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反字軍陣中已經燃起了無數的火把,我命‘交’戰城牆之上的軍士只燃起一半的火把,其他三面城牆都不能有任何火光,同時讓尤幽情將藏在官倉之中的百姓全部撤出來,撤到東‘門’口,只待遠寧與霍雷單挑結束之後,帶大隊遣送他們出城,直接前往鎮龍關。
鎮守鎮龍關的主將果然是遠寧的大哥遠虎,我想遠寧帶隊前去,親兄弟見面多少都要賣個面子,將百姓放入關內,這樣一來,明日一戰,就算城破,百姓也不會遭殃。
城下的遠寧與霍雷之戰,完全不用看便知道肯定是以平手作爲結局,就算不懂武藝的人都能看明白,那霍雷並沒有想要將遠寧斬於陣前的意思,剛纔那兩員衝殺出來的武將,已經讓遠寧‘露’出了那樣大的一個破綻,霍雷都視而不見,竟也不替那兩人解圍,只是冷眼旁觀。
不知爲何,我突然覺得有些筋疲力盡,乾脆盤‘腿’坐了下來,將頭靠在冷冰冰的城牆之上,我身邊除了嚴陣以待的軍士之外,唯一能說話的只剩下包紮好了傷口還抱着黑皮龍牙刀的敬衫。
敬衫將刀靠在自己的肩頭,雙眼發直,不知道在想什麼。
城下兵器與兵器之間碰撞發出的聲音,在空曠的平原上回‘蕩’,傳到城牆上的時候,已經變得細小,但聽起來依然是那樣刺耳,這場戰爭不知道要持續多久,我以爲五天之內焚皇就會攻到建州城下,誰知道時間快到了,反字軍依然沒有退兵的跡象,那隻能孤注一擲,讓卦衣帶着斥候營去燒了他們最後的糧草輜重。這樣只能‘逼’得他們走兩條路,一是拼死與我們決一死戰,二是撤兵回建州。不過以宋一方那個沒腦子的人來說,他是不會顧及麾下軍士的安危,一定會全力攻城,不死不休。
在輜重營放火之後,尤幽情再帶人在升寅山口再放一把火,作勢我們已經出城將他們包圍,這樣在東‘門’外圍困我們的反字軍一定會撤回大營之中防守,這樣一來便留出了一個缺口,遠寧便可以帶着百姓連夜逃往鎮龍關,能走多少人就走多少人,就連城中的軍士如果想走的,也可以隨遠寧一同前去鎮龍關,至少不用爲這座城陪葬。
我對敬衫說:“今夜,你帶着鬼鶴祖師也一起走吧。”
我的聲音很低,生怕周圍的軍士聽見了,可不管怎樣,作爲武都城的“太守”,我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畢竟我曾經在全城的百姓前發誓要與這座城共存亡。
敬衫輕輕搖了搖頭說:“我不會走,因爲這座城一定會守住的。”
我笑笑道:“好,如果這座城真的守住了,我會遵照你哥哥的心願,將武都城拱手讓給他。”
敬衫沉默了一陣後,說:“你終於想明白他的用意了,我也是出戰之時,騎在那匹騾子上,才突然想明白,他爲何要讓我來武都城。”
“是吧。”我點點頭,“蜀南王是個聰明人,知道從什麼地方能夠拿到自己最想要的,但同時我想他也是一個明主,不會虧待了這城中的軍士和百姓。”
敬衫將手掌伸開,空抓了一下,又展開:“拿下一座城本就不容易,但對你來說這城是不是你的似乎都沒有關係,就如一陣風一樣,吹過了之後,你抓都抓不住,況且你的目的地也不是在這對吧?”
“得一城不能得天下,但要得天下必須要先得一城,誰都懂這個道理吧。”我輕輕笑道,這個道理蜀南王比我明白,他將我帶出龍途京城時,故意將我引往武都城方向,估計就是有他的用意吧。
說真的,這種人真的很可怕,比賈鞠還可怕,賈鞠也許有軌跡可尋,但蜀南王盧成夢你永遠不知道他下一步到底要做什麼,又有何打算,比起我這張用以保命的面具來說,他臉上就如同戴上了千層以上的人皮面具,根本不知道要揭開多少,才能看到他那張真正的臉。
“我們不會死,至少你我在很多人眼中不是一根可以傷人的錐子,相反在城下將我們團團圍住的反字軍卻不知如今他們已經成爲了其他獵人的獵物。”敬衫站起身來,握緊了手中的長刀,“我還要‘弄’明白一件事,這把刀到底有什麼秘密,好像它和我很熟似的。”
敬衫舉起刀在我眼前晃了晃,笑了。這個少年臉上的那種溫暖的笑容讓周圍的軍士此時都放鬆了不少,又似乎代表着此戰我們與反字軍之間,不死不休。
敬衫離去,說是要找個地方休息一下,看着他離去的背影,還有走時說話的語氣,我突然想起來了卦衣,難道是因爲受那柄刀的影響,連整個人都產生了變化嗎?也許吧。昨晚,我又做了那個夢,在夢中又見到了已經坐在皇位之上的大王子盧成爾義,他整個頭顱上的‘肉’的已經腐爛,一塊塊的‘肉’從上面掉落在地面,他狂妄地罵到是一個蠢貨,根本不明白禁宮這個囚籠關住的只是一羣看似兇狠,實際非常溫柔的野獸。這些野獸都是由人養大的,所以早已經漸漸失去了野‘性’,實際上只是寵物,而離開了禁宮的囚籠,來到這個‘亂’世的天下,會發現原來真正會取人‘性’命的怪物都是在禁宮的囚籠之外。
“你後悔嗎?你後悔嗎?你後悔嗎?……”大王子盧成爾義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回‘蕩’,直到現在。
我不後悔,我早已將從前的一切當成了一場夢,苔伊在我身邊時,那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快樂的一個夢,夢裡面有一個少年每日都會坐在書房內,和一名少‘女’讀着那些書本,探討着上面的內容。少年說着自己的夢想,少‘女’只是靜靜的聽……多年以後,少‘女’離開,留下一個殘影,和少年眼中模模糊糊見到的繡‘花’鞋,從那天開始,那個夢開始變質,成爲了一場有預謀的惡夢,少年原以爲惡夢會在離宮的那天徹底結束,卻發現離宮之後自己步入的是一個一生都無法逃離的巨大惡夢。
如果,夢醒了會發生什麼事?我會死吧……
一種莫名的孤獨感向我襲來,我緊靠着城牆,收緊了自己的衣服,很想扒開自己的腦子看一看裡面到底還殘留着什麼,是否有醫治自己“疾病”的‘藥’方。
城下,陣中。
霍雷永遠站在遠寧槍頭能夠刺到的範圍之外,隨後用手中斬馬刀的尾部在地上杵上一個小‘洞’,計算着遠寧攻擊的範圍和槍頭刺出的速度。
撼天胤月槍最無法防範的便是撼天突刺,那種驚人的速度可以瞬間在人體之中穿上無數個‘洞’,但斬馬刀卻注重的是瞬間的速度和力道,從兵器而論,如今遠寧完全站了上峰,不過隨着時間的慢慢流逝,遠寧突刺的速度和力道也漸漸減弱。
“我剛纔一再向你劈刀,損壞了數柄斬馬刀並不是我胡鬧。”霍雷對站在不遠處氣喘吁吁地遠寧說,盯着他緊握槍身手指縫中流出的鮮血。
霍雷沉默了一陣後又說:“你的雙手的虎口已經裂開了,再過一刻,你已經沒有辦法持槍向我發起攻擊了,就算有,也只會讓你渾身上下都‘露’出破綻,放棄吧,投降,我不傷你‘性’命,你大可現在就轉身進城。”
霍雷的話並不是羞辱遠寧,遠寧心中很明白,如今自己雙手的疼痛已經無法保持剛纔一樣的速度,就連突刺張謙和尚筌的那種速度都維持不了,更何況霍雷的實力是那兩人的百倍以上。
遠寧的槍頭垂了下去,喘着氣,從馬背上跳下,落在地面上的時候還差點滑倒。
霍雷搖搖頭,也翻身下馬:“你不用硬撐了,我說過不會傷害你的‘性’命,不管怎樣,你都是天心的兒子,我不會做讓天心怨恨我的事情,就算她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但我和她額頭上都有相同的標誌,做着相同的事情。”
“不。”遠寧又一次將槍身舉起來,將槍頭對準了霍雷,“我不會放棄,如果我說這是我的第三次上陣,你信嗎?”
霍雷點頭:“信,雖然你早已經聲名遠揚,但你出戰的次數寥寥無幾,前兩次都只是帶兵平叛而已,那些烏合之衆根本近不了身,可如今你面對的是真正的強敵。”
“錯了。”遠寧輕輕地搖頭,槍頭依然對準着霍雷,“我第一次殺人,雖然不是出於本意,但槍身上卻染上兩個人的鮮血,一個是天佑宗的‘門’徒,另外一人是我的堂哥遠豹。”
霍雷微微一愣,隨後問:“什麼?你殺過一個天佑宗的‘門’徒?你這話是向天佑宗宣戰嗎?”
遠寧搖頭:“是他自己撲向我的槍頭,還抱着我的堂哥遠豹,只是一瞬間,兩個生命消失在我的眼前,我不想殺人,從來不想。”
“好。”霍雷點頭,“我還以爲你會蠢到向天佑宗宣戰。”
遠寧比劃了一個手勢道:“雖然我額頭上沒有那個印記,但我得了這支長槍,也算是天佑宗的一份。”
霍雷盯着遠寧嚴肅地說:“好,記住,取民有道。”
“取民有道”
遠寧說話間已經將自己的撼天胤月槍刺了出去,槍頭直指霍雷的額頭,而後整個槍身都已經飛刺了出去,完全脫手。
又是一記撼天突刺,難道這小子就會這一招嗎?霍雷側頭避過那一擊,但脖子上已經被槍頭擦出了一條血痕。速度還是如剛纔一樣快,那應該是他最後的力氣了吧。
霍雷幾乎是看着槍頭從自己身邊滑過,同時握緊了手中的斬馬刀,將手握在了尾部,橫向劃了過去,如果撼天胤月槍能夠刺到自己,那麼斬馬刀一樣能夠劈到他。
可霍雷錯了,在遠寧將撼天胤月槍脫手的瞬間,已經拔出了背後的雙劍,那一刻霍雷看着已經躍起在半空的遠寧,似乎又看到了當年天佑宗慘案時那個鐵甲衛虎威將軍遠子幹,那個身影,臉上的那個表情,還有手持雙劍的姿勢。
哈,我還以爲這小子背後那兩柄雙劍只是好看而已呢……
霍雷身體失去了平衡,向一側滑落過去,這樣的距離,這樣的姿勢,全身上下都是空擋,更何況遠寧手中是兩柄長劍,可以封住所有的角落。
要結束了嗎?
閃光……無數的閃光……從遠寧身上發‘射’出。
霍雷已經倒地,隨後身上的鎧甲被劍尖所挑開,那些鱗片飛濺在四周,就如同被暴雨砸中的泥地一樣,那樣的脆弱,又不堪一擊。
瞬間後,遠寧收手,退到一邊。
霍雷撐起自己的身子來,看着‘胸’口已經被挑開的鎧甲,知道遠寧手下留情,沒有取自己的‘性’命。
“我輸在太大意了,你剛纔用雙劍使出了撼天突刺對嗎?”霍雷取出‘胸’口一片破裂開的鱗甲。
“是。”遠寧簡單地回答,那是他最後的殺招,最後的力氣並不是用在撼天胤月槍的突刺之上,而是轉而用雙劍,如果撼天胤月槍在瞬間可以在對方身體內穿透出無數血‘洞’,那手中的雙劍所能達到的傷害定是從前的兩倍以上,他一開始就已經打算好了。
“我輸了。”霍雷道,“這是我第一次輸,也會是最後一次。”
遠寧搖搖頭:“不,這一戰我們平手,沒有輸贏勝負之分,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流血而死。”
霍雷笑道:“怎麼可能,馬上又要攻城了。”
遠寧深吸一口氣,將雙劍‘插’回後背,俯身將自己的撼天胤月槍拾起來,緊握在手中,牽着自己的馬往城中走,那一刻城樓之上的鼓聲又一次響徹震天,而反字軍陣營之中卻鴉雀無聲,因爲他們最後的希望,反字軍中的名將霍雷竟然也輸了。
霍雷盤‘腿’坐在地上,看着緩緩離去的遠寧背影,突然笑了,然後仰頭躺在地上,看着漆黑一片的空中。真的是九子名將之一嗎?也許實力並沒有真正發揮出來吧,如果真的是那個預言之中的九子名將,我恐怕在一上陣就會被他刺穿‘胸’膛,他的路還長,還需要更多的歷練,一直歷練到他那顆心如鐵石一般,不再手下留情。
走到城‘門’之下的遠寧,擡頭看着漆黑的城‘門’,還有城‘門’下面染上的那些反字軍軍士的鮮血,覺得大‘門’突然變得有些扭曲,扭曲得就如上面寫了很多字一樣,思緒又讓遠寧回到了很多年以前的龍途京城的大戶遠家,還有遠家大堂之中所寫的那首遠子乾親筆寫下的詩句。
遠寧仔細看着那扇‘門’,就好像那城‘門’之上如今也寫着這些詩句一樣,整扇城‘門’也漸漸第成爲了一副畫卷,所有的鮮血在那一刻也漸漸變‘色’,從鮮紅變成了墨‘色’,最終成爲了一副看了能讓人熱血沸騰的墨‘色’畫卷。
遠寧笑了,因爲在他低頭的時候彷彿看到又一個孩子跪在那扇大‘門’前,而那扇大‘門’變成遠家的大堂,整個天空變成明亮,不再‘陰’雲密佈,因爲那些‘陰’雲如今全進入了遠寧的心中。
那是多少年前發生的事情了……
很久了,久到遠寧都不敢去回憶。
……
“金甲批,長劍立,
‘玉’帶環,虎符屹。
山河長嘶帝王憂,
又叫赤羽斷馬頭。
我輩得志金龍殿,
功烈不亞祖輩先。”
遠寧看着牆上那副墨‘色’畫卷旁的幾行字,思來想去都不明白其中到底是什麼意思。倒是知道那裡所說的“山河”是自己父親的一匹戰馬,“赤羽”所指的是被放逐到北陸荒原部分反叛的赤羽部落。
每日辰時起‘牀’後,遠寧就會和自己兩位哥哥遠虎和遠豹一同來到家中的正堂之上,大聲地朗讀畫卷上那個被稱爲詩詞的玩意兒,讀完三遍之後再去後‘花’園習文練武。
這是每日清晨兄弟三人必作的功課,遠寧七歲開始便跟着哥哥們開始習文練武。說是習文,也不過是讓家中所請的先生教自己識字,識字之後便每日讀着父親所寫的那些“雄才大略”的詩詞文章。
遠寧的父親遠子幹根本就沒有什麼文采,這是兄弟三人心中都明白的事,但大哥和二哥相比之下要比遠寧聰明許多,總是在父親面前不時讚美,倒是遠寧從識字先生那得知自己父親寫的東西多數都是狗屁不通的,於是總是不合時宜地說上一句:“寫的什麼,我都看不明白。”
每次遠寧這樣說完後,遠子幹總是雙目一瞪,喝道:“你懂什麼?不向你兩位哥哥多學些學識武藝,只是每日在這空口白話,信口雌黃”
遠子幹罵完後,便會將遠寧趕出大堂,罰他在堂外面對祖宗的牌位跪上一個時辰。
待父親走後,遠虎和遠豹就會從後‘花’園偷偷跑來,數落着依然跪在地上不明白自己爲何總是罰跪的遠寧。
遠寧不明白,自己的親生大哥遠虎爲何總是和自己的堂哥遠豹那麼親熱?那遠豹本是大伯的兒子,自從大伯戰死之後,便寄養在自己家中。從那天起,遠虎和遠豹兩人便終日聯手欺負遠寧,一般來說出主意的都是遠豹,因爲遠豹總是會找些稀罕玩意兒給遠虎玩,這讓遠虎非常開心,倒是對這個腦子有些不好使,雙眼無神的親弟弟疏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