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時光會給勤勞的人們予以回報那樣。
也許在今天之前,生活或許艱難,或許不如人意,但是,當那些進山採摘山胡椒的老人家們坐在樹底下,抹着汗,從各種渠道聽聞陳陽收購山胡椒且價格極高的時候,她們一定笑得很甜。
四奶奶大概是被自己給甜齁了,所以忍不住給陳陽打了電話,細細追問事情的真假。
在得到陳陽的再三肯定之後,四奶奶又把這一盛大的好消息通過各種渠道傳播給其他人。
打電話或者微信,再不行,就鉚足勁,從這個山頭喊到那個山頭去。
經過衆人的一番相互告知,用不了多長時間,整個白石村的人就都知道了這個好消息。
這好消息就像是一劑興奮藥一樣,讓所有人都瞬間精神飽滿起來,然後像一隻只活脫脫的兔子一樣鑽入各種各樣的灌木林裡,尋找山胡椒......
傍晚時分,率先朝陳陽家‘奔’來的是盧奶奶。
盧奶奶出現在視線裡時,陳陽正在清掃院門口的泥漬。
來賣花生的幾個阿姨剛離去,院子裡難免會留下一些泥土。
“陳陽,收山胡椒嗎?”盧奶奶才走到路口,就遠遠的朝陳陽喊道。
聲音裡難免帶着幾分喜悅。
陳陽擡頭定睛看她。
她今天雖然還是衣衫襤褸頭髮凌亂,臉上也仍舊有幾條血痕,可她的精神看起來真不錯,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似的。
那燦爛的笑容裡不再有僞裝,不再有隱忍,彷彿時光倒退,她又回到了二十來歲的光景,皺巴巴臉上的每一條細紋裡都掛滿了質樸與真實。
“收啊。”陳陽回道,也樂呵呵的跟着笑起來。
盧奶奶肩上搭着一個沉甸甸的蛇皮袋,走得不快,身形也有些佝僂,但她周身籠罩着夕陽的餘暉,整個人看起來就跟雲朵一樣輕盈。
是因爲囚禁她的枷鎖終於不見了嗎?
她走近了,咧開嘴笑道:“我這裡可能只有十幾斤。”
她把蛇皮袋放在地上,打開口子,從裡抓了一把山胡椒出來,給陳陽看:“雖然不多,但我全按照你的要求做了,把每一片葉子都摘得乾乾淨淨的,果把子也摘了,就留個小果子給你。”
那一把圓滾滾的山胡椒躺在她枯樹枝一般的手裡,看起來就像是一棵朽木又冒出了青翠碧綠的嫩芽兒似的。
陳陽笑道:“行,盧奶奶,您等一下,我進去拿把秤出來。”
把落地秤拿出來後,將山胡椒放到秤臺上。陳陽指着重量框的紅色數字說道:“盧奶奶,您看,您摘了二十二斤山胡椒呢。”
“啊?”盧奶奶有些詫異,“二十二斤?我以爲就十來斤呢。”
她皺着眉頭,回想之前胖子民給自己稱量山胡椒時,那重量比這次摘的山胡椒還要重些,可稱出來的重量卻沒有這次多。
不用想也知道,那胖子民幹了什麼。
“二十二斤。”陳陽斬釘截鐵的告訴她,“剛好二十二斤,盧奶奶,一斤五塊錢,二十二斤的話,就是一百一十塊錢。”
說着,他從兜裡掏出一沓五顏六色的鈔票,抽了一張百元大鈔跟一張十元紙鈔遞給盧奶奶:“盧奶奶,您拿着。”
盧奶奶看着陳陽遞來的紅彤彤鈔票,懵了。
剛剛從山裡摘山胡椒回來的時候,聽兒子說陳陽要收山胡椒,五塊錢一斤,她別提多興奮了。
幾十年來,她從未這麼興奮過。
可是,因爲太興奮了,她便忘了去懷疑這件事情的真假,只是趕緊把山胡椒按照陳陽的要求擇選乾淨,然後急急忙忙的送來。
整個過程之中,她都興奮得忘了去懷疑。
而此時此刻,看着陳陽遞來的紅彤彤的百元鈔票,她終於懷疑了。
她不是懷疑陳陽,也不是懷疑這錢的真假。
她只是在懷疑,像她這種被老天爺整了一輩子的苦命人,會遇上這麼好的事情嗎?
她可是在生活的沼澤裡困了幾十年,掙扎了幾十年,如今垂垂老矣,一隻腳都已經踏入了棺材,卻怎麼還能遇上這麼好的事情呢?
花生能賣三塊錢一斤雖然也算是高價,但比外面的市場價應該也高不了多少。
可這山胡椒,平時賣兩塊錢一斤還得被人缺斤少兩的算計。而如今,它怎麼就能賣到五元錢一斤?
這一百一十元不是錢。
對於盧奶奶來說,是上天的恩澤,是她苦苦掙扎了幾十年終於換來的老天開眼。
她伸出老繭叢生、疤痕溝壑難以區分的手掌,顫巍巍的接過兩張鈔票,然後,眼睛瞬間就溼了。
淚水溢滿眼眶,從她土褐色的面頰一路蜿蜒,一路曲折,一如她這一生,從未平坦過。
她抽泣一聲,又笑了一聲,埋在心裡幾十年的苦痛彷彿找到了出口,齊刷刷的順着方纔的淚痕奔流而下。
老天開眼了!
老天總算開眼了!
她的春天,終於來了!
盧奶奶緊緊攥着一百一十元錢,那樣子,像極了陳陽懷抱小乾時的模樣。
他們擁抱的,都是自己的全世界。
那一百一十元對於盧奶奶而言,是新的開始,是生活越來越好的象徵。她必須緊緊攥着,以免她稍不留神,就弄丟了這得來不易的幸福。
陳陽看到盧奶奶又哭又笑的樣子,心裡不禁在想,如果爺爺奶奶活到現在,說不定也會像盧奶奶一樣,因爲生活更美好了,而情不自禁的喜極而泣吧。
他故意笑道:“盧奶奶,這纔多少錢吶,您就高興成這樣了?明天你讓盧大叔一起進山摘山胡椒,我相信,憑他的本事,一天摘五十斤不是問題。”
盧奶奶擦乾淚水,用酸澀的眼睛看着陳陽問道:“小陽,可你不是讓他幫你砍柴嗎?”
“哎呀,沒關係。”陳陽說道,“現在山胡椒的價格這麼好,你讓他先去摘山胡椒吧,砍柴的事,等山胡椒摘完了再做也沒有關係。”
盧奶奶用力點頭:“那行,我等下回去,就把你的話告訴他。”
“盧奶奶,您把錢拿好了,回到家裡,要放好一些。”陳陽關照道。
盧奶奶再次點頭:“嗯嗯,我懂,我懂。我先回去了,不耽誤你做事了。”
“您慢點,別太激動了。”陳陽看着盧奶奶時哭時笑的樣子,真是又替她高興,又替她擔心。
畢竟都一把年紀的人了,如果情緒波動太大,難免會引起頭暈眼花什麼的。
不過,他相信,像盧奶奶這樣常年下地幹活的人,身體應該挺硬朗的。
盧奶奶從陳陽家離開之後,一路直奔家裡。走到家門口前邊的空地時,發現那些整天坐在這裡閒聊的人們還沒離去。
盧奶奶本想跟他們炫耀一下自己今天賣山胡椒賣了多少錢的,但想到剛剛陳陽的話,又沒說,只是止也止不住的笑。
看她笑得這麼開心,一個老人問道:“你撿到錢啦,笑得這麼開心。”
盧奶奶看他一眼,沒回話,笑着走入了自家院子。
奇怪了。
在座的衆人都覺得很奇怪。這老太婆平時雖然也都是笑意盈盈的,但平時的笑顯然充滿了客套,可今天這笑,就真是跟撿了錢一樣,笑得特別燦爛,特別真實。
“肯定是山胡椒賣了不少錢。”有人猜測道。
“能賣多少錢?她剛剛背的那包山胡椒好像也就二十來斤吧。一斤兩塊錢,全賣了估計都沒有五十塊錢呢。”有個懶漢不以爲然。
一個老頭子坐在石頭上,翹着二郎腿,叼着煙,笑道:“陳陽收的山胡椒,五塊錢一斤呢,你沒看他貼出來的紅紙嗎。”
“五塊錢一斤?”懶漢吃驚,心裡說不上啥滋味。
“是五塊錢一斤。”老頭子遠遠看着懶漢,說道,“你看看你,有手有腳的,如果進山去摘山胡椒的話,不說多,一天至少也能賺五十塊錢吧。”
這話懶漢不愛聽,哼笑一聲,便回道:“那你自己怎麼不去?”
老頭子聞言有些無奈。跟這種懶到骨子裡的人說這樣的話,那不是自討沒趣嘛。
既然沒趣,他也懶得再說,直接緩緩站起身,然後一瘸一拐的回家去了。
老頭子剛走,進山採摘山胡椒的村民們就結伴從山裡走了下來。
到了空地這裡,所有人都停下來,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
這些人裡有陳陽的四奶奶,有愛強奶奶,有鄰居劉秀蓮,以及其他幾個婦女。
四奶奶說道:“咱們就在這裡休息一下吧,順便再把葉子撿一下。陳陽說要撿得很乾淨,不能有樹葉樹枝。如果咱們到他的院子再撿的話,會弄髒他家院子。”
其他人點頭同意。
剛剛懟走大爺的懶漢笑道:“那你們爲什麼不在山裡撿乾淨再回來?”
四奶奶扭頭瞟了懶漢一眼,回道:“難道你不知道山裡蚊子多嗎?”
“就是。”劉秀蓮也說道,“在山裡根本就坐不下,一坐下來,那蚊子就跟蜜蜂一樣嗡嗡嗡的飛來,不停的咬人。”
“對啊。”愛強奶奶也道,“人走動的時候還好,要是停下來的話,至少有十幾只蚊子同時咬人。”
“唉。”四奶奶老毛病要犯了,“別人的命怎麼就那麼好?不用幹活也有飯吃,咱們累死累活的還只是勉勉強強而已。”
如果這話被四爺爺聽到,肯定又要說她:難道有人逼着你進山嗎?我養不起你嗎?“
不過,玩笑歸玩笑。四奶奶說的卻是大實話。
在座的人裡,除了進不了山的老人,以及他們幾個剛從山裡回來的女人,剩下的,就都是那些手腳齊全的懶漢。
這些懶漢啥也不用做,只要住在自己的破房子裡,政F就會不停的給他們送錢送東西。
哪像她們這些女人婆,平時在家要幫年輕人帶孩子,要種莊稼,得空了吧,還得進山摘山胡椒挖五指毛桃之類的才能維持好生活。
唉,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不過......
四奶奶開心的說道:“五塊錢一斤的話,如果我這裡有三十斤,那就能賣一百五十塊錢了呢。”
哈哈,一百五十塊錢。如果真有一百五十塊錢的話,今天晚上女兒打電話回來的時候,一定要跟她好好炫耀一下。
另外,陳嘉她爺爺以後也絕對不敢再小瞧她了。
“是啊。”愛強奶奶也高興,一邊撿着樹葉,一邊笑道,“就算只有一百塊錢,那也很不錯了,今天一百,明天一百,十天下來就有一千塊錢了。”
有了一千塊錢要做點什麼呢?
愛強奶奶一定會選擇把錢攢着。因爲愛強愛慧馬上就要開學了。按照慣例,這兩個牛皮每天早上去學校,路過新屋村的小賣部時,每人必定要花費兩塊錢買零食。
不買,就不去學校。
然後到了傍晚,她走路去接他們放學的時候,又一定會路過小賣部,然後,也必定要每人給兩塊錢買零食吃。
不買,兩姐弟就會直接賴在地上不願意回家。
所以,如果賣山胡椒能賺到一些錢的話,那當然是要攢下來,給孫子孫女買零食吃。雖然他們父母每個月都會寄上千塊錢回來,但她不認識字,也不會到銀行取錢,更不會騎車,去一趟鎮上是真不容易啊。
剛好,如果山胡椒賣了錢,不用去存,直接留在家裡給兩個牛皮買零食就好了。
“哎呦,你們今天摘了這麼多山胡椒吶。”一個男人的聲音突兀出現,立時打斷了幾個女人的美好遐想。
幾人擡頭朝聲音看去,看到了胖子民那張油膩膩笑嘻嘻的臉,心裡陡然升起一股反感。
四奶奶呵呵笑道:“是啊,我這裡估計有五十斤呢。”
“五十斤?”胖子民走過去,拎起她面前的蛇皮袋,掂量了一下,心裡已經有了大概。
這袋子裡,最多也就三十五斤左右。
他笑道:“你是不是曬糊塗了,你這袋子裡,頂多二十五斤左右。”
“二十五斤?”四奶奶一把扯回自己的蛇皮袋,“我說它有五十斤,它就有五十斤,你要是沒能秤出五十斤來,那你就別要了。”
“呵呵呵。”胖子民以爲她開玩笑呢,就又伸手去拎蛇皮袋,還笑說道,“五十斤?你怎麼不說五百斤呢?”
四奶奶卻不鬆手:“別過秤了,我這裡算五十斤,而且,我要賣三塊錢一斤。”
胖子民看她神情很是認真,不像開玩笑,反倒像是在故意刁難自己,便把手猛的抽回來,嗤笑一聲:“哼,三塊錢一斤?算五十斤?那你自己留着好了。”
說罷,就走到愛強奶奶面前。
這個女人最軟弱了。他想。每次他說多少斤,她都不會反駁。
“你這裡挺多的嘛。”胖子民訕笑道,“來,不用撿了,已經夠乾淨了,我幫你稱稱看有多少斤。”
說着,就伸手去提蛇皮袋。
卻不想,愛強奶奶緊緊攥着蛇皮袋,就跟抓着紅彤彤的人民幣一樣。
“你鬆手啊。”胖子民皺眉道,“你不鬆手,我怎麼幫你過秤啊。”
“我們幾個今天摘的山胡椒都差不多,你也不用過秤了。”劉秀蓮坐在愛強奶奶身邊,偏頭看着胖子民說道,“全部算五十斤好了,三塊錢一斤,如果你同意的話,你就帶走,不同意的話,那就算了。”
其實,她們也可以直接把價格提到五元錢一斤,然後讓胖子民過秤的。但這混蛋不是會在秤上動手腳嘛,所以幾人在山裡的時候就商量好了,反正不給他過秤,全算五十斤。
這樣一來,這混蛋肯定被氣得臉發綠,然後直接走人。那麼,她們就可以開開心心的帶着山胡椒去賣給陳陽了。
果然,胖子民在聽完劉秀蓮的話後,臉真的綠了。
他鬆了手,在幾個女人面前站得筆直,以極高的姿態看着面前幾個席地而坐且頭髮凌亂衣衫破爛的女人,輕蔑的笑了一聲:“呵,你們這是商量好了?要一起擡價?”
四奶奶現在有了陳陽撐腰,不用再給胖子民面子了。
她說道:“對,給我們每人一百五十塊錢,你就可以帶走我們手裡的山胡椒,不然的話,那我們就是扔了,也不賣給你。”
胖子民以爲自己聽錯了,滿臉不可置信的看向四奶奶。
四奶奶卻是一臉傲嬌的看着他,甚至,眼神裡還帶着幾分嘲諷。她看他,就好像在看一隻猴子一樣。
胖子民怒了,油膩膩的臉瞬間被沸騰的血液染紅。
老子收購山胡椒十幾年了,還從沒發生過這種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