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黑暗
木棲並未長眠不醒。
但是，醒來後，他看見了一張恐怖的臉。木棲本來盤膝而坐，他急忙一掠來到牆邊，這才站住。
那是淳于鴻的臉。
木棲到底睡了多久？一夜之間，一人的臉怎會變成那樣？那張臉已潰爛得不成樣子，也許，根本就不能稱爲一張臉。他的臉只剩下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只有眼眶，只有白骨。他的頭沒有鼻子，沒有耳朵，頭皮濫去了一半，露出了頭蓋骨，粘連着幾縷頭髮。其他頭髮散落在周圍，繞在脖子上。木棲不清楚他的頭是否還連在身上。他躺在地上，已經起不來，一灘穢物自腰際散佈着腥臭。
這就是脫胎換骨。
他的左眼沒有眼皮，眼珠牽連着肌肉，像在瞪着木棲：“你的臉怎麼沒事了？”他聲音微弱，說話時牽動着腮邊肌肉，血污跟着肌肉顫動着。他的聲音，似乎發自殘破的風箱。
“我的臉沒事了？！”木棲的聲音已然像前天一樣清晰：“原來我已經換成了全新的肢體。”木棲身上那件青色的儒衫雖然還是花花綠綠，但他的手已經完好無損。他摸了摸臉，是光滑的，想必已變回了原來的樣子。木棲激動道：“淳于兄，你可嚇壞我了。”
“我不是淳于鴻。”對方的話帶有蘇北口音：“我是倪龍。”
他的臉潰爛的太嚴重，根本分不清是誰，但左側露出來的顴骨很高，他果真是倪龍。
木棲吃驚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是跟你一起進來的。”
“什麼？”
倪龍道：“我就是淳于鴻。”
淳于鴻，是倪龍變的。
木棲道：“你來通天塔，也想上天成仙？”
“我是來向主人覆命的。”
“什麼？”木棲道：“你說這不是脫胎換骨？”
“這裡根本不是通天之路。”倪龍道：“主人要吃的是你，你爲什麼沒事了？”
“也許是因爲我練成伏魔劍的緣故。”木棲疑惑道：“這裡難道不是通天塔？你怎麼把我弄到這裡來的？”
“這裡就是通天塔。”
通天塔，本來就是一座吃人的塔。
“他怎麼吃人？他吃不了我，所以吃你？！”木棲心中充滿疑問。
“今天他必須吃一個人，這是懲罰！”倪龍道：“當年，我離開家鄉，吃了不少苦，受人欺負，比故鄉還多。但沒人知道我是誰，我心裡卻不覺得苦悶，我從沒想到要回去過。日子不好過，我就去另一個地方。那一天，我倒在雪地裡……”
流浪，雖有對遠方的希望，但絕不容易。對一個自私、清高、邋遢、懦弱、難看又無一技之長的人來說，更需要勇氣。
倪龍說到這兒，沒了力氣。就像當年，他在冰天雪地裡跋涉，終於不支倒地一樣。
他說的雖然簡短，木棲卻能想象。
倪龍歇了一陣，繼續說道：“我身邊有個雪丘，不知什麼時候有的。他說：“你是怎麼回事？”似乎是個男人的聲音。當時，我說話困難，我知道自己要死了，纔會聽見雪球說話，就簡單的說了些離家出走的事。”倪龍現在說話同樣困難：“雪丘說：“你不會死。”我不信。雪丘說：“我可以改變你的一切。”不知過了多久，我真的沒死，雪丘下，有一本書，我的本事，是從書裡學的。”
窗外雲蒸霞蔚，蒸騰着的，似乎是血肉。
倪龍繼續說道：“我答應給雪丘做幾件事，最後一件事是……”他說不出話了。
木棲幫他說了出來：“殺丁雲？”
過了一陣，倪龍道：“是，大槐林村史二柱一死，主人就派我去殺她。那些人五臟皆空，都被丁雲吃了，所以我能找到悅來客棧。”
他跟盧鐵牙一樣，也循着前四件案子的路線找到了悅來客棧。可是，他遇到了自己的母親，只能另尋機會。之後，丁雲就失蹤了。
“你找不到丁雲，就完不成任務。”木棲幫他說道：“所以，你受到了懲罰。”
倪龍沒有回聲。
“你的主人到底是誰？”
“我只聽過他的聲音——上次，我也沒完成任務。我進塔之後，情況也像昨天一樣，然後就好了，這次不行了……”倪龍氣若游絲。
木棲道：“我師父來過這裡，是不是？”
木棲沒得到答案。
倪龍本來想說，但此時他脖子上的皮肉已經爛光，已經無法把骨頭連接在一起。也許，他的血肉化成了泥。他一使勁，腦袋就滾了出去，滾下了樓梯。
他的左手，在胸前似乎想抓住什麼，結果卻僵在了那兒。那隻手，已不再寬大，小得像孩子的手，乾枯像鳥爪，關節向反方向彎曲，隱約露出骨頭。
至於倪龍的前幾個任務是什麼，沒有通天塔時雪丘怎麼聯繫倪龍，和其他答案，木棲再也無法知曉了。
——
木棲面對屍體，道：“其實，即便你完成任務，今天你主人吃不了我，也會吃你。”
“不錯，我大功將成，今天必須吃一個人。不過，我給過他尊嚴，他在飛雲浦有三個壓寨夫人和一個兒子，還有一個妻子即將臨盆。他可以死了。”一個聲音隱隱約約從塔中傳來，木棲卻聽不出來自哪裡，聽不出在上還是下？難道在石壁裡？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個聲音來自倪龍的主人。如果說倪龍來自黑暗，那麼他的主人，本身就是黑暗。
一切答案，似乎就要揭開。
“你害死了我師父？”木棲環顧四周。
那聲音道：“你師父是誰？”
“長空門丁開悟。”
“哦，那個練成斬妖劍的。他倒也有兩下子，他雖逃出去了，但神髓卻留給了我。”
“你是誰？”
“我是托塔天王，你現在就在我的塔裡。”那可怕的聲音道：“你又是誰？你怎麼會容顏重鑄？我爲何吃不了你？”
“我練的是伏魔劍。”
“哦，長空第七劍居然被一個秀才練成了！昨天走了個第六劍，今日又來了個第七劍，那我可不能失之交臂。”
然後，塔上方就傳來了奇怪的聲音，稀里嘩啦，似乎有人戴着鐐銬正從高處走下來。
不對，這聲音下邊也有。
不對，這些聲音是散碎的，來自四面八方。
也許，牆上那些紅色的石頭，從牆壁上掉了下來。那些大小不一的紅色石頭，在樓梯上，發出各種稀奇古怪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然後，一個骷髏從下方樓梯口探出了頭。
不，那只是個完整的頭骨。它從樓梯下方往上滾動着。
緊接着，這一層的上下樓梯口都出現了人體各處的白色骨骼。那些進塔之人遺留在“通天路上”的骨骼，像奇形怪狀的石頭，翻滾着向木棲這邊聚攏過來。
木棲手握伏魔劍，不知所措，不得已退向牆角。
隨着托塔天王一聲“元神出竅”，木棲周圍的骨骼忽然聚在了一起。那些骨骼沒有筋肉，卻連接在一起，剛好組成一個骷髏。
地上還剩下一根肋骨，像一把彎刀。
骷髏一伸手，那根肋骨就飛進了它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