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傍晚時分,下人送來了晚膳。
謝錦兩人也收起了棋盤,就在這亭中用餐。
府上的許多下人至今還沒有見過晏江,因爲後院是謝錦的地盤,平時除了幾個近身伺候的沒人敢過來,因此整個府上都對謝錦這怪異的行徑感到不解。
爲什麼要和杜城大公悔婚,悔婚之後爲什麼又天天躲在後院不出門,這在府邸衆人心中已經是一個未解之謎。
“姑娘。”丫鬟錦屏過來稟報,雙手遞上來一折帖:“公主府的杜城公邀您一敘。”
謝錦本來已經拿起了銀箸,聽到這句話只好又放了下去。
心中不由一嘆,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他在哪?”
錦屏道:“奴婢不知,這帖是公主府杜管事送來的,只是邀您一敘。”
謝錦接過來,打開前下意識的看了晏江一眼,見他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便也不遮掩,當着他的面打開來看。
一張箋紙上只有寥寥數字,是約她到王宮後蜀江去。
蜀江……
這要是明豐公主約她,謝錦毫不意外可能會被套上麻袋暴打一頓,但若是杜城,應該真的只是想談一談這回的事情。
畢竟,是蜀江啊。
這三年來,她最常去的地方。
也是,第一次遇見杜城的地方。
……
那已經是三年前的往事了。
猶記得當初,她在晏江的府邸中安頓下來,宅極大,下人成羣,旁邊即是王宮,不用爲任何事情擔憂,平時還有周段氏和杜笙會前來作陪。
好像她的生活一夕之間就被安排好了一樣,她只需要好好的活着就好了。
謝錦並不是一個適應力差的人,相反她很快就接受了南蜀溼熱溫暖的氣候,對這裡的風土人情也同樣的喜歡。
只是閒暇時候,她又如何能忘記那個在她生命裡刻下深刻印記的人呢。
這幾年以來,晏江都是一副病重纏身的模樣,但無論遭遇哪種險境,他都以奇蹟般的意志力活了下來。多少次他都以爲晏江就要死了,可他依然還活着,在大梁興風作浪。
但這最後一回,他生命耗盡墜入寒江,幾乎已經是毫無生還可能,在大梁的種種痕跡也已經盡數被抹去。
原本那個以一己之力能撼動大梁江山的少年,就如同一陣雲煙,消失的一乾二淨,連史書中都沒有絲毫記載。除卻他們這些親身經歷過的人,還有誰能夠記得他呢。
她來到南蜀的這三年裡,也很少聽人再提起過他,在這個屬於晏江的地盤上,他漸漸的就被所有人遺忘了。
一想到這裡,縱然是謝錦再怎麼釋然,心頭也依舊難受。
閒來無事的時候,她總喜歡去王宮後的蜀江邊坐着。
和記憶中大梁的寒江不同,蜀江身在溫暖的南方,每當清晨過後,初陽灑在江面上的時候,那氤氳而散的煙霧,波光粼粼的春水,都像一股熱流撫慰她有些低落的心情。
她已經不是什麼大梁官員了,也不用爲了生計而到處奔波,在這裡她可以坐上一整天。
有時候是傍晚的時候起身離去,有時候是杜笙過來找她,更有時候,她是受不了一直過來搭話的南蜀公,提前走了的。
作爲王城,又處在王宮之後,這一段蜀江邊有許多王公貴族的公哥前來踏青遊玩,亦有許多其他城市慕名而來的遊,多數是些年輕的少年。
謝錦因未嫁作人婦,面上還是一番少女的打扮,儘管她不想承認自己的心變得有些老了,可事實上她看到那些遊玩的俊秀公哥,確實是沒有一點點感覺。
她安安靜靜的坐在一棵柳樹下的青石上,只是呆呆的看着江水的時候,就會有一些紈絝弟過來調笑。南蜀和大梁就算風氣不同,紈絝弟卻是哪裡都少不了的。
謝錦不欲理會這些人,但被擾的多了也嫌煩。不過她又不像之前一樣擁有實權,對於這些紈絝弟也沒有什麼辦法,只好帶了本書過來看。
這樣紈絝弟倒是少了一些,可卻時不時有些讀書人過來瞧她。
南蜀與大梁風氣不足,這裡的女多數是以織蜀錦爲主,富貴人家的女則多是在家,或者外出遊玩,並沒有多少人會去讀書進學,而且南蜀也不支持女入朝爲官。
但南蜀的女卻又有些不同,是她們可以成爲巫女。
巫女大都是學富五車,精通天文地理,占卜推算,在南蜀也是地位極其高的一類人,尋常人家根本就見不到面。
謝錦坐在蜀江邊看書,有時就會被誤認爲是王城的巫女,雖然敬畏,但還是忍不住上來搭訕一番,如此更是惹的她有些煩不勝煩。
直到有一次,她打算最後一天來蜀江邊坐着看書。
但那天卻有一些奇怪,一直到午後,都沒有一個人過來話,偶爾有人從她身邊經過,眼神中透着極盛的好奇,卻也沒有停下來搭訕。
蜀江邊雖然安靜清閒,但遊玩的人也不在少數,竟然一個人都不過來了,這樣強烈的對比,讓謝錦覺得奇怪異常。
她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際,來了一位面容英俊,臉蛋卻又有些可愛的少年人,約莫不足二十,衣着華麗,看上去也是一位王公貴族家的紈絝。
他停在她面前,略微示意,然後笑着問她:
“我看你每天都在這裡坐着,也不吃午飯,你不餓嗎?”
謝錦微怔。
這是這麼多天以來,唯一一個問她餓不餓的人。
不同於搭訕,不同於調笑,他笑容明亮的看着她,只是問她餓不餓。
“就算是好學,也不應當廢寢忘食,這太容易傷身了。”少年人又講。
謝錦陡然回過神來,微皺着眉頭,想了想道:“我不是巫女。”
她坐在這裡只是消遣時光,只是懷念曾經那個第一次見面是在江邊,最後一次相見也是在江邊的人罷了。並不是什麼勤奮好學,想要成爲南蜀至高無上的巫女。
少年人忍不住笑道:“我知道你不是,哪有巫女是你這副模樣的。”
謝錦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微鬆了一口氣,這人知道她不是巫女,看來至少也是半個王室人。不過片刻之後她又皺起眉頭。
什麼叫哪有巫女是你這副模樣的?
“我讓下人送來了午膳,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吃?”
少年邀請道。
謝錦心道這人倒是罕見的自來熟,不過大庭廣衆之下和男人一起用膳就免了吧。
“不必,多謝相邀了。”
她合上手中的書,站起身離開。
少年人站在江邊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遠處,只是笑笑,並未阻攔。
謝錦同樣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第二日她早起,習慣性的又到了江邊,坐下的時候才發現,昨日明明過以後不會再過來的,沒想到因爲習慣使然,她自動自發的又一次過來了。
想想回去的路程,謝錦決定還是再待一天吧,倘若這裡吵鬧,她就提早離開。
這日她帶了一本極爲有趣的書籍,埋着頭看了一上午,日近午時意猶未盡的擡頭,才發現身邊不時有人經過,卻都像是沒有看到她一個女坐在這裡看書一般。
仔細一想,今天確實是沒有人過來打擾,難得一天的清閒。
謝錦只當這些人是有別的事情,沒有功夫停下來理會她,傍晚時分便帶着書回家去了。
此後幾天她都在蜀江邊坐着,畢竟不是傻,幾天下來她就感覺到了不對勁。原先一天怎麼也會有幾個人跟她搭話,但現在幾天下來竟然一個過來的人也沒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謝錦就算已經不是朝廷官員了,敏銳的嗅覺到底還在,再來蜀江邊的時候仔細觀察了一番,就發現遠處站着幾個人,模樣普通,十分的不打眼,平時有人經過也不會什麼,只有人想要往她這邊走的時候,就會將人攔下,解釋一番。
看到此處,謝錦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是有人特意給她築起了一方清淨的空間。
回想這幾天的事情,謝錦見過的人也不多,謝弈已經被她送到洪城邊際去學習,周圍會幫她這種事的人並不多,仔細想來……
莫非是那個少年?
謝錦微蹙了下眉頭,直覺應該是他,但又有些疑惑。
兩人之前那回也不過是初次相見,他爲何要幫自己,這種事,來雖,但真要做起來也頗爲麻煩,蜀江邊上來人不絕,給她圈出這片空間雖然清淨,但也給別人添了不便。
謝錦的感覺還是十分敏銳的,她朝斜對面的山桃林看去的時候,那不遠處的樹下正坐着那日的少年,青石臺上放着筆墨紙硯,幾方彩墨在陽光下折射出迷人的光彩。
冷不丁的對上謝錦的目光,他手裡的毛筆一抖,整個人都有些無措起來。
謝錦合上書站起身,朝他走了過去,離的近了就聽那少年的侍從在旁邊聲嘀咕:“怎麼辦公,那位姑娘瞧見您了,公,那位姑娘過來了,公……”
“閉嘴啊!”少年低頭咬牙切齒。
謝錦走過去時,少年已經重整好表情,雖然不知心裡如何,但面上一派坦然,笑盈盈的伸出手擋住青石臺上的畫紙。
“這位姑娘怎麼不看書了?”
謝錦掃了他一眼,默不作聲的低下頭去看他遮住的東西,雖然有兩隻手掌擋住,但偌大的畫紙上還有絕大部分露了出來。
縱使她已經有所預料,卻在剎那間也因爲那畫面上的絢爛顏色而失神。
蜀江波光粼粼透亮,綠柳桃花的掩映間,樹下的女彷彿與時光歲月融爲一體,讓人觀之失神。
那似乎熟悉的面目而變得不熟悉,那似乎陌生的容顏又是滿滿的親切,那似乎是她,又絕非平日的她。
謝錦屏住呼吸良久,才找回神一樣吐了一口氣,低聲喃出畫紙上側的詩句。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扶風綠影下,少年面如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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