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溼的牆壁, 長着淺色的青苔,偶爾有水滴沿着縫隙滑落,“滴答”一聲沒入沉寂。
臺階兩邊有燃燒的火把, 平地上還放着火盆, 即使如此, 也只是在牆壁上燒出了昏黃, 大部分的空間, 被黑暗牢牢控制。
受刑臺上,擺放着各式各樣陰寒可怖的刑具,閃着森冷的光, 風吹過,送來一陣刺鼻的血鏽味道。
受過刑的人, 竟然都十分平靜, 失去了大聲申訴的力氣, 只剩下低微的呻吟。這裡的刑具,就是把送進來的人折磨得只剩一口氣, 只剩一口吐出真相,但求速死的氣。
這是一所監獄,關押重犯的皇家監獄。
本是一個天然洞穴,卻因爲巖壁陡峭,四周封閉, 被選中做監獄。
這所監獄, 還有一個特點, 就是如地獄一般, 層層往下, 越是重犯,越往下押, 一直到暗無天日的第九層。
彷彿懸在生與死之間,往上是代表自由的地面,往下是尋求解脫的死亡,關押在這裡的人,不上不下,只有深深的絕望。
凝固的空氣,無言的壓抑。
沉重的鐵柵欄,卻在這個時候,緩緩地向上推移。
七八名壯漢,緊繃着肌肉各拉一邊纜繩,“嘿喲嘿喲”低沉的喝聲,汗水掉落一地,看守着牢房的巨人,終於在他們不懈努力下,漸漸地挪開了腳步。
搖曳的火光,在牆上印出兩條狹長的黑影,前面的挑着燈,恭身引路向前,後面的挺着腰桿,徐徐踱着方步。
兩人走進吊門,少年略停腳步,環視了一圈,微微地蹙眉,又緩緩地舒開,臉上無甚表情,不似波浪翻滾的內心。
繼續向前,沿着陡峭而溼滑的石階小心向下,少年心中暗歎,傳說中能困住一切生靈的死亡監獄,果然不假。
走下臺階,四彎八拐地被引到牢房前停下,往又狹又高的門欄望去,一杆清瘦的身影,立在遠處的牆壁前,背對着自己。
一絲諷刺的笑意,讓少年的脣微微揚起。
眼前的這個人,曾經是活在太陽底下的天之驕子,曾經高高昂起頭顱享受萬人膜拜,曾經不可一世地任着性子肆意妄爲,曾經憑藉手中權力對自己苦苦相逼,如今,困在這不死不活的大牢裡,成了自己的階下囚。
不得意,是假的。
可是,這莫名的失落感,又要如何解釋?
少年別過頭,輕輕地闔上眼,負在身後的雙手握成拳,雖然極不願意,他還是不得不承認,囚籠裡這個人,其實比自己強。
強在他與生俱來的耀眼光芒,強在他一呼百應的領導能力,強在他一點即通的聰慧天資,強在他修煉得來的可怕靈力……小時候,他是自己欽佩的偶像,羨慕以至於嫉妒的人,自己曾經試圖通過努力來縮短這段差距,後來才發現,原來天與地的距離,是不可能拉近的。
即使現在,身處深牢大獄,那從骨子裡散發的無畏和自信,也讓他更像一位高貴的王子,而不是落魄的囚徒。
他會輸給自己,不是輸在能力,而是輸在性格。
狂傲的性格,對身邊擁有的一切一副不屑的態度,讓拼盡全力夢想有朝一日也可以觸碰到榮耀的自己,感到深深的不爽,彷彿那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贏”,只不過是他對自己的一點點施捨。
很想很想看到,他作爲失敗者低頭爲自己遞上降書。
很想很想聽到,從他的嘴裡說出對自己能力的認可。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看他閒雲野鶴一般地站在這裡,面對牆壁刻畫着什麼,彷彿自己從他手中奪過的不是皇位,而是一堆無用的垃圾!
可笑的是,今天來這裡,還是來求他保守秘密!
格雷希特對着牆壁,專心地做自己的事情,在牆上刻畫似乎很幼稚,卻是他一直以來不能做的事情。
刻畫,能顯示出一個人的心理,在他當權的時候,自然不能讓身邊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現在身陷圇圄,不會有人關心他的想法了,終於有了閒情逸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想想在這裡也沒有什麼不好,除了潮溼的環境讓身上的傷恢復慢些之外,並沒有受到什麼大刑,光是不用再聽那幫大臣的嘮叨,也讓自己的心情爽朗起來。
至於囚禁,皇宮和監獄,並沒有什麼區別。
只是,爲什麼今天,他會來?
我可憐又可笑的弟弟,不是把一切都給你了嗎?還來這裡索取什麼?
如果說是你母親的性命,那個我不能還你,想拿我這條命來抵,我也只能認命。
爭了這麼久,鬥了這麼久,你也該倦了吧?
我還記得有一次,衆王子相約騎馬,你因爲身份太低不受邀約,表面上是無所謂,暗地裡卻毒殺了所有的馬匹,哼,狠毒的小東西!
現在你可以帶着很多很多的馬匹,在任何地方自由馳騁,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對了,除了他……
原來,你來向我要回那樣東西,你怕我泄露出去?
傻孩子啊,如果我要說,你現在還可能站在這裡麼?
唉,命運真是諷刺,要我們爲同一座皇位紛爭,爲同一個人傷神。
明白了迪維爾的意圖,格雷希特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用石頭做的畫筆,略帶遺憾地撫摩着牆壁上尚未完成的作品:“新王登基應該有很多事要處理,七王子來這裡做什麼?“
迪維爾示意引路的獄卒打開牢門,揮退左右,走了進去,淡淡地叫了聲:“大哥。”
格雷希特料想不到他會這麼叫,微微愣住,摩挲着壁畫的手陡然停下,有點失神。
從小到大,都是被尊稱爲“王子”,“大哥”這個稱謂,有點陌生,有點遙遠,又很親切。
他這麼叫,到底是出自真心,還是某種計策?
“今天我來這裡,只有兄弟,沒有王子,沒有仇敵。”
“有什麼話就直說吧,我不喜歡你臉上的面具。”
是的,自己很討厭迪維爾臉上那張漂亮的面具,雖說這是他在宮廷裡夾縫求存的必要武器,但是遮蓋了一顆原本淳樸的心,遮蓋了一切高興、悲傷或生氣,總是忍不住想撕下他那張虛僞的笑容,看看背後隱藏着什麼。這就是爲什麼,自己會頭腦發熱跑去逼死他母親,因爲那次,他真的是憤怒,真的是傷心,一次真正的表情。
“大哥,”迪維爾走到壁畫前,依舊不溫不火,“把那份契約還給我吧。我翻遍了整座皇宮,也不知道你藏在哪裡。”
迪維爾的神情,努力地保持誠懇和平靜,作爲即將上任的王,他完全可以動用刑房裡的刑具翹開階下囚的嘴,但是他選擇在這裡,以一種商量的語氣,請求眼前的男人,就好像弟弟在詢問哥哥,你把我心愛的玩具藏哪裡了?
格雷希特點了點頭:“還給你可以,反正那東西對我也沒什麼用了,但是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放他走吧。”
“不行。”
“迪維爾,你在犯和我之前一樣的錯事!”
“你以爲我只是爲了一己私慾嗎!”說到這裡,迪維爾的情緒稍稍激動,深吸口氣,才平緩了心情,“你知道他現在的處境嗎?他身上流淌着‘龍血’,封印着‘紅凝’,這魔界的兩大寶物,即使沒讓他完全成魔,也離魔類不遠了。你能想象他回物質界,要過怎樣的生活嗎?月圓之前得不到足夠的陽氣,就會變成不死的魔物!他身上散發的魔性氣息,會引來天界那幫混蛋日日夜夜永無休止的追殺!我怎麼能讓他回去過這種生活!”
“可那畢竟是他的選擇,不是嗎?你留他在身邊,他就會快活嗎?”
“會的……我要盡一切的力量來愛護他,我要補償自己對他犯下的過錯……”
迪維爾說到這裡,精神已經面臨崩潰,背靠着牆壁緩緩地滑坐在地上,像是一個無助的孩子,緊緊地抱着顫抖的肩膀。
“有一些過錯,是你無法挽回的。有一些快樂,也不是你能給的。”格雷希特拍拍他的肩膀,此時的他更像一個安慰弟弟的兄長,“趁你們還沒傷害到極點,放他走吧。”
“不,不,我放不下,我放不下自己和他在一起的那段美好的日子,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再有人對我這麼好……”像是一個耍脾氣的小孩,迪維爾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鎮定自若,突然,他的眼光惡狠狠地望向站在一旁的格雷希特,滿腔的怒火瞬間爆發,用盡全力掐住了格雷希特的脖子不放,顫抖的喉嚨發出了壓抑在心底的怒吼,“都是你……都是因爲你!你這個惡魔,爲什麼要我在他和生存之間做選擇?!爲什麼要毀掉我一切珍貴的東西?!你知道他在受虐的時候,我的心也在流血嗎?!看着我心愛的人再也快樂不起來,我有多麼地痛苦嗎?!”
格雷希特沒有掙扎,任憑迪維爾發泄心中的怨氣,即使在他手裡葬送了性命,也是罪有應得!
“我辜負了他對我的信任……我竟然是你的幫兇……告訴你們他致命的弱點……設下可怕的圈套……就爲了拖延戰爭的時間……簽下那張該死的契約書……把他當成供品獻給你……”
迪維爾緊掐的手越來越鬆,不是因爲不恨,而是過度的憎恨讓他失去了氣力。
不僅憎恨格雷希特,也憎恨自己。
他只覺得全身好像虛脫了一般,癱軟在地上。
倒在地上的還有格雷希特,他深吸口氣,說:“那張該死的契約書,就藏在你出宮之前的寢室裡——你和法蘭蒂爾都發誓不會再回去的地方。你去找出來,把它燒了吧,把所有的噩夢統統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