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的日子,尋常的人物,不尋常的事件。

仁宗帝嘉佑二年六月初四,一宗證據確鑿夫害妻命的案件於開封府開堂審理。

夫李大嗜賭如命,妻李何氏與其常有口角,鄰里亦時聞二人爭吵打鬧之聲。

時六月初一,紡坊張婆去李家拿取交與李何氏所作的針黹女紅,久敲未聞人應,推門而入,竟見李何氏倒臥於房內,滿身血污,頭部更是血肉模糊。李大跌坐一旁,神情呆鈍,手中握有一把粘染血漿的斧頭。

張婆嚇得幾乎昏倒,連滾帶爬逃離李家直往開封府報案。差役趕到,那李大仍木然坐在屍體旁邊,不逃不鬧,任其上枷落鎖帶回府衙。

此案可算證據確鑿,加之兇徒伏法,按理過堂之後,立判秋後。

事情也是這樣繼續,人稱鐵面包青天的開封府允包拯自也不含糊。

犯人李大在公堂上依舊癡呆遲鈍,對包拯所詢常是問非所答,行爲顛倒異常,但問及是否以斧砍殺其妻之時倒清醒堅定,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兇徒。

如此乖順認罪的犯人反而令人心生疑竇,包拯又傳了那張婆上堂問話,再後又陸續傳了幾名附近鄰里兌明事實,所獲證言皆是無可挑剔。

血斧經忤作檢驗,與死者腦部鈍器所傷痕跡咬口吻合。李大身上衣服更沾滿了行兇之時飛濺的血水。李何氏死前未有掙扎痕跡,按倒臥之姿應爲背對兇手時受到襲擊,若非熟悉之人,該不會如此大意以背對一持斧男子。

人證物證俱存,李大當場於供詞上畫押。

只聞驚堂木一拍,犯人還押死牢待秋後處決。

審結完畢,包拯退下後堂。此案雖不甚費神,但包拯卻覺疲憊非常。

一旁公孫策察覺他神色蒼白,連忙問道:“大人是否感到不適?待學生替你把脈。”

包拯心知近日要務纏身,日夜辛勞難免有些昏眩,該不是大礙,便道:“無妨,可能是昨晚未有深眠,有些疲乏。”

“大人莫要太過操勞,須保重身體啊!”

“本府知道,可莫要操勞……這是難爲本府了。”

“大人……”

未待公孫策再作言語,王朝跑來報說皇上召見,包拯整了官服便匆匆上了轎子往皇宮而去。中斷勸慰的對話習以爲常,公孫策也是無奈。

當晚入夜,李大暴斃於死牢內,其因爲頭撞牆壁破顱而亡,臉容因撞擊至血肉模糊無法分辨。

而此案審結之時,素有“御貓”之稱的御前四品帶刀護衛展昭,正於千里之外執行公務。

蘇州——乃園林之城,素以精雅園林文明於天下。其變幻無窮、不拘一格的綴山假石,亭臺樓閣,小橋池塘,吸引了多少江南才子爲之卻步流連,那寓詩於境的醉美,更留下不少噲炙人口的美事。

但這使文人墨客駐足長留的美景,卻在那藍衣身旁匆匆掠過,不能映入他那雙黑礫的朗眸中,更不可能留下他穩健的腳步。

湖邊靜柳低垂,一尾渡船正要離岸。

“船家,請稍等!”

清朗的聲音由遠及近,音隨人至,船身未曾輕晃船頭已立了一人。

艄公連忙看去,只見是名身穿素藍長衫腰配古劍的青年,看他英姿颯爽,朗目若星,不禁暗歎,想必爲人津津樂道的江湖俠士便是這般。

只見那藍衣青年朝他略一施禮,曰:“麻煩了!”

“啊、啊,不會,不會。”

溫文和旬的語氣,讓人無從計較。

篙蕩湖底,送船五丈,不消片刻,輕舟已順水而行滑入湖心。

那藍衣青年坐與船邊,微頷首,輕斂眸,享受一月來難得的安恬。凌波倒影那抹深藍,在天空的顏色中顯得如此平和,彷彿融入了那浩瀚的穹蒼。

附近畫舫上賞湖觀景的富家女子青樓歌姬,莫不被此幕不加修飾的景緻所吸引,皆想拋了矜持上前結識。可惜那渡船輕快,掠過湖面不留水痕,鈍重畫舫哪裡追得及去,只得是忘舟興嘆。

追不到,可總攔得到。

突然有一艘大型畫舫從側滑來,擋了小舟去路。艄公連忙用篙插入湖底止了去勢,但船頭還是稍稍與畫舫碰擦。

船身蕩動滯停,驚了那正在休恬的藍衣青年。

畫舫上傳來彈唱調笑之聲,粉色帳幔隨風飄動,濃香的脂粉味道蓋了西湖淡素幽雅,顯得庸俗不耐。

“喂!!你這傢伙不長眼睛啊?敢撞我們的船!!”

畫舫上幾個橫眉怒目的大漢橫蠻地朝小渡船喝過來,那艄公也不示弱,據理力爭叫了回去:“是你們突然插過來,此處本就是渡船所經水道,是你們的畫舫攔了我的船!!”

“啊呀!這老頭倒是嘴貧!!”

“給這老頭個教訓!”

“不錯!好讓他清楚爺爺的手段!”

“下去!跳下去!”

那些大漢皆是些持武逞兇之徒,見那渡船上只有幾個尋常搭客跟一個老邁艄公,頓時嚷嚷着跳了過來,涌去要打艄公。

坐在船頭的藍衣青年眉頭稍皺,衣袍未動,佩劍未出,一股莫名旋風掃向那羣兇漢足部,小舟顛簸本就不如畫舫平穩,只聽“撲通!撲通!撲通撲通!”幾聲清脆利落,其他搭客尚未明白髮生何事,便已看到剛纔凶神惡煞的幾人狼狽地在水中撲騰。

“救命啊!”

“來人啊!!我不懂泳啊!”

“救人啦!!”

喚救聲引來畫舫上正在取樂的衆女,驚呼聲始起彼伏,尖叫連連。其他船上男子見狀連忙拿了竹篙插入水中救那些落水人。

“何人膽敢在此惹事?掃了我白五爺的興?”畫舫上傳來說話。

藍衣青年聞言不禁稍愣,擡首看那畫舫,黃昏暗影無法辨清人樣,但隱約可見一白衣男子在衆女簇擁之中。

心中不禁暗自嘀咕:他倒是悠閒。只是未免太過橫行霸道,多時未見,連那聲音都顯得如此陌生了……

那白衣人一個跳躍,落在渡船篷頂,船身受力猛地在湖面顛簸盪開陣陣漣漪。

青年更是奇怪,就算許久沒見,功夫也不至於差了那麼多吧?入宮盜寶的輕功怎會如此蹩足……記憶中輕靈的身形居然發福了許多……嗯?!

畫舫上的女子見那人躍了下去,尖着嗓門吶喊助威起來。

白衣人似乎也注意到適才出手將幾名打手推落湖去的人是那藍衣青年,踏前一步:“閣下武功似乎不錯,可惜遇上了我錦毛鼠白玉堂!”

“……”

夕光雖淡,但靠得近了藍衣青年終於看清那白衣人模樣。

心中不禁嗤笑,那高挺的鼻子怎生變了個塌樑?那銳利的眉眼何時變了對懵豬?那輕佻的薄脣居然變了雙肥腸?!這、這未免太……勉強了吧……

白衣人見青年不語,道他是怕了他的名號,更是囂張起來:“既然閣下識事,我也不好計較太多,隨便賠三百兩銀子當是歉禮吧!”

“……”

青年懶得跟他繼續糾纏,視線越過此人,對那艄公說道:“船家,可否繼續前行?”

“你!!”白衣人惱羞成怒,拔出佩劍指住他,“不識擡舉!今兒要讓你見識見識白五爺的厲害!”

藍衣青年嘆了口氣,對於他的挑韌無動於衷,反而望向他側翼湖面一艘無人把撐逐漸飄近的小舟。那小舟上隱約躺了一人,因船身遮擋只見一雙翹起的二郎腿,還有一杆魚線吊兒郎當地垂落湖中。

衆人等待這一場龍爭虎鬥的江湖比試,都沒有注意到那葉小舟的靠近。

“吵死了吵死了!”

舟上人突然說話,朗朗之音煞是好聽,讓人不禁轉頭注視。只見那人緩緩坐了起身,一頂大斗笠遮了他的臉,但一身白衣隨風飄逸,跳離俗世五界的灑脫已教舫上一衆女子傾醉。斗笠取下,現出那張冠玉俊臉,更是出塵瀟灑,雖同穿白衣,此人的美雅氣質比適才那白衣人不知勝上多少百倍,雲泥之別也不過如此。

劍眉輕挑,舟上人掃了一眼渡船上的二人,然後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盤了膝托起腮輕邈地看着他們,仿似觀戲一般:“我道是誰,原來是一隻病貓跟一隻瘟狗在打架啊……”

那邊的藍衣青年不禁氣結,心道你罵就罵了,幹嘛連我都一併罵了去。

興許是身在異地,他身上的江湖習氣反而更濃,嘴上自是不易饒人。

“那也是拜某隻愛惹事的白耗子所賜。”

舟上人一聽,馬上像被火燎了一般蹦了起來,完全沒了適才的悠哉,指着那藍衣青年叫道:“死貓!你什麼意思?!”

“語面上的意思。”

噼噼啪啪……涼爽的湖面上頓時閃起激烈的火花。

一旁被完全忽略掉的白衣人不甘寂寞,大聲地朝二人嚷嚷:“你們給我聽着!我白五爺……”話還沒來得及說完,眼前白影一閃,掌風如驟襲面而來。他慌忙縮身要躲,來人手腕一翻改掌爲拳,“砰!!”的紮紮實實砸在胸膛,一拳就將他擱到在地。

“啊……你……”

他尚要掙扎爬起,劍刃破風之聲毫不留情截他脖子。衆人不禁驚呼出聲,眼見就有人要血濺當場!!

千鈞一髮之際,但聽“哐!”的一聲脆響。

救命的劍架住了奪命的劍。

“你幹嘛?!”

施殺手的正是那舟上人,一雙厲目瞪緊了藍衣青年。

但那藍衣青年對要殺人般的視線習以爲常,冷凝着臉,道:“白兄,他雖冒你名號,但罪不致死。”

“罪不致死?哼!”舟上人仍是不肯收劍,怒氣衝衝盯着趴在船頂嗦嗦發抖的白衣人,“半月前有三名女子來我陷空島,指名道姓要找‘錦毛鼠白玉堂’算賬,說什麼騙人錢財害人色相,大哥差點沒把我給打死!!後來問清原由,竟然有人冒了我白五爺的名號到處招搖撞騙,壞我名聲!今日不把這傢伙給廢了,難消我心頭之氣!!貓兒,這事輪不到你管,快滾開!”

素知他厭惡欺世盜名之輩,此番更是盜了他的名號,藍衣青年當然明白要他放人難比登天。但又不能放任他隨意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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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發抖中的人糊里糊塗地聽了些許,竟然還不怕死地反駁道:“你、你憑什麼說我冒認?”

“憑什麼?哈哈……”舟上人倒是樂了,眼神徒現狠辣,劍花一挽撥開阻擋之物,以身擋了那藍衣青年劍路,劍尖直取白衣人面門。

“白玉堂!!”藍衣青年驚呼一聲,搶上前去要救那人,但船身狹窄加上被故意阻擋,偏又不能以劍傷他,眼見那名騙徒就要斷命。

“哧!”劍尖險險插在白衣人太陽穴旁的船艙蓋上,鬢邊一片頭髮被鋒利劍身削得貼肉的乾淨利落。劍法之妙不在削髮,難得的是未曾見血,難得的是未有傷人。

嘴角邈起一個惡劣的弧度,舟上人蹲下身來,對着那個已經嚇得口吐白沫的傢伙:“憑什麼?憑我就是盜三寶、鬧東京的錦毛鼠白玉堂。”

言罷,扭頭給藍衣青年丟了一個嘲諷的眨眼:“你能替我證明吧?展昭展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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