型電影院裡,觀看《花樣年華》。電影的節奏很緩慢,訴說着老香港的一段曖昧的婚外情,從頭到尾,畫面都瀰漫在一種沉重的懷舊氣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顯得特別的壓抑和隔閡。

秦漁看着直想打瞌睡,不明白導演到底想說什麼,只知道張曼玉不斷地換旗袍。星星卻看得專注而投入,眼睛都不眨一下,含着吸管,吸了點飲料。秦漁給她買了一大堆的瓜子甜品零食,她卻一點食慾都沒有。好心叫她吃,她卻說別吵。星星沉迷在電影中梁朝偉和張曼玉的朦朧情愫中。她甚至聯想到自己,結婚,生子,面對瑣碎的家務,然後遇到一個風度翩翩的成熟男人,那時,她該怎麼辦?星星一向多愁善感,一向喜歡觸景生情,一向喜歡幻想未來。漫長的兩個小時終於過去了,走出電影院,秦漁感覺像從牢房裡放出來一樣。

他在心中暗暗發誓,再也不來看王家衛那小子導演的任何電影了。什麼藝術片,扯淡!不過是些小資們的臆想。正當午時,兩人去了附近的肯德基,裡面有服務員職業性的親切的微笑,涼爽的空氣以及衣着時尚的少男少女。秦漁正費力地對付一筒雞肉卷,星星突然問:“秦漁,如果有一天,噩運降臨,你願意爲我死嗎?”秦漁牙齒咬着一塊雞肉,張大了眼睛看着對面的星星,不知道她好端端地問這個做什麼:“你說什麼?”“我是說,你願意爲我死嗎?”秦漁吞下雞肉卷,擦了擦嘴,沉思了一會,說:“我不知道。

”如果秦漁是個情場老手,他應該毫不猶豫的回答說會。可他不想騙星星,他真的不知道。是愛人重要,還是自己重要?這是一個永遠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他愛星星,但他也愛自己。他永遠也不想做這樣的選擇題。星星微微有些失望。每個女孩,都喜歡別人愛她、寵她、疼她勝過自己,即使超然脫俗如星星也不例外。在星星的心目中,秦漁只是她的好朋友,她的哥哥。星星並不笨,她當然知道秦漁對她的一往情深。但她和秦漁在一起,從來沒有那種觸電的感覺,從來沒有感到特別開心和興奮。

她不愛秦漁,但她卻希望秦漁愛她,深深地愛她。也許,這是每個漂亮女孩的通病。下午,秦漁陪着星星逛街,逛商場,選衣服,選裝飾品,選鞋子,選皮包,逛得秦漁腳都酸了,最終卻只買了一雙鞋子和幾個裝飾品。吃完晚飯,回到租房,一身臭汗的秦漁一頭撲到牀上,仰面朝天,都不想起來了。星星洗完澡,回到自己的房間,塗了點化妝品後,打了盆水,準備洗把臉。水很清,也很涼,臉盆底端繪製的花紋清晰可見。星星把毛巾扔進臉盆中,浸溼了,捂在臉上。

突然,她聞到一股腥味,血腥味,香甜的血腥味。星星陡然一驚,睜開眼,驚恐地望着手上的毛巾。毛巾染成了血紅色,殷紅的鮮血順着毛巾滴落下來,滴落在地板上,彷彿一朵朵盛開的濃豔的桃花。毛巾無力地滑落。怎麼會這樣?難道,是那臉盆有問題?星星心跳得“怦怦”直響,好不容易壯起膽子,躡手躡腳地走向臉盆,將頭伸過去。臉盆裡,竟然全是血水,鮮豔的血水。屋子裡,不僅僅瀰漫着血腥味,還有……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那種味道讓人聯想到死亡、腐朽、孤獨、寂靜、永無知覺。

星星感到一陣暈眩,似乎站在一個急速轉動的球面上,天旋地轉,站立不穩。危急中,星星伸手扶住牆壁,勉強支撐住身體。然後,她看到臉盆的血水詭異地盪漾起來,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臉盆底端,漸漸浮起來。星星的瞳孔迅速擴張,緊張地盯着臉盆。浮起來了……那東西,竟然……竟然是沈嘉月的臉!在星星的記憶中,沈嘉月一直是調皮可愛的。但是,眼前的沈嘉月,卻讓她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沈嘉月的臉上充滿了邪氣,笑的時候臉皮拉動得太誇張,彷彿一隻皺巴巴的刺蝟臉,又彷彿電影中的老巫婆。

星星再也忍不住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救命”。就在星星張嘴大叫的同時,沈嘉月的臉突然從血水中蹦出來,撲到了星星的臉上,緊緊貼到了她的皮膚。她想寄生在星星的臉上!星星拼命地伸手去剝沈嘉月的臉皮,可那臉皮和星星的臉完美地契合在一起,相互滲透融和,根本就剝不下來。星星用尖指甲用力地挖,額頭破了,流出一道血水,順着眉頭流下來,遮住了星星的眼。星星眼中的世界,血紅血紅。星星還想再挖,手被別人抓住了。用力掙扎,沒有擺脫。

“你在做什麼?”是秦漁的驚叫聲,他聽到星星叫“救命”後迅速地趕過來了。“幫幫我,沈嘉月的……”後面的話,星星沒有說出來。她驚奇地看到,房間裡一切正常,除了她自己。臉盆裡盛着清水,底端的花紋依舊清晰可見。地板上全是水,毛巾扔到了地上。“怎麼會這樣?”星星喃喃自語。“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別問了,我也不知道。”星星心煩意亂,拿鏡子照相。幸好,額頭上傷得並不深,貼了塊邦迪創可貼。秦漁四處檢查了一下,沒發現什麼問題,小心翼翼地問:“誰把你弄傷的?”“自己弄傷的。

”秦漁心疼地說:“怎麼會這麼不小心?”星星拿着鏡子反覆照,生怕破相。秦漁安慰她:“沒關係的,過一陣子就會好,不會留下疤痕。”“真的不會留下疤痕?”“不會,我以我下半輩子的幸福擔保。”星星放下鏡子,裡面掉下一張照片。“咦,這是誰?”秦漁湊過去一看,是一對夫妻的結婚照:“是房東的兒子和兒媳婦吧。”星星拿着照片翻來覆去:“我怎麼感覺新娘有些眼熟。”秦漁也有同感:“是啊,我也覺得新娘有些眼熟。”“會不會是我們的同學?”“不可能。

”秦漁擡起頭,看了看星星,又看了看照片中的新娘,總算明白了:“你有沒有發覺,新娘有些像你?”“是啊,怪不得眼熟,卻總也想不起來。你還別說,是有點像我。”星星恍然大悟,“我怎麼覺得這房子怪怪的,讓人害怕。”“既然你不喜歡,我們明天就搬走吧。”秦漁正要出去,星星叫住了他:“秦漁!”“還有什麼事嗎?”“我……”星星猶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我心裡不踏實,你今晚留在這裡陪我,好不好?”“好的。”星星馬上加了一句:“我睡牀上,你睡地板上,我不叫你,你不準過來!”“好。

”秦漁走近窗口,將窗簾拉開一絲縫隙,偷看院落槐樹下。奇怪,舉止怪異的房東今晚沒在槐樹下磨刀。秦漁並沒有發現,房東老張正躲在院落的一個陰暗的角落裡,提着殺豬刀,對着星星的房間呵呵傻笑,笑容猙獰。秦漁關了門,睡在門口的地板上。第二天,他一醒來,就發現原本睡在牀上的星星不見了。夜色溫柔。小妖穿了條深紅色的揹帶裙,彷彿一團燃燒的火,配上她特意讓美髮設計師設計的波浪捲髮,益發顯得青春張揚。她望着鏡中的自己,換了幾個姿勢,感覺良好。

在得知沈嘉月被害死的第一時間,她就從寢室裡搬了出來,搬回自己家裡。身爲南江人,暑期卻住在學校寢室裡,本來就讓別人難以理解。其實,原因很簡單,她不喜歡自己的家。上初中時,父母就離婚了。父親在外面有了外遇,經常夜不歸宿。母親和父親的戰爭持續了兩年,最終還是沒有堅持住,收拾行李,黯然去了南方。臨走前,她對正在發育的女兒說,千萬不要把希望寄託在男人身上,世界上沒一個男人是真正值得信任的。母親說話時神情很痛苦,情緒失控,聲淚俱下。

至今,回想起來,她還能感覺到母親的淚水滑過自己臉頰的熱度。從那以後,她就懂得,凡事要靠自己。母親的出走,並沒有讓父親有一丁點的悔意。相反,他更加囂張、更加輕狂。在社會上,父親並不成功,說得好聽是個小經理,其實不過是一個稍微高級點的打工仔,卻整天喜歡做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樣,西裝、領帶、皮鞋穿得一絲不苟,頭髮抹了油,閃閃發亮,一天到晚耍嘴皮子工夫,無論是國際政治、經濟還是幽默笑話、黃色小故事他都能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事實上卻只是個繡花枕頭,光會說不會做,哄哄那些寂寞的女人罷了。

出了門,外面飄灑着若有若無的雨絲,彷彿精靈般愜意飛舞,帶着幾許清涼。南江市的夜景裡充斥着太多媚俗的霓虹,乍看上去五彩繽紛、流光溢彩,卻掩飾不住骨子裡的浮華。路上的行人,不過是一個個灰黑色的影子,來來往往,擦肩而過,在小妖的眼中只是剎那間的一張張陌生警惕的臉。同樣,小妖的臉在他們眼中一樣是充滿陌生和警惕。小妖來到滾石迪吧,新結識的男孩黃建斌已經在門口等候她多時。“怎麼這麼晚纔來?我都等你半天了。”黃建斌匆匆迎了過來。

“不喜歡等就別等。”小妖臉若冰霜。“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怕你在路上發生什麼意外,打你手機又打不通。”黃建斌連忙解釋。“是嗎?”小妖斜睨了黃建斌一眼,“手機關機了。”“別說那麼多了,我們進去吧。”進了迪吧,小妖開始放鬆,盡情展現自我。舞池中的小妖,彷彿一隻性感的小雌貓,誘人的紅脣、蠱惑的眼神、嫵媚的臉蛋、柔韌的身體,在音樂的節奏中跳躍,瀰漫着曖昧的挑逗氣息。越來越多的男人將目光注視在小妖身上。年輕、漂亮、嫵媚、野性,這樣的尤物,沒幾個男人能不動心。

黃建斌就遜色多了,身體沒放開,顯得有些僵硬,動作老套簡單,很快就湮沒在人潮中。好幾次,他艱難地跳到小妖面前,卻被其他的男人擠了出去。一曲終了,小妖出了一身汗,來到吧檯。還沒等她開口,一瓶可樂放到了她的面前。“嗨,你好,我叫強子。”一個剽悍的年輕人站在小妖面前,手臂上有龍形的刺青。“我不認識你。”小妖轉過身沒理他。對於這種人,她一向沒什麼好感。“現在不就認識了?”強子死皮賴臉地湊到了小妖面前。黃建斌滿頭大汗地擠出人羣,站到了小妖身邊,說:“我們到那邊去吧。

”小妖反問:“這邊不好嗎?”黃建斌說:“不是不好,只是……”強子挑釁似的站到了黃建斌和小妖中間,問:“這是你男朋友?”小妖饒有興致地看着強子,說:“你認爲呢?”“我想,你的品味還不至於差到這種地步,會找這種傻瓜。”黃建斌臉上掛不住了:“你說什麼?”強子的聲音更大了:“我說,她不會要你這種傻瓜,怎麼,我說錯了嗎?”“沒錯!”幾個年輕人在旁邊起鬨,顯然,他們是和強子一夥的。黃建斌總算意識到了這點,臉漲紅了,終究不敢造次。

小妖拿起可樂,冷笑道:“你平常就喝這種東西?”“哪能呢!不喝酒,那還是男人?”強子撇下黃建斌,要了一杯威士忌,當着小妖的面,一口喝光。小妖輕輕鼓掌:“不錯,威士忌,我陪你喝,可以嗎?”強子眼睛發亮:“當然可以,正求之不得。服務員,再來兩杯威士忌。”小妖狡黠地笑了笑:“不是兩杯,是兩瓶。”“兩瓶?”“是啊,一人一瓶,怎麼了,不敢?”強子重新打量小妖,沒有多想,叫道:“好,來兩瓶威士忌。”黃建斌偷偷地拉了拉小妖,連打眼色,示意她不要喝。

小妖懶得理他,拿了一瓶威士忌,滿上一杯,一仰脖,也是一口喝光,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好,有你的,我喜歡!”強子豪情滿懷,依葫蘆畫瓢,又喝了一杯。小妖再次倒滿酒杯,輕佻地笑,吐氣若蘭:“如果我輸了,我就陪你到賓館去。你說,好不好?”強子大笑:“大家都聽到了,我可沒強迫她,她自願和我到賓館去。”小妖依然笑得風騷:“我還沒說完呢,如果你輸了怎麼辦?”“我輸?”強子豪邁地說,“我如果連個女人都喝不過,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如果你輸了,你買單,以後別再來煩我。”“沒問題。”閒人們大聲鼓譟,兩人開始斗酒,一人一杯,喝了個天昏地暗。結果,強子喝完第二瓶威士忌時,嘴一張,嘔出一道噴泉,轟然倒下。即使這樣,他還不服,想再喝,被身邊的朋友強行阻止了。反觀小妖,除了紅紅的臉蛋益發嬌豔欲滴,什麼事也沒有,吐字清晰,動作敏捷,一點醉意都沒有。迪吧的客人們都看呆了。酒量好的人雖然不少,但酒量好到如此地步並且還是一個年輕女孩的實屬罕見。只有小妖自己清楚,她是那種天生酒量大的人,從小就對烈酒不敏感,幾乎是當水來喝的。

醫生說,她肝臟解酒的能力超強,像她這樣的,一萬個人裡也挑不出一個。出了迪吧,在黃建斌的護送下,小妖回到家。黃建斌還想進去,被小妖擋住了。“很晚了,我要休息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你剛纔喝了那麼多酒,我擔心你身體吃不消。”“沒事,再見!”小妖重重地關上門,根本就沒理會黃建斌的感受。反正,在她的心中,黃建斌已經被打了個大大的叉。父親又沒回家,也不知到哪風流快活去了。一陣倦意涌上心頭,小妖淋浴後,換了睡衣,喝了瓶冰箱裡的酸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來時,天色大亮,陽光燦爛,頭卻有點疼。打開手機,看到許多黃建斌發給她的短消息。最後一條短消息是這樣寫的:小妖,我已經找了你一整天,有急事,十萬火急,看到後請立刻聯繫我。找了我一整天?昨晚還陪着他在滾石迪吧,他還真誇張。還沒決定是否要打電話,黃建斌的電話打過來了:“小妖,你昨天到哪去了,我找你一整天了,都沒找到你。”“開什麼玩笑,我昨晚不是和你一起去了滾石迪吧嗎?”“沒啊,小妖,你記錯了吧,你說的是前晚,星期二16號。

今天是星期四18號。”“今天是星期四,18號?”小妖看了看手機,手機裡顯示的是星期三17號。打開電視看,卻真的是星期四,18號。也就是說,她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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