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爛賭(下)
船靠岸了,碼頭熱鬧了,下船的人逐漸多了起來,人人眼中只盯着江邊的黑泥地,小心躲閃着水坑。龍邵文笑了,他等的就是這樣的機會。
一個洋人從碼頭上走出來,兩手捏起着褲子皺着眉,像只大馬猴般在黑泥地上跳來跳去,身後跟着兩個拉包車的苦力,車上大包小箱地拉滿了行李。龍邵文的眼睛亮了,“楊老大當年不讓老子偷洋人的東西,哼!老子今天還就偷他了……洋人的行李一定值錢!”他跟在拉行李的包車後,想找個機會靠近,然後趁人不備,抓上一件行李就跑。他竊笑着,“奶奶的,丟人!這連偷帶搶的,是粗竊手才幹的事情……”
就在他裝作無意的樣子朝洋人的行李車邊靠近時,洋人警覺地跳過來,很厭惡地將他一把推開,口中嘟嘟囔囔地說了一串洋文……陽光下,龍邵文看見他那閃着金色黃毛的大手掄起來了,正驚詫時,臉上已經狠狠地捱了一個大嘴巴子,他的眼前頓時一黑,接着星河燦爛,黃星星漫天飛舞……洋人哈哈大笑了幾聲,口中吐出生澀的中國話,“觸那,小癟三,偷東西,髒!滾開。”他揚長而去了。
龍邵文氣的七魂出竅,六魄昇天了,“你奶奶的洋鬼子!老子跟你拼了!這是中國人的地盤,你居然敢如此放肆!”他追了幾步,又沮喪了,洋人身高體健,像匹發情的野驢,倔脾氣上來,不好惹……他想:媽的,好漢不吃眼前虧,跟洋人來硬的,老子怕是吃不了也得兜着走……他遠遠地跟着洋人,一直到看到洋人進了禮查飯店,才轉身回去。
龍邵文找到楊福根,“福根阿哥,洋人太猖狂了,咱們革命黨不能只革腐敗清廷的命,要把騎在咱們頭上作威作福的洋人的命也革了!”
楊福根詫異地看着龍邵文臉上的青紫,“洋人的命不好革呀!”他突然別有深意地笑了,“阿文!受洋人的氣了吧!說吧!你要我怎麼幫你。”
龍邵文恨恨着指着自己發紅的臉,“洋人欺負咱們中國人,我不過說了幾句公道話!就成了這樣子啦!打我的這個洋人住在禮查飯店,你幫我打聽一下他的來頭。”
楊福根一臉的鄭重,“打聽可以,但在處理洋人的問題上,一定要謹慎。”
龍邵文把洋人的特徵告訴了楊福根,又說:福根阿哥,拜託了!
幾天後,楊福根通過上海幫會,把煽龍邵文耳光這個洋人的身份背景告訴了龍邵文……洋人名叫法博爾,法國人,來滬做棉紗販運生意,常住禮查飯店,在上海生活已經很久了,基本算是個中國通,此人不但與法租界公董局的關係密切,還與黃浦灘邊幾個著名的大買辦,如虞洽卿、張靜江等人都是朋友,根子很深……楊福根說完後搖搖頭,“有氣也只能咽啦!憑你目前的力量,根本連法博爾的一根毫毛也傷不到啊!沒辦法,中國太弱小,當年慈禧老婊子都被洋人趕出了北京城,圓明園都被洋人一把火燒了,更何況是你啊!”
“奶奶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老子早晚要讓你個洋鬼子倒血黴。”龍邵文咬着牙!把這口怨氣暫時地放到了肚子裡……
錢沒搞到,龍邵文還是整天泡在賭檯裡,看着別人賭,想學些門道,“憑什麼總是老子輸!”熟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不賭了,纔看出一些門道,原來每天在賭檯裡贏錢的就那麼幾個人,除了這幾個人外,別的人都是今天小贏,明天大輸。龍邵文氣惱不過,“媽的,上當了……”他去找大順發的老闆理論,“奶奶的,快些賠老子一些錢來,不然,你們的秘密可就守不住了……”可在這個誰拳頭硬誰有理的年代,他徹底被理論了。
朱鼎發得到手下兄弟報告,說是“阿文哥”被大順發賭檯的人打了。他急了,趕忙帶人過去幫忙,可去的時候,龍邵文已經被打的人事不省,渾身血污地扔在賭檯外面。幸虧大順發老闆在動手的過程中得知龍邵文是陳其美的徒弟,是青幫“通”字輩的人物,沒敢再往下打,否則他被沉江了也不一定。賭檯老闆鄭振金一見朱鼎發,就滿臉堆笑了,“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阿文哥的事情,誤會,絕對的誤會,我有誠意化解!”
伸手不打笑臉人,朱鼎發嘆息着想:阿文也有不對的地方!他不該拆穿賭檯的秘密,斷人財路……他說:這我做不了主,要看阿文自己的意思……
第二天,龍邵文剛醒過來,大順發的老闆鄭振金就來了,給龍邵文買了東西還賠了錢,話中有話的想息事寧人,“阿文哥!本金退你,這件事就不要放在心上啦!也不要對外宣揚!我打你不對,但你捱打,若是傳出去,不也是在塌陳先生的臺麼……”他笑着與龍邵文盤了海底,“我腳踩二十四,頭頂二十二!潘安堂的!”
龍邵文認了,“奶奶的,這王八蛋是‘悟’字輩,算起根子應該是高世奎的徒孫。”他虛弱着說:照幫規,你犯了第三條“藐視前人”,你是打在陳其美先生的臉上!但高先生是我的傳道師,咱們也算同門,算了吧!
龍邵文的這次被打,讓他躺了十幾天,這期間他悟出來了一個道理:不管是什麼身份,這身份只能罩的住一時卻罩不住一世,老子可以拿青幫“通”字輩的身份來暫時把事情壓住,可如果老子一直沒出息,就混在最底層,早晚還是被人瞧不起。
他開始琢磨着要找點事情做,哪怕去偷去搶,或者是組織一些人去開條子(拐賣婦女),淘沙子(拐賣小孩)、拆梢(色誘)。可想來想去他慚愧了,“這些生意太下三濫了,太上不了檯面了。”
那天起,龍邵文日日都來江邊坐着,晨看淡淡輕煙橫江面,幕觀飛湍江流爭喧豗,他癡了……兄弟們都說,“阿文脫胎換骨了。”龍邵文淡淡一笑,他知道自己並沒有脫胎換骨,他只想在碼頭上琢磨點能上手的生意……又是一個月夜,他獨自來到江邊,黃浦江一天中最繁忙的時候早已過去了,江面上除了時而傳來的風濤聲,和打魚人以棒敲船舷,使魚驚入網的鳴榔聲外,天地間一片靜寂。龍邵文眼睛死死地盯着黑乎乎的江面,他想看看那隻一天都在江中游蕩的小船,究竟什麼時候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