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殺手行動

流星的光芒雖短促,但天上還有什麼星能比它更燦爛、輝煌!

當流星出現的時候,就算是永恆不變的星座,也奪不去它的光芒。

蝴蝶的生命是脆弱的,甚至比最鮮豔的花還脆弱。

可是它永遠只活在春天裡。

它美麗,它自由,它飛翔。

它的生命雖短促卻芬芳。

只有劍,才比較接近永恆。

一個劍客的光芒與生命,往往就在他手裡握着的劍上。

但劍若也有情,它的光芒是否也就會變得和流星一樣短促?

流星劃過夜空的時候,他就躺在這塊青石上。

他狂賭,酗酒。

他嫖,在他生命之中,曾經有過各式各樣的女人。

他甚至殺人!

但只要有流星出現,他都很少錯過,因爲他總是躺在這裡等,只要能感覺到那種奪目的光芒,那種輝煌的刺激,就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歡樂。

他不願爲了任何事錯過這種機會,因爲他生命中很少有別的歡樂。

他也曾想抓一顆流星,當然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他剩下的幻想已不多,幾乎已完全沒有幻想。

對他這種人來說,幻想,不但可笑,而且可恥。

這也就是世界上最接近流星的地方。

山下小木屋的燈光還亮着,有風吹過的時候,偶爾還會將木屋中的歡笑聲、碰杯聲,帶到山上來。

那是他的木屋,他的酒,他的女人!

但他卻寧可躺在這裡,寧可孤獨。

天上流星的光芒已消失,青石旁的流水在嗚咽,狂歡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他必須冷靜,徹底地冷靜下來。

因爲殺人前必須絕對冷靜。

他現在就要去殺人!

他並不喜歡殺人。

每當他的劍鋒刺入別人的心臟,鮮血沿着劍鋒滴下來的時候,他並不能享受那種令人血脈賁張的刺激。

他只覺得痛苦。

但無論多深邃、多強烈的痛苦他都得忍受。

他非殺人不可。

不殺人,他就得死!

有時一個人活着並不是爲了享受歡樂,而是爲了忍受痛苦,因爲活着也是種責任,誰也不能逃避。

他開始想起第一次殺人的時候。

洛陽,是個很大的城市。

洛陽城裡有各種人,有英雄豪傑,有騷人墨客,有的豪富,有的貧窮,還有兩大幫派的幫主,三大門派的掌門人住在城裡。

但無論誰的名聲都不如“金槍李”那麼響亮,無論誰的產業都沒有金槍李一半多,無論誰也無法抵擋金槍李的急風驟雨七七四十九槍。

他第一次殺人,就是金槍李。

金槍李的財富和名聲並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所以他有很多仇人,多得連他自己都記不清。

但卻從沒有一個人妄想來殺他,也沒有人敢。

金槍李手下有四大金剛、十三太保。每個人的武功都可說是江湖中第一流的,還有兩個身長八尺的力士爲他扛着金槍。

這些人經常寸步不離他左右。

他自己身上穿着刀槍不入的金絲甲,別人非但無法要他的命,根本無法近他的身。

就算有人武功比他高,要殺他,也得先突破七道埋伏暗卡,進入他住的金槍堡,打退圍擁在他四周的力士、四金剛、十三太保,然後一劍刺入他的咽喉,絕不能刺在別的地方。這一劍絕不能有絲毫錯誤,絕不能慢半分。因爲你絕不可能有第二次機會。

沒有人想去刺這一劍,沒有人能辦得到。

只有一個人能辦得到,這人就是“他”,就是孟星魂。

他先花了半個月的工夫將金槍李的生活環境、生活習慣、左右隨從,甚至連每天的一舉一動都打聽得清清楚楚。

他又花了一個月的工夫混入金槍堡,在大廚房裡做挑水的工人。

然後,他再花一個半月的工夫等待。

什麼事都容易,等卻不容易,金槍李就像是一個冷淡而貞潔的處女,永遠不給任何人一次侵犯他的機會,甚至連洗澡、上廁所的時候,他身旁都有人守護。

可是,只要能等,機會遲早總會來的——處女總有做母親的時候。

有一天,狂風驟起,吹落了金槍李頭上的高冠,緊貼在他身旁的四個人同時搶着去追。

金槍李的目光也跟隨着被風吹走的帽子。

在這一剎那間,沒有人留意別的,因爲這一剎那實在太短,沒有人能把握住這一剎那機會的。

所以他們疏忽了,他們認爲這根本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

孟星魂就在這一瞬間衝了過來,斜劍一刺。

只一刺!

劍往金槍李左頸後的血管刺入,右頸前的喉管刺出!

劍立刻拔出。

鮮血激飛,霧一般的血珠四濺。

血霧迷漫了每個人的眼睛,劍光驚飛了每個人的魂魄!

血霧散開的時候,孟星魂已到十丈外。

沒有人能形容他身法的速度,同時更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速度。

據說金槍李入殮的時候,眼睛還是瞪着的,目中還是充滿了懷疑和不信。

他不信自己也會死!

他死也不信有人能殺得了他。

金槍李的死訊立刻震動了天下,但孟星魂的名字卻還是默默無聞。

因爲誰也不知道是什麼人下的毒手。

有人發誓要找到這“兇手”,爲金槍李報仇。

有人發誓要找到這“救星”,跪下來吻他的腳,感激他爲江湖除了一害。

還有些一心想成名的少年劍客,也在找他,卻只不過是想跟他鬥一鬥,比比看是誰的劍快。

這些他全不在乎。

殺了人後,他就一個人跑回那孤獨的小木屋,躲在屋角流着淚嘔吐。

到現在,他雖已不再流淚,無淚可流,但每次殺了人後,每次看到劍鋒上的血漬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要一個人躲着偷偷嘔吐。

殺人前,他是完全冷靜,絕對冷靜,極端冷靜的。

可是殺人後,他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他必須狂賭,酗酒,爛醉,去找最容易上手的那個最好看的女人,來將殺人的事忘卻。他很難忘卻,甚至根本無法忘卻。

所以他只有繼續不停地狂賭,酗酒,繼續不停地找女人。

直到他下一次殺人的時候。

那時他就會一個人跑到山上,在流水旁的青石上躺着,什麼事都不做,什麼事都不想。

他不能想,也不敢想。

他只是勉強地使自己冷靜下來,好去殺另一個人。

這個人和他既不相識,也沒有恩怨,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

這個人的死活本來也和他全無關係。

可是現在他必須去殺這個人。

他殺他只因爲高老大叫他這麼樣做。

他第一次見到高老大的時候,才六歲。那時他已餓了三天。

飢餓對一個六歲大的孩子來說,甚至比死更可怕,比等死更不可忍受。

他餓得倒在路上,幾乎連什麼都看不到了。

六歲大的孩子就能感覺到死,本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但那時他的確已感覺到死——也許那時他死了反倒好些。

他沒有死,是因爲有隻手伸過來,給了他大半個饅頭。

高老大的手。

又冷,又硬的饅頭。

當他接着這塊饅頭的時候,眼淚就如春天的泉水般流了下來。淚水浸溼了饅頭。他永遠不能忘記又苦又鹹的淚水就着冷饅頭嚥下咽喉的滋味。

他也永遠無法忘記高老大的手。

現在,這隻手給他的不再是冷饅頭,而是白銀、黃金,他要多少就給多少。

有時這隻手也會塞給他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只寫着一個人名,一個地方,一個期限。

紙條是那個人的催命符!

蘇州,孫玉伯,四個月。

四個月,這期限就表示孫玉伯在四個月內非死不可。

自從他殺了金槍李之後,他從來沒有再花三個月的時間殺一個人。

就算他殺點蒼派第七代掌門人天南劍客的時候,也只不過用了四十一天。

這並不是因爲他的劍更快,而是因爲他的心更冷,手也更冷。

他知道再也不必花三個月的工夫去殺人。

高老大也知道。

但現在,期限卻是四個月,這已說明了孫玉伯是個怎麼樣的人,要殺這個人是多麼困難,多麼艱苦。

“孫玉伯”這名字孟星魂並不生疏,事實上,江湖中不知道孫玉伯這名字的人,簡直比佛教徒不知如來佛的還少。

在江湖中人的心目中,孫玉伯不但是如來佛,也是活閻羅。他善良的時候,可以在一個陌生的病孩子牀邊說三天三夜故事,但他發怒的時候,也可以在三天中將祁連山的八大寨都夷爲平地!

這顯赫的名字,此刻在孟星魂心裡卻忽然變得毫無意義了,就好像是一個死人的名字。

他甚至又可想象出劍鋒刺入孫玉伯心臟時的情況。他也能想象得到孫玉伯劍鋒刺入他自己心臟的情況。不是孫玉伯死,就是他死。

這其間已別無選擇的餘地,只不過無論是誰死,他都並不太在乎。

東方漸漸現出曙色,天已亮了。

乳白色的晨霧漸漸在山林間、泉水上升起,又漸漸一縷縷隨風飄散,誰也不知飄散到什麼地方,飄散到消失

爲止。

人生,有時豈非也正和煙霧一樣!

孟星魂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下山。

小木屋就在山下的楓林旁,昏黃的燈光照着慘白的窗紙,偶爾還有零星的笑聲傳出來。屋子裡的人顯然不知道歡樂已隨着黑夜逝去,現實的痛苦已跟着曙色來了,還在醉夢中貪歡一晌。

孟星魂推開門,站着,瞧着。

屋子裡已只剩下四五個人,四五個似乎完全赤裸着的人,有的沉醉,有的擁睡,有的卻只是在怔怔地凝視着酒樽旁的孤燈。

看到孟星魂,沉醉的半醒,相擁的人分開,半裸着的女孩子嬌笑着奔過來,白生生的手臂似蛇一般纏住了他脖子,溫暖的胸貼上他的胸膛。

她們都很美麗,也都很年輕,所以她們還未感覺到出賣青春是件多麼可怕的事,還能笑得那麼甜,那麼開心!

“你溜到哪裡去了,害得我們連酒都喝不下去了。”

孟星魂冷冷地瞧着她們,這些女孩子都是他找來的,爲她們,他袋中的銀子已水一般流出。

半天前,他還會躺在她們懷裡,像唸書般說着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甜言蜜語。現在他卻只想說一個字。

“滾!”

“你叫她們滾?”

軟榻上半躺着一個男人,赤裸的上身如紫銅,衣服早已不知拋到哪裡去了,但身旁卻還留着一把刀。

一把紫銅刀,刀身上泛着魚鱗般的光。他穿不穿衣服都無妨,但這柄刀若不在手旁的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好像是完全赤裸着的。

孟星魂淡淡地瞧了他一眼,道:“你是誰?”這人笑了,道:“你醉了,連我是誰都忘了。我是你從三花樓請來的客人,我們本來是在那裡喝酒碰上的,你一定要請我來。”他忽然沉下了臉,道,“我來,是因爲你這裡有女人,你怎麼能叫她們滾?”

孟星魂道:“你也滾!”

這人臉色變了,寬大粗糙的手握住了刀柄,怒道:“你說什麼?”

孟星魂說道:“滾!”

刀光一閃,人躍起,厲聲喝道:“你就算醉糊塗了,就算是忘了我是誰,也不該忘了這把紫金魚鱗刀!”

紫金魚鱗刀的確不是普通的刀,不但價值貴重,分量也極重,不是有身家的人用不起這種刀,不是愛出風頭的人不會用這種刀,不是武功極高的人也用不了這種刀。

江湖中只有三個人用這種刀。孟星魂並不想知道他是誰,只問他:“你用這柄刀殺過人?”

這人道:“當然!”

孟星魂道:“殺過多少人?”

這人目中露出傲色,道:“二十個,也許還不止,誰記得這種事。”

孟星魂凝注着他,身體裡彷彿有股憤怒的火焰自脊髓衝上大腦。

他總覺得殺人是種極痛苦的事,他想不通世上怎會有人殺了人後還沾沾自喜,引以爲榮。

他痛恨這種人,正如他痛恨毒蛇。

紫金刀慢慢地垂下,紫銅色的臉上帶着冷笑,道:“今天我卻不想殺人,何況我又喝了你的酒,用過你的女人……”

他忽然發覺孟星魂已向他衝了過來,等他發覺了這件事時,一個冰冷堅硬的拳頭,已打上了他的臉。

他只覺得天崩地裂般一擊,第二拳他根本沒有感覺到。

甚至連疼痛和恐懼他都沒有感覺到。

很久很久以後,他才覺得有陣冷風在吹着他的臉,就像是一根根尖針,一直吹入了他的骨骼,他的腦髓。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嘴,竟已變成了綿綿的一塊肉,沒有嘴脣,沒有牙齒,上面也沒有鼻子,鼻子已完全不見。

這時他才感覺到恐懼。

一種令人瘋狂崩潰的恐懼突然自心底涌出,他失聲驚呼。

別人遠遠聽到他的呼聲還以爲是一隻被獵人刀鋒割斷喉管的野獸。

木屋中已沒有別的人,樽中卻還有酒。孟星魂慢慢地躺下,把酒樽平放在胸膛上。

酒慢慢地自樽中流出,一半流在他胸膛上,一半流入了他的嘴。

辛辣的酒經過他的舌頭,流下嚥喉,流入胸膛,與胸膛外的酒彷彿已融爲一體,將他整個人都包圍住。

他忽然覺得有種暈眩的感覺。

平時,在殺人前,他總是保持着清醒,絕不沾酒。

但這次卻不同。他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去殺那個人,也不想去,在那個人的身旁,彷彿正有種不祥的陰影在等着他。

等着將他吞噬!

第七杯酒喝下去的時候,她眼睛大亮了起來。

世上喝酒的人大致可以分爲兩種,一種人喝了酒後,眼睛就會變得矇矇矓矓,佈滿了血絲,大多數人都屬於這一種。

她卻是另一種。

第九杯酒喝下去的時候,她的眼睛,已亮如明星。

屋子裡有六七個人正在擲骰子,骰子擲中的聲音,脆如銀鈴。

燈也是銀的,嵌在壁上,柔和的燈光照着桌上精緻的瓷器,照着那紫檀木上鋪着大理石的桌子,照着那六七張流着汗的臉。

她心裡覺得很滿意。

這是她的屋子,屋子裡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她的,而這屋子,只不過是她財產中極小極小的一部分。

這幾人不是家財萬貫的富商鉅商,就是聲名顯赫的武林豪傑,本來甚至連瞧都不會瞧她一眼,現在卻全都是她的朋友。

她知道她只要開口,他們就會去爲她做任何事,因爲他們也同樣有求於她,她也隨時準備答應他們各種奇怪的要求。

迎門坐着的一個留着短髭、穿着錦袍的中年人,就是魯東第一豪族秦家的第六代主人。

有一天他帶着酒意說,他什麼都吃過,就是沒吃過一整隻烤熟的駱駝。第二天,他剛張開眼,就看到四條大漢擡着他的早點進來。

他的早點就是一整隻烤熟的駱駝。

在她這裡,你甚至可以提出比這更荒唐的要求,在她這裡你無論要什麼,都絕不會失望。

但就在十幾年前,她還一無所有,連一套完整的衣服都沒有,只能讓一些無賴貪婪的眼睛在她身上裸露的部分搜索。

那時無論誰只要給她一套衣服,就可以在她身上得到一切。

現在她卻已幾乎擁有一切!

她眼睛愈亮的時候,酒意愈濃。

骰子聲不停地響,賭注愈來愈大,臉上的汗也愈來愈多。

看着他們的臉,她忽然覺得很可笑,這些平日道貌岸然的男人,一遇到賭和女人,就變成一羣狗,一羣豬,一羣豬和狗的混種。

她想吐。

那邊有人在喊:“這次我坐莊,老闆娘要不要過來押一注?”

她過去,隨隨便便押了張銀票,坐莊的人是個鏢局的鏢主,還開着幾家飯莊,平時總喜歡在她面前賣弄他那又粗又壯的身體和手上那塊漢玉戒指,表示他不但有錢,還有人。

她當然知道他在打她的主意。

莊家擲出的點子是“十一”,他笑了,露出了滿嘴餓狗般的黃板牙。

她隨隨便便地拈起骰子,一擲,擲了一個“四紅”。

莊家雖然笑得已有點勉強,卻還在笑,可是當他看到她押下的銀票上寫着“五萬兩整”的時候,他的臉就變得比牙齒更黃、更黑了。

她笑了笑,道:“這是鬧着玩的,算不得認真,宋三爺身上若是不方便就學兩聲狗叫,讓大家樂一樂,這次賭的算是狗叫。”

爲了五萬兩銀子,相信很多人都願意學狗叫。

但她已輕輕推開門,悄悄溜了出去,她生怕自己會當場吐出來。

曙色已臨,廣大的園林,在曙光中顯得更加神秘。

她沿着小徑走,走出了這一片美麗的園林,就到了山腳下的木屋,一推開門,就看到了半醉的孟星魂。

她悄悄走過去,向他伸出了手……

孟星魂並沒有睡着,也沒有醉,他只是不願意太清楚。

聽到腳步聲,他張開眼,就看到了她的手。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這是雙極美麗的手,只不過略嫌太大了些,正顯示出這雙手的主人那種倔強的性格。

現在看到這雙手的人,絕不會相信這雙手曾經在結了霜的地下挖過番薯,在幾十尺深的廢礦穴下挖過煤。

她凝視着他,輕輕拿起了他胸膛上的酒樽,道:“你不該喝酒的。”

她的聲音雖溫柔,卻帶着種命令的方式。

她的確可以命令他。

“高老大”並不是大哥,是大姐。他的生命就是這雙手給他的,在當時說來,那塊又冷又硬的饅頭實在比世上所有的黃金都珍貴。

那時正是戰亂飢災最嚴重的時候,你隨時可以在路旁看到餓死的人,餓死人並不奇怪,能活下去才真是怪事。

沒有家,沒有父母,什麼都沒有,一個六歲大的孩子居然活了下去,不僅是怪事,而且是奇蹟。

奇蹟就是高老大造成的。

她創造了四個奇蹟——有四個孩子跟着她,最小的才五歲,而她自己,也不過只是十三歲的孩子罷了。

爲了養活這四個孩子,爲了養活她自己,她幾乎做過任何事情。

她偷,她搶,她騙,她甚至出賣過自己。

她十四歲的時候就被一個屠夫用兩斤肥肉換去了童貞,她始終沒有忘記那張壓在她臉上淌着口水的臉。

十五年後,她找到那屠夫,將一柄三尺長的刀從他嘴裡刺了下去。

初升的陽光溫柔地灑滿了窗紙。

她走過去,拉起窗簾,她不喜歡陽光,因爲在陽光下

已可看到她眼角的皺紋。

孟星魂忽然道:“你是來催我的?”

高大姐笑了笑,道:“你從來用不着我催,也從來沒有讓我失望。”

孟星魂道:“但這次……”

高大姐道:“這次怎麼樣?”

孟星魂道:“這次我不去行不行?”

高大姐猝然轉身,盯着他,道:“爲什麼?你怕孫玉伯?”

孟星魂沒有回答,因爲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得先問自己,我是不是怕?——不是。

一個人若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

那只是一種厭倦,一種已深入骨髓、滲透血液的厭倦,厭倦了殺人,厭倦了流血,厭倦了這種永遠見不到陽光的生活。

這種生活豈非正如妓女一樣?

他前面只有一條路,後面卻有條鞭子。過了很久,他纔回答道:“我只是不想去。”

高大姐美麗的笑容忽然凝結成冰,道:“不行,你非去不可。”

她走得更近了些,又道:“你知道,石羣在西北,小何入了京,暫時都回不來,何況,這件事只有你能做,只有你才能對付孫玉伯。”

孟星魂道:“葉翔呢?”

高大姐冷笑,道:“葉翔!他現在只能抱抱孩子。”

孟星魂道:“他以前做過的。”

高大姐道:“以前是以前。”

她臉色漸漸和緩下來,柔聲道:“我已經給過他三次機會,我不能再讓他令我失望一次。”

孟星魂臉上沒有表情,一點表情也沒有,但他右邊的眼角卻在不停地跳動,每次他感覺到傷心和憤怒時,就會這樣。

他和石羣、小何、葉翔,都是被高大姐養大的孩子,葉翔是他們其中的領袖,不但年紀最大,也最聰明,最堅強!

但現在……

高大姐嘆息了一聲,忽然在他身旁坐下,躺下,道:“不要跟我爭了,我已經累得很……”

她的手慢慢地伸過去,握着他的手,緩緩接着道:“我知道你也累得很,但生活就是這樣子的,我們要活下去,就不能停下來。”

活下去?誰能在乎活下去?

但人生中總有些事是你不能不在乎的。

孟星魂閉起眼睛,道:“你若一定要我去,我就去。”

高大姐的手握得更緊,道:“我知道你絕不會令我失望。”

她的手柔軟而溫暖。從他六歲開始,這雙手就常常握着他的,她是他的朋友,他的長姐,也是他的母親。

但現在,他忽然發覺這隻手帶來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情感。

他張開眼,瞧着她的手,然後慢慢地從手上向上移動,終於看到了她的面靨,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但她的臉,卻是朦朦朧朧的,陽光已被厚厚的簾子隔在窗外,燈光也已熄滅。

他忽然覺得她就像是陌生人,一個陌生而美麗的女人。

她也在看着他,過了很久,才輕輕嘆息,道:“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他不是,他十三歲的時候已不再是個孩子。

高大姐道:“我知道你找過很多女人呢!”

孟星魂道:“很多。”

高大姐道:“你有沒有喜歡過她們?”

孟星魂道:“沒有。”

高大姐道:“你若不喜歡她們,她們就無法令你滿足,一個人若永遠不能滿足就會覺得厭倦。”

她笑了笑,笑得那麼溫柔,那麼嫵媚,道:“也許,你根本還不懂得女人,還不知道一個女人能給男人多麼大的鼓舞。”孟星魂沒有說話,他的喉頭上下移動。

他看着她。

她站了起來,慢慢地站了起來,姿態是那麼柔和優美。

她的手放上衣紐,衣紐解開……

忽然間,她就已完全赤裸,她的腰還很細,胸還很挺,腿依然修長而結實,皮膚依然像緞子般發光。

她絕不像是個青春已逝去的女人。

站在這熹微朦朧的晨光中,她看來依然像是個春天的女神。

她在看着他。

忽然間,他覺得一種無法形容的衝動,連咽喉都似已堵塞,在這一瞬間,他已忘卻過去,忘卻將來,甚至連現在都已忘卻了。

她慢慢地俯就向他,聲音溫柔而遙遠,輕輕地道:“你若懂得女人,就不會再厭倦,我要教你懂得……”

她的呼吸溫柔如春風,帶着種令人心醉的甜香。

她也許已醉了,但酒也化作了甜香。

雖然青春已逝去,但她依然是個不可抗拒的女人。

孟星魂在秋日已帶着寒意的晨風中猛奔,就像是一隻中了箭的野獸。

他奔跑的時候,眼淚突然流落。

他想,他要,可是他不能接受,無論誰都不知道他想得多麼厲害,可是他不能接受。

他第一次衝動是在十三歲的時候,那時他們還在流浪,有一天睡在別人的穀倉裡,是夏天,穀倉裡又悶又熱,半夜他被熱醒,無意中發現她正在角落裡用冷水在沖洗。

月光從穀倉頂上的小窗照下來,照着她赤裸裸的,發着光的胴體,她的手在自己的胸膛上輕揉,咽喉裡發出一聲聲夢囈般的呻吟。

然後她身子突然痙攣,整個人都似已虛脫。

就在這時,他覺得自己小腹中像是燃起了一團火,他咬緊牙,閉起眼睛,汗水已溼透了衣服。

自從那時開始,他每一次衝動的時候,都不由自主會想到她,想到她那隻在胸膛上輕揉的手,想到她那痙攣發抖的腿。

每次事後他都會有種犯罪的感覺,拼命禁止自己去想,他甚至在身上偷偷藏着根針,每次只要一想到,就用針刺自己的腿。

他年紀愈大,腿上的針眼愈多,直到他真正有了女人的時候。

但他只要一閉起眼睛,還是忍不住要將別的女人當作她。

他永遠想不到有一天能真正得到她。

他的確想,的確要,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他從木屋中衝出來的時候,她臉上那種表情就如被人重重摑了一耳光,對一個女人來說,世上簡直沒有比這更大的侮辱。

他也知道她心裡的感覺,但卻非拒絕不可。

她永遠是他的姐姐,是他的母親,也是他的朋友,他不能破壞她在他心目中的這種地位,因爲這地位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 шшш⊕ ttкan⊕ ¢O

林中的樹葉已開始凋落。

他奔入樹林,停下,緊緊擁抱着面前的一棵樹,用粗糙的樹皮摩擦自己的臉,只覺得臉是溼的,卻不知是血還是淚。

陽光已升起,林外的庭園美麗如畫。三千里內,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如此美麗的庭園,同時更不會找到比這裡更迷人的地方。

各種不同的人,從各種不同的地方到這裡來,就像是蒼蠅見到了肉上的血,就算在這裡花光了最後一分銀子,也不會覺得冤枉。

因爲這裡是“快活林”。

在這裡,你不但可以買得到最醇的酒、最好的女人,還可以買到連你自己都認爲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

只要你夠慷慨,在這裡你甚至可以買到別人的命!

這裡絕沒有錢買不到的東西,也絕沒有不用錢就可以得到的東西,到這裡來,就得準備花錢,連孟星魂都不能例外。

沒有人能例外。

因爲這裡的主人就是高寄萍高老大。將近二十年艱苦、貧窮的流浪生活,教會了她一件事:親生子也不如手邊錢。世上絕沒有任何事比錢更重要。

沒有人能說她不對,因爲她從貧窮中得到的教訓,比刀割在自己的肉上還痛苦,還要真實。

小橋旁的屋子裡,正有幾個人走出來,手攬着身旁少女的腰,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討論着方纔的戰局。

一場通宵達旦的豪賭,有時甚至比一場白刃相見的生死搏鬥更刺激,更令人疲倦。

孟星魂認得最先走出來的一個人姓秦,是魯東最大世家的這一代主人,年紀已大得足夠做他身旁少女的祖父。

但他身體還是保養得很好,精力還是很充沛,所以每年秋天,他都要到這裡來住一段日子。

孟星魂忽然想:“要買孫玉伯性命的人並不多,是不是他?”

要買人性命的代價當然很大,夠資格買孫玉伯性命的人並不多,以前孟星魂殺人的時候,從不想知道買主是誰,但這次,他忽然有了好奇心。

姓秦的這一夜顯然頗有所獲,笑的聲音還很大,可是他的笑聲突然間停頓了,因爲小橋上正有個人從那邊走了過去。

這人的身材很高,很魁偉,穿着件淡青色的長袍,花白的頭髮挽了個髮髻,手裡叮噹作響,像是握着兩枚鐵膽。

孟星魂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秦護花的臉。

秦護花在武林中的地位並不低,已可與當代任何門派的掌門人分庭抗禮,但他看到了這個人,臉上的神色立刻變得很恭謹,閃身在橋畔躬身行禮。

這人只點了點頭,隨意寒暄了兩句,就昂然走了過去。

孟星魂真想過去看看這人是誰,但卻不能。

在這裡,他只不過是個永遠不能見到天日的幽魂,既沒有名,也沒有姓,既不能去相識別人,也不能讓別人認得他。

因爲高老大認爲根本就不能讓江湖中知道有他這麼樣一個人存在。

他這一生就是爲了殺人而活着,也必將爲了殺人而死。

他若想活得長些,就絕不能有情感,絕不能有朋友,也絕不能有自己的生活。

他的生命根本就不屬於自己。

(本章完)

第三十一章 絕境絕路第二十二章 蛛絲馬跡第二十二章 蛛絲馬跡第十章 誰是叛徒第九章 生死一發第二十章 暗夜之會第三章 以牙還牙第十五章 以身相代第一章 殺手行動第二十八章 血脈相連第九章 生死一發第十九章 生死之間第二十四章 井底情仇第二章 梟雄之搏第二十六章 遠走高飛第二十三章 義薄雲天第二十一章 借刀殺人第十六章 陰霾逼人第二十六章 遠走高飛第十八章決戰前夕第十一章 雷霆一擊第三十章 邪神門徒第三章 以牙還牙第二十章 暗夜之會第五章 危機四伏第十三章 殺手怖歌第二章 梟雄之搏第三章 以牙還牙第三十二章 同歸於盡第十七章 孤注一擲第二十九章 屢見殺機第三十章 邪神門徒第二十八章 血脈相連第二十四章 井底情仇第十六章 陰霾逼人第三十二章 同歸於盡第十九章 生死之間第三十章 邪神門徒第十三章 殺手怖歌第二十二章 蛛絲馬跡第十四章 圖窮匕見第三章 以牙還牙第十八章決戰前夕第二十二章 蛛絲馬跡第二十六章 遠走高飛第二十章 暗夜之會第十八章決戰前夕第二十三章 義薄雲天第五章 危機四伏第四章 十二飛鵬第十六章 陰霾逼人第三章 以牙還牙第三十章 邪神門徒第四章 十二飛鵬第十五章 以身相代第十二章 春水儷影第三章 以牙還牙第十二章 春水儷影第三十一章 絕境絕路第二十五章 最後一注第八章 攤牌時刻第七章 步步殺機第九章 生死一發第二十六章 遠走高飛第二十七章 殺手同門第二十章 暗夜之會第二十五章 最後一注第十七章 孤注一擲第二十四章 井底情仇第十六章 陰霾逼人第六章 水邊麗人第三十三章 騎兵突出第十五章 以身相代第五章 危機四伏第四章 十二飛鵬第二十一章 借刀殺人第八章 攤牌時刻第二十九章 屢見殺機第二十九章 屢見殺機第三十二章 同歸於盡第二十六章 遠走高飛第二十一章 借刀殺人第三十章 邪神門徒第四章 十二飛鵬第七章 步步殺機第十五章 以身相代第三十二章 同歸於盡第二十七章 殺手同門第九章 生死一發第三十一章 絕境絕路第二十三章 義薄雲天第二十三章 義薄雲天第三十一章 絕境絕路第八章 攤牌時刻第八章 攤牌時刻第二十六章 遠走高飛第二十一章 借刀殺人第二十一章 借刀殺人第八章 攤牌時刻
第三十一章 絕境絕路第二十二章 蛛絲馬跡第二十二章 蛛絲馬跡第十章 誰是叛徒第九章 生死一發第二十章 暗夜之會第三章 以牙還牙第十五章 以身相代第一章 殺手行動第二十八章 血脈相連第九章 生死一發第十九章 生死之間第二十四章 井底情仇第二章 梟雄之搏第二十六章 遠走高飛第二十三章 義薄雲天第二十一章 借刀殺人第十六章 陰霾逼人第二十六章 遠走高飛第十八章決戰前夕第十一章 雷霆一擊第三十章 邪神門徒第三章 以牙還牙第二十章 暗夜之會第五章 危機四伏第十三章 殺手怖歌第二章 梟雄之搏第三章 以牙還牙第三十二章 同歸於盡第十七章 孤注一擲第二十九章 屢見殺機第三十章 邪神門徒第二十八章 血脈相連第二十四章 井底情仇第十六章 陰霾逼人第三十二章 同歸於盡第十九章 生死之間第三十章 邪神門徒第十三章 殺手怖歌第二十二章 蛛絲馬跡第十四章 圖窮匕見第三章 以牙還牙第十八章決戰前夕第二十二章 蛛絲馬跡第二十六章 遠走高飛第二十章 暗夜之會第十八章決戰前夕第二十三章 義薄雲天第五章 危機四伏第四章 十二飛鵬第十六章 陰霾逼人第三章 以牙還牙第三十章 邪神門徒第四章 十二飛鵬第十五章 以身相代第十二章 春水儷影第三章 以牙還牙第十二章 春水儷影第三十一章 絕境絕路第二十五章 最後一注第八章 攤牌時刻第七章 步步殺機第九章 生死一發第二十六章 遠走高飛第二十七章 殺手同門第二十章 暗夜之會第二十五章 最後一注第十七章 孤注一擲第二十四章 井底情仇第十六章 陰霾逼人第六章 水邊麗人第三十三章 騎兵突出第十五章 以身相代第五章 危機四伏第四章 十二飛鵬第二十一章 借刀殺人第八章 攤牌時刻第二十九章 屢見殺機第二十九章 屢見殺機第三十二章 同歸於盡第二十六章 遠走高飛第二十一章 借刀殺人第三十章 邪神門徒第四章 十二飛鵬第七章 步步殺機第十五章 以身相代第三十二章 同歸於盡第二十七章 殺手同門第九章 生死一發第三十一章 絕境絕路第二十三章 義薄雲天第二十三章 義薄雲天第三十一章 絕境絕路第八章 攤牌時刻第八章 攤牌時刻第二十六章 遠走高飛第二十一章 借刀殺人第二十一章 借刀殺人第八章 攤牌時刻