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我替你做事,總要清楚告訴我這事的緣由吧。”她指了指後頭那些個蔫蔫的藥材。
慧心沉默想了片刻,終道:“那林玉楚是御藥院奉御的內侄女。”
不消說,這便明白了。
每回下發藥材,定然是她第一個拿到,挑挑揀揀,把好的都選走了,只剩了些歪瓜裂棗給靜院。也難怪慧心說來就氣。
阮小幺也恍然,原來這不是拿她做炮灰,是拿她做槍使。搞得不好,還是要變成炮灰的。
“你若此時幫我一幫,以後定然少不了你的好處。”慧心又道。
她想了想,微微一笑,“我答應了就是,不求你給我好處,只別以後檢舉了就成。”
說罷,她聳了聳肩,收拾好自個兒東西,不再等對方說話,自個兒走了。
慧心沉默地望着她遠走的背影,不言不語。
與阮小幺同屋的幾個姑娘早已先回了去,見她不在,便在人背後開始說三道四。本來也是,在旁人心裡頭,阮小幺那人雖面上瞧着和氣一團,實則從她嘴裡一點兒也套不出什麼話,幾人同住了有近十日,竟然還不知她家住何方、家中有何人。
李初九最先發話,小着聲兒道:“那李玲瓏是個什麼來頭?怎又被管勾留下了!”
韓三娘道:“定是上頭有人唄!否則,一進院就能當上小掌事,誰信?你們不知道,我瞧她平日裡穿得那幾件衣裳,雖是簡單樣式,那布料子可好着呢!咱們一件還抵不上人家一尺!”
蘇瑤兒道:“好了好了,你們都少說兩句,我瞧着玲瓏那人挺好的,也挺有主意,你們消停了吧!”
“你就知道給她說好話!她又聽不着,你如此奉承着也無用!”李初九哼笑道:“你們說她是不是哪個大戶人家不受寵的庶女。在家中沒路子,才進了太醫院?”
一聲說得比一聲大,彷彿外頭聽不着似的。
好巧不巧,阮小幺早便在外頭了。聽她們說得神采飛揚,索性立了一會。站得腿都酸了,迎着廊下來往經過之人的奇怪視線,終於不再旁聽,徑直走了進去。
剎那間,一屋子話頭都卡了住,幾人尷尬看她平平靜靜進來,面面相覷,都生了些心虛。
“你、你何時回來的?我們都沒聽到。”韓三娘訕訕道。
“早便回了,”阮小幺放下手中東西。看了一眼李初九:“哦,你說‘那李玲瓏是個什麼來頭’時,我便回來了。”
李初九面上一陣紅、一陣青,半晌,忍不住道:“你偷聽我們說話!?這可不是正人君子的行徑!”
“怪了。我在自個兒屋門口站一會,你們自個兒要說,反倒怪我聽着了!”她又加了一句,“我也不是正人君子,我是女子。”
“你!……”李初九眉眼一瞪,惱羞成怒,挽了袖子就想去抓阮小幺。
她躲到一邊。淡下了面上笑意,道:“我是什麼來頭,不勞煩你操心。你只需知道,我是你們的同伴就行了。如今我們屋缺了一人,凡是賽會之類,先便落了人一截。若是我們四個還不齊心,怕明年今日,靜院裡便再沒了我們立足之地!”
幾人都沉默了下來。
她們自然知道這個理兒。連惱火的李初九都消停了,輕哼了一聲,背過了身。
阮小幺毫不在意。回了榻,迎上另兩人的目光,笑了笑。
“還有,下回你們說話時,聲音需小些,這屋子老舊,可不怎麼隔音。”她道:“此次是說我便罷了,徒讓別人看看笑話就是;若是你們閒言碎語說到了別人頭上,又恰被人聽着了,可就沒這麼好收場了。”
也不知是否她這一番話起了作用,總之,不僅幾人不大說三道四,連着幾日也言語不多了。
說兩日,便是兩日。
便到了御藥院奉御來探查的日子。
靜院弟子都在和蕙園中修習課業,每人身邊都布着小案,案上筆墨紙硯俱全,另有一堆新發的藥材。旁邊還擱着藥盅、煎藥鍋與小竈,皆是爲了煎藥所設。
奉御是個年近三十的女子,挽了個婦人髮髻,寬額長耳,面色紅潤,一看便是個有福氣的相貌,體態中自透出一股富足安閒之感。她緩步進院,身邊跟着相陪的慧心,另有幾個御藥院衣飾的女子,後頭跟了一些僕從。
幾人邊走邊看,時時談論幾句,走過了大半個園子。
阮小幺正將藥材的枯敗腐壞之處一一擇去,留下尚不錯的部分,有的研磨、有的切段,一樣樣好整以暇放到藥貼兒上,提筆一一記下,有條不紊。
不大一會,慧心便領着人轉到了她身邊。
阮小幺便開始動手修改每樣藥材的分量。
奉御四下看着,轉身便瞧見了提筆勾勾畫畫的阮小幺,凝了凝神,掃了一眼她的藥方,點點頭,隨後卻又微微皺了皺眉。
慧心此時道:“奉御,這便是我靜院中的頭名,李玲瓏,這弟子挺是細心。”
阮小幺手中的紙張便被那奉御抽了走。
“虛熱心火,至頭面生瘡,燥熱喜涼。”奉御慢慢念出紙上題目,又看了她的藥方,問道:“菊花、桑葉這些乃是滋陰生氣之物,對症下藥,很是不錯。但爲何要將菊花的五錢改爲一兩?其他各藥你也多出了幾分,小小年紀,便如此敢下猛藥,不怕吃壞了病人?”
慧心在一旁瞄了一眼,心道不好,這奉御平日裡最是個謹慎細緻之人,向來厭惡大膽用藥,看了此方,不惱纔怪。
李玲瓏啊李玲瓏,即便你想引起她注意,也不該用上這法子!
一瞬間,慧心忽覺自己似乎看走了眼,怎麼就用了這個蠢貨!
然而阮小幺卻不慌不忙,先向奉御行了個禮,聲音清亮,“非是弟子魯莽輕率,原先的用量是按尋常藥物來的。但此時境況不同,弟子手頭這些材料,藥效都只尋常的七八分,因此用量也需應時增加,否則,達不到預期效果。”
“哦?”奉御一聽,緊皺的眉頭舒展了些,拈起了一塊地根,細細看了兩眼,微微抿了抿脣,又放到鼻下聞了聞。
頓時,面色變了一些。
她又對着案上其他藥材一一看了過去,原鬆開的眉梢又擰了起來,似乎不甚滿意,順着一案向下,又看到了另一名弟子案上的藥材。
最後,那奉御一聲惱道:“這些個藥材是怎麼回事!慧心,前兩日不是剛發了新藥材麼,爲何你只拿這些個陳年之物來充數!”
“回奉御,這些藥材正是今年剛發的!”慧心心中如開了天窗,剎那間明瞭,低頭便道:“弟子原本也好奇着爲何剛進之藥物瞧着竟似是陳年的,但……”
“速速說來!”
“是。只是分發藥材的藥工道,這些正是今年才收上來的藥材,如果弟子不信,儘可去找御藥院對質。因此弟子想,興許是今年藥材都是如此……”慧心吞吞吐吐道。
“胡鬧!”奉御喝了一聲。
身邊衆人盡數低了腦袋聽訓。
奉御道:“把掌事的藥工叫來!”
她正是御藥院的一等女官,收上藥材時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壞敗之物也不過十之一,尚在情理之中,然這靜院竟然全是次品,白白壞了御藥院的名聲!
藥工很快便戰戰兢兢被叫了來,行過禮,只在下首聽命。
“收上藥材時,分明都是上品,爲何到了靜院,卻都成了下下品!?”奉御惱怒道:“你竟與查管勾說今年藥材盡是如此?”
那藥工眼見大事不妙,慌着便下了跪,磕頭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啊……年年收上的藥物,先是由院官史大人看過,再交到小人手裡,小人只將藥材發到靜院,真不知此事啊……”
說到此處,奉御也便知曉了。
此時,旁邊一個御藥院的掌事悄聲與她說了幾句。
奉御長舒了一口氣,點點頭,丟給慧心一句話,“你留下看管。”
說罷,便領着衆弟子出了去。
阮小幺恭恭敬敬垂手在一邊站着,見人走遠,終於擡起頭來,正對上慧心微微上揚的嘴角,她似乎心情好得很。
她略一點頭,繼續做自己的事去了。
奉御出去後,便沒再回來,此事猶如平寂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顆小石子,泛起圈圈漣漪,後又恢復了平靜。
只是後來聽說,負責發放藥材的藥工掌事被換了人,院官史被奉御斥責,並扣了幾月的俸祿;再便是靜院中又重新發放了一批藥材,俱是上品,且聽人說,比去年發的多了一倍。
總之,今年靜院的藥材是充足了。
阮小幺似乎也沒撈得什麼好處。
她還是平靜地過自個兒的日子,與同屋的李初九形同陌路,只面子上過得去而已。
一日晌午,瘦瘦小小的顏阿福卻突然找上了門。
蘇瑤兒幾人都在午休,只阮小幺一人還在回顧從前的筆記,開了門,卻見那小丫頭眼眶哭得紅腫,鼻尖也通紅一片,似乎受了極大驚嚇,結結巴巴道:“抱、抱、抱歉……你的書……可否借幾張紙筆,給、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