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悅來客棧門前停了輛闊座馬車,一名鬍子大漢扯着馬繮與另一名瘦削男子整備行裝。尋常看來只不過是過往客商準備離去,出入客人皆無特意注目。

但下一刻,客棧內每雙眼睛,包括那閱人無數的老掌櫃,無可例外地緊緊盯住馬車所在。

無他,皆因有抹猶如白雲飄逸的身影,緩緩地在身邊穩重男子小心攙扶下步向馬車。

雲鬢如絲,輕紡若雪。

麗容染了讓人心憐的病態蒼白,眉眼間隨了半分憂鬱半分憔悴,魅態如斯,便是當年捧心西施,恐也未及此般惑情。

衆人不禁在心中嘀咕,客棧何時住入了這麼一位病美人,自己居然懵然不知?!

老掌櫃慌忙翻看手上帳冊,見適才退房之人登曰“白玉堂”,分明是男子姓名,怎的就出來個絕色女子?

太神了吧?

“五弟,小心走道,可別拉裂了傷口。”

盧方攙了白玉堂,慢慢走近馬車。

“大哥!”

白玉堂顰了劍眉,他不過是受個小傷,至於像一碰便碎的搪瓷那般供着嗎?

可這聲不滿輕呼,在他人眼中如同嗔念,其中怨媚更是教男兒心跳,女子生妒。

盧方看了看他這個愛逞強的小弟,相處多年,怎會不知他倔犟本性,便是疼得死去活來,也只肯咬牙隱忍,大事若無。

便是心疼他這般性子,身爲兄長的他才如此縱容。卻又因爲縱容了,寵得他任性妄爲,才生了這番禍事折磨。

“五弟。”

“嗯?”

白玉堂正好奇着爲何身上衣物如此輕柔,摩擦傷口之時居然不曾有痛。

“應了大哥,離了開封,便莫要再回來涉險。”

“……”

白玉堂一愣,此話彷彿似曾相識……

‘白兄,好生休息,莫要再度涉險。’

話不同,意卻近。

言話之人,難道也如大哥一般,心掛於他?

恍惚之間,白玉堂已入在車內。

車簾下時,聞得外面不少莫名其妙的唏嘆聲響。

馬車搖搖晃晃,爲了避免加重白玉堂身上傷勢,四鼠刻意放慢了腳程。

車上軟榻只有白玉堂與盧夫人二人。

白玉堂臀揹負傷,坐而不得,只好躺趴榻上。側了一雙迷離眸子瞅着窗外不住後退的風景,魂兒卻不知飛了何處雲遊。

盧夫人看他這般模樣,亦自輕嘆。

想白玉堂年少氣盛,凡事皆任意而行,何曾爲他人思量半分。這般模樣,恐怕此番開封之行,給他的不止身傷。

便是她再有回春妙手,亦無法解他心中鬱結。

不禁又想起開封城內另外一人。

那人也是奇怪,半夜三更悄悄來探,好讓她見識了一番不負御貓之名的絕頂輕功。若非她恰巧起身去替玉堂點藥止痛,也無緣睹那無人能察的流風身影。

也不知站在窗外能看什麼,讓他進去卻又遭婉言謝絕,莫不是怕了四鼠怪罪他害了玉堂?

倒也難怪,若非念着玉堂受傷需返島休養,那幾兄弟早跑去開封府剝貓皮,那大理寺今兒早上恐也僅剩廢墟一攤。

只是二人不約而同地變得奇怪,所以她更是覺得奇怪。

馬車突然猛地顛簸數下,車內二人幾乎被拋跌落地。

聞車外盧方擔心探問:“夫人,五弟,你們倆可好?適才路上有一陷坑,險些把軲轆吃將下去。”

盧夫人看了一下,便應道:“尚保平安,你們可要瞪大了眼睛看道啊!險些把我們甩下車子。”

垂眼看去,見白玉堂似乎被適才顛動震回了心神,一雙略有憔悴的眸子百般無奈地凝視着她。

“怎了?五弟,可是哪裡不適?我讓他們停下來稍是歇息。”

“大嫂……我不是豆腐腦做的,尚未至一抖便碎。”

盧夫人聞言一笑:“倒不是你一抖便碎,是咱們這些當哥當嫂的心脆得很,經不了太多驚嚇。”

白玉堂自知他們掛心,略有羞愧顰首低頭。

“小弟知錯了。”

乖巧的小孩無論幾歲都教人愛疼,盧夫人早將這遠齡兄弟當成自家頑童,伸了玉手溫柔撫摸那柔軟膩手的青絲。

輕音憐道:“背上傷口疼麼?可需些止痛草藥?”

白玉堂擺擺頭:“不用了。”

盧夫人柳眉一皺,語氣帶了嚴厲:“玉堂,莫再逞強,否則嫂子可要惱了。”

“嫂子誤會了,”白玉堂連忙解釋道,“真的不疼。之前幾日衣服擦着傷口確是疼痛,但今天這身衣衫居然觸膚無感,舒適得很。”

“咦?”

盧夫人吃驚,撈起衣料細瞧之下,頓呼:“是雪蠶絲!”

“雪蠶絲?”

白玉堂奇了,蠶絲不是沒聽過,可雪蠶卻是頭一次聽說。

“雪蠶本生天山,飲雪而生,故名雪蠶。養已不易,且所吐蠶絲雖柔若無物,紡時卻易斷難續。製成綢料更是艱難。你且瞧來,這衣服看是樸素平常,其實衣料爲雪蠶絲料,更以雪蠶絲線編織。造價不下五十兩紋銀。”

白玉堂方纔注意到這衣服原來如此密合身軀,貼肉如皮,絲毫無摩擦之感,無怪穿來之後未覺痛楚。

他不曾記得包袱中有這麼一件衣服啊!

“大嫂,此衣是誰人相贈?”

盧夫人愣了一下,憶起贈衣之人叮囑過莫要告訴白玉堂,便只得裝聾作啞地反問:“衣服是你的,你不知道嫂子怎生曉得?”

白玉堂何許人也,這般明顯的矇混怎可逃過一雙利目。

他冷哼一聲,“此物來路不明,玉堂不穿。”起身便要脫衣。

“等等!”

盧夫人見是瞞不過了,只好據實說道:“是展昭送來的。”

“他?!”

饒他百般猜測,斷也料不到那沉悶無聊的展昭居然學了公子哥兒討好女子的把勢贈衣與他,雖說爲的是他傷口痊癒更妥,但一經想到尷尬着臉到裁衣鋪購料做衫的展昭,白玉堂不禁噴笑出聲。

“他昨夜送了兩套衣物過來。還特意囑我莫要讓你知曉,真不知道他腦袋裡想的是什麼。贈衣還不許說名字,怪人……瞧他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在外面徘徊,確還真是像只夜貓兒!呵呵……”

盧夫人說得興起,卻不知這番話已在白玉堂心頭掀起軒然大浪。

絕情的驅逐。

冰冷的言語。

半夜的來訪。

偷贈的衣裳。

段段組成一個可笑的答案。

一個被他冒火怒眼獨獨忽略的答案。

展昭,是個口是心非的大混蛋!!

“五弟?你怎麼了?”

盧夫人瞧着白玉堂臉上神情萬變,忽而惱怒,忽然輕喜,甚至有一刻笑得像偷到了油的老鼠。

該不會真如徐慶所言,摔壞腦子了吧?

“大嫂!”

“啊?”

那雙本是無神憔悴的眸子此刻驟現四□□光。

展昭覺得累。

怎能不累?他已在遼國驛館外守了三夜。

案子苦無線索,四處遭壁。

無計可施,展昭唯有守株待兔,盯緊了遼國驛館,監視每一個出入可疑之人,試圖找到蛛絲馬跡。

無人替班之下,他已三夜未有閉眼。

若此刻他稍一合眸,恐怕就要睡個昏天暗地。

夜濃城靜。

或許他判斷錯了。

展昭不止一次這樣想。

驛館內外並無異樣,入夜後更是死寂一片。

別說是人,連只小老鼠也不曾溜過。

略感混沌的腦海中,忽地想起某隻老鼠。算算腳程,該已到了陷空島。與這開封發生的一切再無瓜葛。

思及至此,展昭不禁嘆了口氣。

“——”

便在此時,突然有黑影自牆上閃過。

展昭立下收攝心神,提了輕功追了過去。

但見那黑影神行急迅,落地無痕,踏瓦無聲,展昭暗估此人武功絕不在他之下。

夜黑雲高,連綿屋頂上竄過鬼魅身影,而即一股暗藍流風飄隨其後,一前一後往城東而去。

黑影奔了段路程,突落入一座空宅。

雖知有詐,但機會一逝難尋,展昭顧不得許多,緊隨黑影躍進宅子。

宅內無聲,展昭警惕四周動靜,但候了片刻,那黑衣人耐性甚佳,居然定而不動。二人僵持了約莫大半時辰,依然未生衝突。

外面忽傳來四更鼓響,像信號一般黑影驟然飛出房子,企圖躍牆脫身。

展昭怎肯放過,身形急疾隨後而至。

怎料剛上得牆頂,凌厲掌風驟面襲來。

此人出手狠辣,一招便志取人命。

展昭遇了險着卻也不慌張,足點牆身借力拔身半丈有餘,險險避開掌勁。

黑衣人見偷襲不成,未待招數使老,手腕一番往上劈去。

但聞龍吟乍響,巨闕出鞘。

展昭人在空中,身形卻穩,只見月華泛出一線光映,劍花挽動直削那人肉掌,若他再執意狂擊,便要五指盡斷。

黑衣人亦知箇中厲害,慌忙撒手避了鋒芒。

一拍腰間,一條黑蛇長鞭卷奔落地未定的展昭。

展昭聞得腦後破風之聲凌厲暴烈,亦不回頭,手腕一反劍身斜削後方,隔去來襲鞭身。

饒是柔軟武器,在那人手中居然重若鋼鐵,砸得展昭虎口生疼。

他不敢怠慢,旋身斜走,劍尖抖化三道寒光,直取那黑衣人肩、頸、胸三處要地。

那黑衣人亦不含糊,鞭化影團罩住展昭。

暗月之下,只見黑藍二影纏鬥不休,黑鞭白劍或分或粘,殺得天昏地暗。

黑衣人終是略遜一籌,鞭子雖長但總無法近得展昭。反而身邊劍影將其去路封得嚴絲合縫,不留分毫。

眼見他就要敗北,怎料展昭忽感頭昏目眩,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被長鞭敲中。

“你——”

展昭眼前一片模糊,連那黑衣人身形也看不真確,方知是着了道兒。

黑衣人見狀,得意地收了鞭子:“呵呵……展昭,你只顧與我纏鬥,可卻忘了防我鞭上迷毒。”

此人聲音低沉優美,居然十分動聽。

他無意攻擊,站在不遠之處對展昭輕輕說話,若勸若談。

“展昭,你會聽我的話對嗎?”

話音綿綿動聽,如同哄了小孩睡覺的母親,讓人難以拒絕。

展昭雖知不妥,但卻又禁不住想多聽他再說幾句。

“展昭,聽我的話……你已經很累了……手上的劍很重很重……那麼……把劍丟下吧……這樣你便可以休息了……”

他的話讓展昭覺得手上巨闕無比沉重,身體更是疲憊不堪,是否面對強敵,此刻彷彿已不重要。只想順了意思,放下長劍,然後睡上一覺。

但聞巨闕鏗然墜地,黑衣人眼中殺意驟閃。

下一瞬,長鞭響若裂帛直取神志未清的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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