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覺的種子

我這一生,破除的“惑”比較多。

不少看起來似乎很難破除的“惑”,也都被我一一破除了,使周圍的朋友非常吃驚。

但是,取得如此成績,並不全是個人的努力。仔細回想,在早期,有兩個強大的客觀因素起了重要作用,一是乾淨的童年,二是骯髒的災難。

先說童年。

我有一個切身體會:一個人,如果在窮鄉僻壤度過童年,很可能是一種幸運,因爲這會讓他從起點上領略最樸素的真實,爲正覺留下種子。所謂正覺,就是未染虛誑的簡明直覺。因此,這些正覺的種子,正是我畢生破“惑”的深層原因,也是我後來接受大藝術、大哲學的基點。

舉些例子吧。

我們村裡,對生死之界看得相當平易。

村子裡幾乎沒有人去過縣城,平日都在田裡農作,比較正規的外出就是進山掃墓。

田裡,勞累而平庸;山間,美麗而神奇。因此,進山便是村人的樂事。到得長輩墳墓跟前,總是以墓邊草樹的長勢與長輩開玩笑。“爺爺,今年您有點兒偷懶了,這楊梅比不上外公那邊”;“叔叔,您的幾棵松樹長勢不錯,累着了吧?”……

村裡哪位老人去世了,必然全村恭送進山,就像現在城裡人送別一位退休職工,沒有太多傷感。孩子們更是在送葬隊伍的前後蹦跳戲耍,採花摘果,一片歡快。孩子們從小就相信,只有我們的笑聲,才能讓長眠的老人心安。

連生死之界也看得這麼淡,當然就更不在乎貧富之界了。我們村子裡的農民,全都匍匐於春種秋收、菜蔬魚蚌之間,家家戶戶的生活大同小異,差別實在不大。吃飯時分,鄰居之間都有端碗遊走的習慣,筷子伸到四五家的碗碟裡去,十分自然。哪一家若有意外的吃食,例如網了一條大魚,或抓了兩隻野鴨,一定是全村的事。即使誰家的冬瓜、南瓜長得特別大,也會煮熟了分給各家。正因爲這樣,後來一定要在村子裡劃分出地主、富農、中農、貧農,還讓他們之間展開“階級鬥爭”,實在是難上加難。

幾裡之外稍大一點的村子裡,倒真有幾戶有錢人家。有錢,是因爲做了絲綢和藥材的生意,因此,並沒有“剝削”四鄉民衆的痕跡。

說了貧富之界,再看看官民之界。

村裡管事的,原來也有名義上的“保長”和“甲長”,主要是在廟會期間領頭舞個獅,在火災時派人敲個鑼。村子裡的事情分兩撥,一撥是莊稼的事,一撥是各家的事,他們都管不到。他們有自己的莊稼自己的家,怎麼會去管別人的?新中國成立之後上面派下來一個“村長”,是一名復員的殘疾軍人,很客氣,見人就笑。他只做兩件事,一是根據上面的佈置召集村民開個會,村民都在昏暗的油燈下打瞌睡,他用大家都聽不太明白的外地口音讀點什麼,也就散了;二是村裡年輕人結婚,他會被邀請到婚禮上站在中間,還是用大家都聽不太明白的外地口音說幾句好話。他做“村長”的酬勞,就是按規定在村民每年“繳公糧”時給他留下兩袋。村民總想給他多留一點,因爲他有殘疾,不能勞動,而他總是推拒着,說:“夠了,夠了,足夠了!”

在村民心目中,做“村長”,是因爲不能自食其力,比較空閒,又能講話。

——這就是我童年時代留下的有關生死之界、貧富之界、官民之界的正覺。

這些正覺很淺陋,卻能使我後來遇到種種臺階、競爭、理論、學派時,投去不太信任的目光。因此,我把這種童年正覺,稱之爲“初元正覺”。

那就要說說對於教育的“初元正覺”了。

我在鄉下接受的早期教育,更讓人難以置信。

幾個疑似逃婚的外地少女,在一座破落的尼姑庵裡辦了第一所小學,我就成了她們的學生,但她們自己還都沒有小學畢業。我媽媽文化不低,卻一心在爲村裡的成人辦“識字班”,不怎麼管我,卻要我從三四年級開始就夜夜爲村民寫信、記賬,算是我的“課外作業”。我從這樣的小學畢業後到上海來考中學,上海的親戚們全都搖頭,因爲當時上海教育水準就已經足以傲視千里。但是,讓他們驚訝的是,我很快獲得了上海市作文比賽第一名、數學競賽第三名。其實原因很簡單,我沒有被刻板而繁重的課程剝奪了天性,而且畢竟寫過那麼多信,記過那麼多賬。

幾十年後,我驚喜地找到了當年小學的何杏菊老師。何老師抱歉地說:“你所有出版的書,我都很難讀懂。回想自己當年小學還沒有畢業就來教你們,真不合格。”

我說:“何老師,您最合格。我一生有關閱讀和寫作的全部快樂,都是由您啓動的。”

國際上有一些專家說,人在七歲左右就完成了味覺記憶的儲存。今後不管活得多久,走得多遠,只要嚐到童年時代的那種口味,就會無限欣喜。那是口味上的“初元正覺”,其他正覺,也不妨以此類推。

童年時期的正覺,就像那個看穿“皇帝新衣”的孩子的目光。整個街道都陷入了“惑”,並在“惑”中互相欺騙,只有這個孩子無“惑”,大聲喊了出來。

他的喊聲很孤單,卻驚世駭俗;很純淨,卻振聾發聵。

——這就是“初元正覺”的存在形態。

但是,孩子會長大,他還會保持這番目光、這番喊聲嗎?估計很困難。滿街的成年人也都有過這樣的童年,爲什麼都失落了呢?

失落的程序,是一級級文明的臺階。失落的理由,是一段段公認的邏輯。

因此,誰都很難倖免,包括這個孩子。

其實,我就是這樣一個眼看就要失落正覺的孩子。

因爲,我快速地成了一個地道的上海人,不僅以優秀成績高中畢業,考上了當時最難考的高校,而且領略了一座西派大都市的生態默契。此後我還會學習很多課程,接受很多理念,涉足很多競爭。我似乎已經踏上了一圈圈不斷往上旋轉的樓梯,在好奇、興奮、專注中步步攀援,卻不知道自己已經開始迷路。

我有可能變成各種“人物”,只是,再也不可能變回那個看穿“皇帝新衣”的孩子。我會永遠地失去那種目光、那種聲音。

沒想到,一場災難改變了這一切。

突然之間,我無法學習那些課程了,無法接受那些理念了,無法攀援那個樓梯了。一切都歸零,什麼也沒有了。

這就是我在快到二十歲時遇到的“*****”,使乾淨的童年走向深刻。

父親被關押,叔叔被害死,全家八口人衣食無着,飢寒交迫,而我是大兒子,必須把擔子挑起來。其間,我和全家老少,受盡了難以想象的身心屈辱,卻又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希望。

掌權者像“走馬燈”似的不斷更換。

當時,我周圍很多人都被這種“走馬燈”轉暈了。這是一種最可憐的情景,天天聽報告,夜夜學文件,時時有期盼,人人都心慌。正是在這種渾濁的漩渦中,我的表現讓大家非常吃驚。有兩位熟人後來寫回憶文章說,我在幾度帶頭對抗全部失敗後,完全撤退,只在遠處冷眼旁觀,除了照顧家人,就是埋頭英文。

我爲什麼會這樣?回想起來,那是因爲突然降臨了太多的擁擠、太多的歡呼、太多的怪異、太多的虛假,讓我一下子回到了那個看穿“皇帝新衣”的孩子的境遇。那個孩子不也是在擁擠街道的歡呼聲中,伸出頭來發現真相的嗎?我童年時代播下的“初元正覺”,重新復甦。

童年時代的目光,純淨而冷靜。因此,他們說我“冷眼旁觀”,並不誇張。種種“外惑”的邪光都是有熱度的,我當時埋頭英文是想借用一頂外國草帽,來遮斷那些邪光,讓冷眼始終是冷眼。

首先看不下去的,是那一堆不符合身邊事實的大話。

當時的大話,鏗鏘豪邁,氣勢如虹。大意是:環視全球,唯獨我們最好。貧困的小國水深火熱,等待着我們去援助;富裕的大國氣息奄奄,等待着我們去埋葬。

對此,我的冷眼提出了疑問:我們最好?那麼請問,我的父親關押在哪裡?我的叔叔掩埋在哪裡?什麼地方能找到可以讓我們全家老少活命的口糧和寒衣?什麼時候能讓我們的街坊鄰居、親戚朋友免遭批鬥和抄家?

接着看不下去的,是那一堆不符合語文課本的口號。

當時的口號,都粗陋鄙俗,完全跌破了每個年級語文老師劃定的文字底線。後來才知,這是爲了抵擋國際話語,故意追求低智。當時傳媒上最流行的句子有:“鬥私批修不過夜,狠鬥私字一閃念”;“心往一處想,汗往一處流,眼往一處看”;“隨身帶選集,開口是語錄”;“誰敢絲毫不忠,交給革命羣衆”;“一斗二批三洗澡,洗淨污泥就是寶”;“哪裡有演變,砸個稀巴爛”……這,居然是一個文明古國、一個世界大國的官方話語?我想,即使是我們小學的何老師看到我們寫出這樣的句子,也會無地自容,因爲學生讓她丟臉了。

這兩點,是我從一開始就看不下去的。熬了兩個月,它們依然猖獗,我就覺得一定在背後隱藏着一個根本原因,於是就不放過了,一路邊看邊想。

我的思考和發現,我後來在《文化之痛》一文中曾經詳加論述,這兒就不再贅述了。

看穿,有可能陷入頹唐,也有可能提升勇氣。我選擇的是後者,因爲耳邊時時響起那個看穿“皇帝新衣”的孩子的喊叫聲。

但是,看穿和勇氣之間還有不少距離。

那個看穿“皇帝新衣”的孩子的叫喊,其實只是誠實,而不是勇敢。若想上升爲勇敢,他還要繼續努力。

據我本身的經驗,對於被自己看穿的一切,不要輕易放過,而是要繼續看下去,並且讓自己的目光漸漸發生變化。

先由“畏視”變成“平視”,然後再由“平視”變成“逼視”和“透視”。終於,抵達了“輕視”和“俯視”。

對氣勢洶洶的對象能夠“平視”,那是從最初的驚嚇中找回了自己。“逼視”和“透視”則讓自己成爲一個嚴峻的觀察者和思考者。觀察和思考的結果,是發現它們的本質,以及本質背後的虛弱,那就可以“輕視”和“俯視”了。

我想,世人對於一切不良外力,都不妨完成這一番目光轉變。只有這樣,才能真正走向無懼。

在這整個過程中,最有趣的一環,是發現它們的虛弱。這一發現,讓自己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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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麼發現它們虛弱的呢?

回想起來,是從以下三點打開口子的。

一、那些大話和口號在很短時間內就被大家膩煩了。多數人雖然還沒有像我一樣質疑它們的內容,卻膩煩它們的重複、空洞、平庸。一膩煩,便聲勢大減;

二、也許它們都會從一開始就掃蕩一切異議,因此它們很快成了“沒有對手的殺手”。其實對手到處都是,但它們找不到了。找不到對手的殺手,就什麼也不是,天天向空氣擺出掄拳姿態,終於由無聊走向頹廢。

三、它們的權力圈子很小,按照權力發酵的週期,很快發生了互鬥。互鬥各方,都會向民衆求告同情。這一來,它們與民衆之間的強弱對比就發生了逆轉。

發現了它們的這三點虛弱,我下垂已久的嘴角開始浮上了微笑。

一旦看穿,我的“初元正覺”也就上升到了“破災正覺”。至此,就應該有所行動了。

只有行動,才能加持正覺,不使萎謝。

正覺來之不易,存之不易,我既然有幸與它相遇,與它長守,就沒有權利獨佔它、獨享它,而應該讓它成爲社會正義、人間正氣。

要讓個人的正覺成爲社會正義、人間正氣,那就必須行動。

因此,我勇敢地往前走了,又小心地留意着路口、道岔和溝壑。

那時,我二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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