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 得到了一個好消息。
先前派出的五百騎,終於到達這座邊城,令人驚奇的是, 騎隊除了旅途勞累, 體力透支外, 沒有遇到任何襲擊, 整支隊伍和出發的時候一模一樣。
看來對手把我們的底子摸得很清, 知道我們會選另一條路線,這支佯裝的隊伍,自然提不起他的興趣。
思至此, 心頭又是一緊。
隊伍休整兩天後,浩浩蕩蕩地開往皇城——岡帝。
一路過來, 山地越來越多, 森林越來越茂密, 天氣越來越冷。
北方的冬天,有種肅殺的氣氛, 刮過的風都像刀割一樣地疼,天氣十分陰鬱,萬物都在期盼第一場雪的到來。
日以繼夜地趕路,終於在初雪節到來的前一天見到了傳說中的魔都。
尚未進城,遠遠就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彷彿多了千斤之擔在肩上, 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走到城牆下, 連呼吸也變得小心翼翼, 黑色的高牆, 連磚塊也有陰森刺骨的感覺,叫人不寒而傈。
遞上了請柬, 城門終於徐徐而開——平日裡,這道大門是緊閉着的,平民只從中門和小門進出,看來大王子還是以上賓的規格招待我們。
進城之後,禮儀官引我們到了皇家驛站。
安頓好衆人,照常巡視環境,周圍倒也無甚異常。
突然,一股寒意從背脊竄上了心口,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似有兩道寒芒,利刃一般落在了背上,我猛地回頭,雙目掃過四周,卻是一個人影也沒有。
是錯覺嗎?總覺得……一進城門就被人盯上了。
下意識地把頭上的軟帽壓得更低,臉上的面具也透露不出我任何表情。
偌大的庭院裡一片寧靜,卻已是步步驚心。
天空,密佈的陰雲像千萬頭猛獸,在狂風的□□下變化成千萬張猙獰的面孔,俯視着大地上將要發生的一切。光線暗淡,與其說是清晨,更像是日落西山後等着黑暗到來的片刻。耳邊除了風聲,還是風聲,一會兒像千軍萬馬踏過平川,一會兒又像遊魂野鬼在夜裡的嗚咽。
迪維爾起得很早,或者說是一夜未睡,雖然長途奔波,多年後重新踏上這方土地,卻讓他心緒難平,睜着眼睛坐待天亮,眼裡閃爍的全無平日裡的半點笑意,沒有仇恨,沒有恐懼,像是一波平靜的湖水,卻又深不可測,讓人捉摸不清。
此時的他站在風裡,一身水藍色的長袍隨風飄逸,眼睛格外明亮,全無倦意,脣邊換上了從容不迫的微笑,淡淡地對我說了聲:“走吧。”
我們上了馬,在侍衛的引領下,朝皇宮進發,速度不急不徐,一個小時後,看到了一堵和城牆一樣巍峨肅穆的黑牆,胸口的壓迫感更重,即使隔着厚牆,也能感覺到牆後面隱藏着諸多高手。
大大小小的宮門洞開,宮外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羣,雖然人數衆多,但秩序井然,鴉雀無聲。迪維爾說這些是岡帝城的城民,等着魔王施恩降福。
一進皇宮深似海,騎馬又走了一個小時,纔到了祁福殿,到了這裡,已不能騎馬,隨身的侍衛也不得入內,只有迪維爾和我進得去。
進了祁福殿的大門,竟是一片空曠。兩邊各站了十二排威武的黑甲兵,頭盔上頂着一根長長的黑色翎羽,他們是大王子身邊“天”字營侍衛。所謂的“天”字營,是指這些猛士個個都獵殺過一種叫“天鳩”的猛禽,取其翎羽戴在冠上,纔有資格成爲“天”字營的士兵。這些士兵體格雄壯,動作劃一,連身高也是經過挑選,全副武裝站在了兩旁,說是保護主子安全,更像是一場小型的閱兵,向來者展示實力。
舉步穿過夾雜在重兵之下的過道上,膽小的人或許會冷汗涔涔,那些兵士即使不移不動,那一道道冰寒的目光也會減慢你的心跳,左手抓長矛銀光閃閃,右手握腰間寶劍如山,紋絲不動立在風中,如果主人一聲令下,便如出山的猛虎,瞬間可將敵人剁成肉醬。
雖然只是冰山一角,也能看出大王子扉下的將士訓練有素,這樣的軍隊一上戰場,必定是橫掃千軍,所向披靡。迪維爾的軍隊與之相比,所去甚遠。
好不容易走到了席位,看見了前方的祭壇,舉目一望,另有三位王子已坐在各自的位子上,迪維爾走向前去,向坐在對面的兩位打了聲招呼:“五哥,六哥,最近可好?”
年紀稍長一點的男子點了點頭,淡淡地應了聲“好”,另外一個冷哼一聲,臉上已露鄙夷之色。也難怪,衆多王子中,只有迪維爾是庶出,和他同臺參加慶典,對他們來說有失身份吧?
迪維爾也不在意,想來這種場面他早已習慣,只是微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
坐在身邊的少年倒也得體,頜首叫了聲:“七哥。”
迪維爾點頭回應:“九弟。”
我站在迪維爾身後,看着這場生硬的家庭聚會,大家今天是同胞兄弟,明天就是戰場上的勁敵,所以人人防備,步步爲營,冷漠的面孔上找不出一絲溫情。數數那些空着的位子,就知道今年又有幾個王子來不了了,我不禁感慨,最是無情皇家人啊。
一陣尷尬的沉默,只有五和六兩位王子偶有交談,畢竟他們是一母所生,比起其他兄弟要熟絡些。五王子艾維,外表溫文,寡言少語,只在六王子的詢問下搭腔幾句;六王子裡薩,粗獷豪放,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
坐在迪維爾的身旁的,最小的王子斐利,臉龐瘦削得只剩下一雙楚楚可憐的大眼睛,蒼白的臉色只有在劇烈的咳嗽下才顯得紅些。全身包裹着厚厚的棉襖,可還是像風雨中的獨苗一樣脆弱。
“九弟,你沒事吧?要不要我幫你看看?”
“不……咳咳……不用了,這是打從孃胎就帶出來的病,已經習慣,七哥費心了。”
快到正午,主持慶典的大王子遲遲未到,艾維面有不悅卻強忍着,裡薩卻忍不住,低罵了聲:“媽的!真把自己當大王了!”
雖是極小的聲音,卻引來了站在營內士兵的怒目,艾維按住了他,“耐心點!”
雖不見陽光,光線卻比之前亮了些,感覺到雲層外的已悄然移到中天,就在此時,祁福殿門外傳來了“隆隆”的馬蹄聲,伴着幾聲馬兒嘶鳴停了下來,門外閃進了十幾個人影,迎着疾風向這邊走來。
剛剛蠟像般佇立風中的兵士,像是打入了強身劑,齊聲高吼:“王子進殿!見者下跪!!王子進殿!見者下跪!!!”
這聲音明顯是衝着席位上的王子們喊的,裡薩氣得咬牙切齒,青筋暴出,在艾維按捺下,終於在大王子走近之前,忿忿不平地屈下了膝。
這明明是王者的禮儀!
雖然魔王老邁,畢竟還在,現在就用魔王的規格,未免太狂妄了!
正想着,那人已經風風火火地走到跟前,其他王子高喊:“大王子。”
腳步停了下來,卻沒聽見任何回覆,一雙鑲着金邊的黑色長靴緩緩走到迪維爾跟前。
“七弟,好久不見了。”
我的心震了一下,這把冰冷低沉的聲音……就是當日在沙漠裡聽到的!
“大哥,別來無恙?”
“哼,好得很!”
沒錯,是他!聽這略帶火氣的語氣,這兩人……有樑子?
隨着背脊傳來的寒意,我感覺到那兩道鋒芒一般的眼光落在了身上,心中不由得一悚。
“七弟,你這侍衛怎麼矇頭蓋臉的,不以真面目示人?”
“此人小時候經歷一場大火,毀了容貌,不想讓他嚇着大家。”
……竟然這麼說我!算了,只要能讓那兩道目光挪開,說什麼都行!
“哦,這樣啊?太可惜了,我還以爲你藏了好東西呢。”
以爲他會就此罷休,誰知反而向前兩步,猛地擡高了我的臉,眼光冷冷地掃過了臉上的面具。
一雙金色的猶如鬼魅般的眼睛!
不容質疑的霸氣,即使只是瞬間的對視,也讓人感到窒息的恐懼!
此人,便是皇長子——格雷希特.洛力斯特。
“都起來吧。”鬆開了手,轉身往上面的位子走去。
擡手一揮,禮儀官馬上高喊:“開始慶典!”
隨着格雷希特的一聲令下,十二聲長號朝天齊鳴,近百名身着素裝,手捧鮮花的女孩走上了祭壇。按人類的眼光來判斷,她們不過十一、二歲。
“這是幹什麼?”我壓低聲音問身邊的迪維爾。
“這是獻給雪女們的童女。北方的河流,一般是冬天積雪融化後形成的,每年下多少雪,直接影響到水源。雪女一族,掌管北方的冰雪,但是她們終生貞潔,沒有子嗣,只能依靠我們奉獻童女給她們當後裔。初雪節其實是我們跟雪女的一場交易。”
“原來是這樣。”
女孩們站在祭壇,靈咒師唸完咒語,本來就急劇的風颳得更強勁了,漸漸地演變成一股純白色的旋風向祭壇捲去,女孩面無懼色,彷彿這是她們應盡的義務,在一陣颶風過後,飄然飛上了天際,永別故土,去往另外一個遙遠陌生的冰雪國度。
祭壇恢復了原先的空蕩蕩,人們望向天空,等待着什麼……
颳了一整天的風終於停了,許久,天上飄下了第一朵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